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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萍花镇有陌生贵客到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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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夏,天光灼灼,烈日如流金铄石,悬于九天之上,炙烤着芸芸众生。碧空如洗,竟无一丝云翳胆敢遮蔽其威,唯见一片浩瀚的湛蓝,澄澈得令人心慌。空气中弥漫着有形无形的燠热,地面蒸腾起滚滚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琉璃。倘有鲜蛋不慎落于青石板上,只怕顷刻间便得烫熟了几分。镇民们皆蜷缩于屋内,倚靠着冬日窖藏的冰块,摇着蒲扇,犹觉暑气逼人。长街之上,白炽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道旁树木蔫头耷脑,连那平日最是聒噪的鸣蝉,此刻也噤了声,静静伏于灼热的叶片之下,想必也是惧极了这天地熔炉般的酷热。万籁俱寂,明明是大白昼,整座萍花镇却沉睡一般,安静得仿佛无人活跃,唯有那无处可逃的热意,在无声地汹涌澎湃。
正当这死寂令人昏昏欲睡之际,忽然——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鸾铃声,伴随着嘚嘚的马蹄踏地之声,由远及近,骤然撕破了这被炎热凝固的寂静。那铃声玲珑,似玉珠落盘,马蹄声铿锵,如金石相击,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与清晰。
声渐逼近,可知是辆马车正驶入小镇。车轮碾过被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轱辘轱辘”声,听那动静,车辙颇深,想必所载货物甚为沉重,又或者,车内坐着非同一般的人物。
这就颇令人惊奇了。如此酷暑难当的时辰,谁会跋涉而来,造访这个僻静的小镇?临街的窗户被一扇扇小心翼翼地推开,好奇的脑袋从窗棂后探出,目光循着声响投向街上。
果见一辆马车正迤逦行来。并非寻常代步的青篷小车,而是一辆颇为讲究的载人马车。远远望去,便见那车篷顶盖竟是一整块上好的黄花梨木精雕而成,四壁亦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花纹与瑞兽浮绘,虽风尘仆仆,仍难掩其精致华贵。车窗紧闭,垂着厚厚的锦缎帘幔,隔绝了外间的热浪与窥探。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神骏异常,奔跑起来鬃毛飞扬,步伐迅捷而稳健,显是经过精心训练。马车一路未停,径直朝着镇子地势最高处驶去——那里,正是威震一方的杨府所在。
萍花镇,镇如其名,并非通衢大邑,只是依山傍水的一个小镇落,居民不过百十来户,大多世代居此,彼此之间即便不相熟识,拐上两三个弯也能攀上些关系。镇上有酒肆、饭馆、药铺、糖水店……倒也一应俱全。镇东头设有一家私塾,塾师乃是一位林姓老先生,须发皆白,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说话前总喜先咳两声,再之乎者也一番,言语间多是镇民们半懂不懂的之乎者也。镇上的打铁匠“大胳膊”是个粗豪汉子,常拿林老先生打趣:“瞧见没?咱林老先生准是又琢磨着去杨府给那掌事的姑姑请安献殷勤去喽!” 哄笑之余,众人也皆知,林老先生曾在杨府担任管家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方退下来教导镇上孩童启蒙,因其与杨府的这层渊源,在镇上颇受敬重,连镇长遇事不决,诸如如何整治镇上那几个泼皮无赖,或是琢磨着能否在县衙拨下的岁银中稍稍截留些许以供私用之时,也常会悄悄去寻林老先生讨个主意。
而说到这杨府,确是萍花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府邸坐落于全镇的制高点,接近半山腰处。全镇地势低洼,屋舍大多匍匐于山脚,唯杨府巍然屹立,俯瞰众生。按林老先生的话说,此乃“聚气藏风,龙盘虎踞”之上佳风水宝地。杨府主人姓杨,深居简出,寻常镇民难得一见其真容,然镇上十之八九的田产屋舍皆归于杨府名下,所有店铺营生均需按时向杨府缴纳租金,其势力盘根错节,可谓掌握着全镇的经济命脉。便是那平日里在镇民面前颇有威仪的镇长,见到杨府之人也要礼让三分。杨府之内究竟何等光景?积累了多少财富珍宝?外人无从得知。即便如林老先生,据传当年也只在前厅管事,后院重地,从未得入。有人说,杨府主人便是这萍花镇的无冕之王,对于许多生于斯、长于斯,从未迈出过镇子的乡民而言,杨府便是天,便是他们必须仰视和畏惧的权威。
杨府那两扇终日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前一对石狮子龇牙怒目,更添威严神秘。而今日,这扇鲜少开启的大门,竟豁然洞开,门内甬道清扫得一尘不染,似在恭候什么贵客降临。
那辆华贵的马车一路无阻,直驶至杨府大门前方才稳稳停住。
更令人惊讶的是,杨府的主人——那位在镇民口中神秘莫测的杨修杨老爷,此刻竟亲自毕恭毕敬地垂首恭立于高悬的“杨府”金匾之下。他看上去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身着暗紫色团花绸袍,此刻却毫无平日传闻中的威势,只是谦卑地微躬着身子。他的身后,黑压压跪倒着一众丫鬟仆役,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马车刚一停稳,杨修便急忙小步趋前,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伸出右手欲做搀扶之态,言行举止极尽恭敬。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的手从内掀开,一位妇人弯腰步出。这妇人看年纪应在五旬开外,却因保养得宜,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鬓边不见一丝银霜,梳着整齐的高髻,发间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并斜簪一朵碧玉珠花,其上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光泽莹润,这等品相的珠翠,只怕是萍花镇里最富庶人家的姑娘也未曾见过。她身着沉香色杭绸褙子,料子细腻光滑,行动间微光流动,下系一条墨绿色马面裙,裙摆处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华贵而不失端庄。她下车时姿态优雅,杨修连忙伸手欲替她提挽裙角,却被她一个细微的眼神制止,只得讪讪收回手。
“杨修,经年未见,别来无恙?”妇人开口,声音平缓,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感,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杨修,随即越过了他的头顶,落向那深邃的府邸之内,似在审视着什么。
原来杨府主人名唤杨修。
杨修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笑容愈发殷切:“托冯大人的福,下人一切安好。叩谢冯大人垂询。这些年来,下人谨记冯大人嘱托,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尽心竭力打理这萍花镇上上下下诸般事务,还请冯大人检视。”他言语间不忘表功,小心翼翼观察着妇人的神色。
原来这妇人姓冯。
冯大人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缓缓移步,向府内走去,淡淡道:“进去吧。”
杨修一肚子准备表功讨好的话语顿时被噎在喉间,只得生生咽了回去,连忙应了声“是”,快步上前再次欲搀扶。冯大人却只微微一摆手,再次将他轻轻推开,兀自款步前行,姿态从容,仿佛她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杨修不敢有违,只得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态度恭谨异常。
一行人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府中正厅。厅内布置得极为考究,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的珍玩、墙上悬挂的名人字画,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品味。侍立一旁的丫鬟早已备好了解暑的香茗,用上好的青瓷盏盛着,恭恭敬敬地先端给杨修。杨修双手接过,再微微躬身,奉至已在上首坐定的冯大人面前。
冯大人接过茶盏,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送至唇边轻呡了一小口,姿态优雅至极。直至此时,她才第一次正眼看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下方的杨修,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似有什么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问之事。
杨修一对眼珠不自禁地在眼眶中微微转动,心下惴惴,不知这位突如其来的上差所为何事,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听得见冰鉴中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滴水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不知何时,那蝉竟又敢出声了。
静默片刻,冯大人放下茶盏,对身旁侍立的一位年纪稍长、打扮体面的嬷嬷轻声吩咐道:“正事要紧。”
那被唤作“姑姑”的嬷嬷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面向杨修,开口道:“杨修,我家大人问你,你府上可有十几岁的女儿?”
杨修闻言一愣,面露不解,谨慎答道:“回姑姑的话,下人福薄,亡妻早逝,并未续弦,亦无外室,故而……并无子嗣。”他心中疑窦丛生,不知为何问起这个。
姑姑面色不变,继续问道:“既如此,那你府上可有十几岁的丫鬟婢女?”
杨修更是困惑,但仍老实回答:“回姑姑的话,寒舍所用的仆役皆是跟了下人多年的老人,早已过了及笄之年,眼下并无十几岁的丫鬟婢女。”他顿了顿,为表清白,主动说道:“冯大人和姑姑若是不信,下人这便将阖府所有仆役丫鬟召来,请大人与姑姑当面检视便是。”
说罢,他不等回应,便朝一旁跪着的一名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爬起来飞快地跑出厅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杨府内所有的男女仆役,约莫三四十人,便已齐刷刷、静悄悄地跪在了正厅门槛之外宽阔的廊下,黑压压一片,却无一人敢喧哗,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冯大人身旁的姑姑使了个眼色,自有随行而来的两名干练侍女上前,逐一仔细检视过去。果然,这些仆役大多已是中年,最年轻的看去也有二十出头,确实无一符合“十几岁”的条件。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杨修额角微微见汗,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摸不准这位冯大人兴师动众,究竟意欲何为。他偷眼觑向上方,只见冯大人又不急不缓地呷了几口茶,目光低垂,似在思忖。
终于,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既然如此,那便把这萍花镇上,所有十几岁的女孩儿,无论家境如何,是何身份,都一一找来。杨修,这件事,交给你来办。要快,要仔细,不得遗漏。”
此言一出,不仅杨修愕然,连一旁垂首侍立的姑姑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