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如意饭店后厨的虫子 ...
-
寅时末刻,铜壶玉漏声渐歇,萍花镇尚笼在一片蟹青色的朦胧之中。薄雾如鲛绡,缠绕着黛瓦粉墙,檐角坠露,声声沁入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似碎玉轻鸣。十字街尽头,“如意饭店”的绸布幌子静静垂着,墨迹淋漓的店招在微曦中若隐若现,而后厨早已亮起昏黄的油灯,映出人影幢幢,灶火初燃。
“作死的小蹄子!还不速速起身烧水?莫非等着日头晒化你这懒骨头不成?”
尖利的嗓音如淬毒的银针,划破晨寂。说话的是后厨管事的张大娘,生得腰圆膀阔,面色黧黑如铁,一双三角眼总是耷拉着,嘴角向下撇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仿佛终年积着怨愤。她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烧火棍,正“咚咚”地敲着灶台边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那声响在空旷的厨房里回荡,格外刺耳。
那身影闻声动了动,似破茧之蝶般缓缓抬起头来。但见一张瘦削的脸庞,约莫十四五岁光景,面色苍白如初雪新融,头发干枯似秋后乱草,泛着不健康的棕黄,发尾更是焦黄分叉,毫无光泽可言。她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破旧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和手肘处打着深色补丁,针脚粗陋,下摆沾满了灶灰和油渍,斑驳如地图。
这便是镇上人口中的“虫子”。
忆及三年前那个雨横风狂的夜晚,她如同被河伯遗弃的祭品,湿淋淋地倒在饭店后门的石阶上,昏迷不醒。老板娘初见此状,嫌其晦气,本欲一盆冷水泼醒了撵走,可见她虽衣衫褴褛,容貌寻常,手脚却还算完好,又思及后厨正缺个不要钱的白工,一念之差,便留了下来,随意安置在柴房角落,与鼠蚁为伴。
从此,她便成了这如意饭店里一个无声的影子,也有了“虫子”这个浑号。
“喂——喂!叫你呢!耳朵塞了棉絮是不是?虫子!虫子!”
张大娘见她动作迟缓,心头的火气“噌”地窜起,猛地抬腿,穿着硬底布鞋的脚狠狠踹在女孩的腰侧。这一脚带着积年的怨气,力道狠厉。
“嘭”的一声闷响,女孩单薄的身子如同断线的纸鸢,猛地撞向墙角立着的扫帚和簸箕。巨大的震动牵连了头顶悬挂壁橱里杂七杂八的物事,只听一阵“哐当哐当”乱响,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几把铜勺、几个粗陶瓦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地砖上弹跳、翻滚,发出刺耳聒噪的噪音,碎片和灰尘四溅,犹如战场残局。
女孩被踢得闷哼一声,却不哭不叫,只是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用胳膊护住头脸。等那阵可怕的声响歇了,她才慢慢松开手,沉默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后蹲下身,伸出满是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一件一件,默默地去拾捡那些残骸和器具。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长睫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周遭的斥骂和纷乱都与她无关,自成一方天地。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从何而来。她自己亦浑浑噩噩,不记得来路,不记得年岁,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名字。关于身世来历、父母亲朋……这些构成一个人身份的寻常问题,于她而言,尽是空白。她的脑子和她的舌头一样,像是被厚重的淤泥糊住了,想不了太复杂的事,也说不出成句的话。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脑海中会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冰冷刺骨的水、模糊的光影、遥远而焦急的呼唤……但这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触之即碎。
偶尔被逼急了,需要应对掌柜或客人的问话,喉咙里也只能挤出几个含糊破碎的音节,“啊……嗯……唔……”像是受伤幼兽的哀鸣,支离破碎,难以辨明。大多时候,她只能靠手势和眼神笨拙地比划。因此,饭店掌柜常嫌她碍事,冲撞客人,影响生意,便时常呵斥张大娘“好生管教”。而这“管教”,便是非打即骂。日复一日,她愈发沉默,像一只真正的虫子,竭力蜷缩在潮湿阴暗的角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虫子”这绰号,起初是店里一个油嘴滑舌的小二见她怯懦可欺,又总是闷不吭声地干活,随口戏谑所起。“瞧她那样子,缩手缩脚,灰头土脸,不像个虫子像啥?”这话很快传开,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全镇皆知的笑谈。人们似乎需要一个对象来衬托自己的优越,而她,恰好出现了。
“没名没姓,没根没底,不是虫子是什么?”“就是个可怜虫罢了,谁都能踩一脚。”“ 哎,老牛不是说,她是水里漂来的水鬼吗?吓人得很……”“啧啧,说不定真是,瞧她那阴气森森、不言不语的样儿,别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镇民们茶余饭后,总爱拿她说笑逗闷子,仿佛她的悲惨是他们平淡生活的调味剂。十字街拐角糖水铺的牛老板,几杯劣质烧酒下肚,面红耳赤之际,便最爱绘声绘色地讲述虫子的来历,仿佛亲眼所见般,唾沫横飞。
“各位看官,你们可知那如意饭店后厨的虫子哪儿来的?”他故意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引得周围酒客纷纷凑近,竖起耳朵,“嘿,我老牛可是亲眼见的——就是三年前那个大雨夜,从镇外那黑水河里漂来的!浑身湿透,裹着烂水草,脸色白得跟纸似的,一阵邪风,就把她卷上岸了,不是水鬼是啥?怕不是河神老爷不要的祭品嘞!”
听客们便配合地发出一阵惊呼或哄笑,继而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她究竟是水鬼、狐妖还是什么不祥之物,眼神里混杂着恐惧、鄙夷和一丝兴奋的好奇。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奇闻异事,无人考虑那被议论者是否听得见,是否会难过,是否会躲在柴房的角落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虫子自己对此大多并无反应,或是早已麻木。她每日所思所想,简单得近乎苍白:清晨醒来,希望能有一碗稠些的稀粥果腹,或许还能有一小块咸菜;白日干活,盼着管事大娘心情好些,少些打骂,或许还能偷得片刻闲暇蹲在墙角晒晒太阳;夜里躺下,渴望柴房那堆干草能再厚实温暖些,不要被半夜钻进来的冷风冻醒。
活儿干完了,若偶得片刻闲暇,她便会蹲在后院那堵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墙角,蜷缩起来,像一只真正的小虫,汲取着日头的暖意,昏昏欲睡。阳光透过她枯黄的头发,几乎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或者,换上她自己不知从哪儿捡来碎布,一针一线笨拙缝缀而成的破旧布鞋,鞋头早已磨得发白,悄无声息地穿过镇上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晃过去。
她买不起任何东西。邻家酒楼飘来的红烧肉的浓郁香气、货郎担子上晶莹剔透、裹着糖壳的糖葫芦、布庄里流光溢彩、滑腻柔软的绸缎、首饰铺中那些在暗处也熠熠生辉、雕刻精美的银簪珠花、甚至街头孩童手里玩耍的简陋的泥人玩具……这一切于她而言,都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模糊而璀璨的光影,可望而不可即。她只是看,用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安静地、贪婪地看,眸光流转间,仿佛要将这纷繁喧嚣、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景象,一点点刻入自己空洞而苍白的记忆里。有时看得入了神,会有店铺伙计出来呵斥驱赶,她便像受惊的小兽,慌忙低下头,匆匆走开。
这个世界,向来是看重皮囊的。尤其是对萍花镇这等不算富庶却也无甚大灾大难、人们习惯于从比较中获得满足感的小地方而言,对于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下人而言,更是如此。虫子的容貌,在镇民们苛刻的眼中,确实是太过寻常,甚至可归为"丑"的一类。镇上家境稍好的同龄姑娘,早已学会对镜梳妆,描眉点唇,用廉价的胭脂水粉增添颜色,用红色的头绳、甚至一朵新鲜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来点缀云鬓,她们步履轻盈,笑语嫣然,裙裾飞扬,充满着少女特有的、鲜活明快的生机。
而虫子,只有一头枯草般乱蓬蓬、难以梳理、甚至时常夹杂着草屑的头发,一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寡淡、又时常沾着灶灰油污的脸。眉眼虽依稀能辨出清秀的骨架,但因从不修饰,整日低垂着,便显得毫无光彩,木讷呆滞。她身形干瘪瘦小,套在宽大、不合身、破旧不堪的衣衫里,更似一根在风中飘摇的芦苇,纤细易折,丝毫没有少女应有的娉婷婀娜、含苞待放之态。
唯有一处例外——便是那双眼睛。
每当她偶尔抬起眼帘,望向某处时,那双眸子便会骤然亮起,璨若寒星坠入深潭,清冷、寂静,却又深邃得惊人,眼底仿佛蕴着千年古玉的莹光,能穿透所有浮华表象与时光尘埃,直见万物本真。偶尔有好事者或顽童与她猝然对视,会猛地一愣,心里无端发毛,或是莫名一怔,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仿佛自己的那点心思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继而便是恼羞成怒,愈发觉得她怪异不祥,朝她扔石子、吐口水。
但对虫子自己而言,世界很简单。痛了便缩起来,等待痛楚过去;饿了便去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哪怕是别人丢弃的;困了便寻个角落睡去。一天又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和前一日相同,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停滞了,留她困在了永恒的、循环的当下。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特别苦,什么是特别甜,似乎生来便是如此。只要有时能吃上一顿勉强饱腹的饭,有时夜里能在那堆干草上睡个不被冻醒的好觉,偶尔能晒到温暖的、无所偏私的太阳,她便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仿佛野草,不知愁苦,只知生长。
她像一株长在陡峭石缝里最不起眼的野草,无名无姓,无人照料,风雨摧折,鸟兽践踏,却依旧凭着一点微弱的、与生俱来的、对生命本身的执着,沉默而顽强地活着,活着本身,似乎就是全部的意义。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便是这顽强生命力的唯一外显,是灰暗底色上唯一一抹亮色,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能够真正看见并读懂这抹亮色的人。
这,便是虫子全部的世界。在萍花镇的边缘,在如意饭店油腻昏暗、烟火气缭绕的后厨,在柴房冰冷刺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命运的纺线似乎将她遗忘在了这个角落,织就的是一片灰暗的布帛。然而,世间风云变幻,天命幽微难测,谁又能断言,这看似死水般的沉寂,不会在下一瞬被打破?或许只需一粒外来的石子,便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千层涟漪,将那星河般璀璨深邃的双眸,引向一条截然不同、波澜壮阔的命运之河。此刻,她只是安静地蜷缩着,等待着,如同蒙尘的璞玉,深埋的明珠,静候清风拂来,或是惊雷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