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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阴影中的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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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原油,瞬间淹没了陆烬。通风井内的空气凝滞沉重,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陈年积灰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隐约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有机质味道,像是某种旧日管线中滋生的菌毯发出的死亡气息。这味道与地面上那经过纳米蜂群精密过滤、无菌而乏味的空气截然不同,粗暴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从他身后勉强撬开的门缝里渗入的、来自上层走廊的冷白光线,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丝呼吸,微弱地照亮了脚下锈迹斑斑、布满孔洞的网格平台,再往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垂直黑暗,仿佛直通地心。他立刻关闭了怀中那粗糙的屏蔽器,节省它岌岌可危的电量,也最大限度地降低异常能量波动被捕捉的风险。那令人不安的静电嘶嘶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要将耳膜压碎的绝对寂静,只有他自己胸腔里过于用力的心跳声和刻意放缓却依旧清晰的呼吸声在狭窄空间内回荡。
他的左眼,那只冰蓝色的机械义眼,内部晶状体无声调整,视野瞬间切换。黯淡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幽蓝的滤镜,热成像的轮廓与结构扫描的线框图叠加浮现,勾勒出周围锈蚀管道和冰冷金属的形态,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非自然的、幽灵般的辉光中。他的右眼,属于人类的黑色瞳孔,则仍在努力地放大,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微弱的光源。
这里是被系统遗忘的坟墓,是光辉秩序下的溃烂伤疤。冰冷壁上凝结的水珠偶尔滴落,砸在下方不知多深的黑暗里,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嘀嗒”声,每一滴都仿佛敲打在时间的神经末梢。
他依循着记忆中的地图——那是他之前多次借口设备维护,冒着风险用左眼扫描并结合零星数据共感碎片拼凑出来的——向下摸索。锈蚀的金属梯子冰冷刺骨,即使隔着手套,那股寒意也仿佛能渗入骨髓。他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身体紧贴梯子,尽量减少重量带来的吱嘎作响。梯子的震动通过手掌传来,反馈着其本身的老化和脆弱。
下降了大半层楼的高度,他到达一个狭窄的平台。根据左眼扫描反馈的结构图,侧壁应该有一个横向的检修岔口。果然,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幽蓝视野中,原本的防护格栅早已不知去向,像一张沉默等待猎物的巨口。
就在他准备俯身钻入那令人不安的黑暗岔口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并非源于物理震动的涟漪,轻轻擦过他的感知边缘。
不是声音,不是气流。更像是一种…数据层面上的微弱扰动?极其纤细,几乎如同蛛丝,却带着一种人工调试特有的、与自然背景噪音格格不入的规律性。他左眼的蓝色光芒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接收到了某种难以解析的干扰。
不是系统那种庞大、有序、带着碾压性力量的常规扫描。这种感觉更…原始,更隐蔽,带着一种手工焊接般的粗糙和独特的频率特征,与他怀中那个简陋屏蔽器发出的波动有几分相似,但在技术的稳定性和隐匿性上,似乎又高明不少。
是“影子”?还是系统布置的、更精巧的诱捕陷阱?一种冰冷的警惕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陆烬立刻化为一座凝固的雕像,全身肌肉紧绷,呼吸压到几乎停止,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和锈蚀金属的轮廓之中。他调动起全部精神,不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那受过改造的神经感知系统,去仔细“倾听”那若有若无的波动。
波动再次传来,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重复的节奏模式。短暂的脉冲,停顿,较长的脉冲序列,再停顿…周而复始。
是密码?某种早在战前就被淘汰的、基于最简单频率编码的摩斯电码变体?
他凝神,大脑如同一个高效而隐秘的解码器,飞速将这种脉冲节奏与他曾在某次剧烈数据共感中偶然一瞥的、一本破旧通讯手册的残页影像对应起来。
【.-. ..- ... -】 (... R U S T ...)
锈火。
那波动还在持续,像是在发送一个简短的指引序列,指向这条横向管道的深处。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警惕中点燃。陆烬不再犹豫。他弯下腰,腹部收紧,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敏捷地钻入了那条更加狭窄、仿佛巨兽肠道般的横向管道。
管道内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金属氧化物的刺鼻气味。空间逼仄,他只能用手肘和膝盖支撑身体,艰难爬行。冰冷的锈屑和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带着粘腻感的油污很快沾满了他的制服前襟和手臂。管道壁粗糙不平,不时有断裂的、早已失效的线缆像枯藤般垂落,刮过他的脸颊和头发。一些模糊不清的旧时代喷漆标识在左眼的蓝光视野中一闪而过,文字大多残缺,如同文明的尸骸。
他跟着那微弱却持续的数据波动指引,在这迷宮般的金属肠道中爬行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胸腔因为缺氧和压抑感而开始发闷。终于,那波动变得清晰、稳定起来,源头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检修舱室。
他放缓速度,如同潜行的猎食者,悄无声息地爬到舱室入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舱室内一片漆黑,但左眼的夜视功能将一切渲染成清晰的幽蓝色世界。空间不大,四处堆放着无法辨认的、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旧设备残骸,像某种现代艺术雕塑。舱室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蹲在一个用物理手段撬开的地板检修口旁,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怪的、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仪器,那奇异的数据波动正是从这仪器上发出的。
那人似乎拥有野兽般的直觉,几乎在陆烬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就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一道似乎是来自仪器侧面的微弱白光扫过,短暂地照亮了来人的部分面容——看起来二十出头,比陆烬年轻,肤色是常年在户外活动的小麦色,眼神锐利如鹰隼,瞳孔在光线扫过时似乎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微光(也许是某种低级义眼?),脸上混合着油污和汗水,嘴角紧绷,带着一种长期在生死边缘行走所磨砺出的极致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他的穿着绝非新长安的制式服装,而是由耐磨帆布、旧皮革甚至某种变异生物皮革拼凑起来的实用主义作战服,脖子上用皮绳挂着一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兽牙,在黑暗中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两人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中对峙了足足五秒,只有那仪器发出的微弱红光和陆烬左眼那幽蓝的数据流光在彼此的脸上、身上投下诡谲的色块,如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幽灵在此相遇。
“国徽生锈了?”对方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奇怪的、不属于新纪元混合语的古老腔调,用的正是那频率代码对应的词语。
陆烬缓缓从管道中现身,动作平稳不见一丝仓促。用同样低沉、几乎只是气声的方式,按照他理解的暗号回应:“…但影子找到了老地方。”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干。
对方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绷紧的下颌线缓和了半分,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的警惕之光丝毫未减,如同焊死在原地,牢牢锁定着陆烬。他手中的仪器红光应声熄灭,那引导他前来的数据波动也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舱室内重新被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笼罩,只剩下两人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系统运行的沉闷低吟。
“比预定时间慢了三分十七秒,”对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纯粹的事实,“你那个玩具屏蔽器的效果比我们预估的还要糟糕。路上被扣除多少进化点?”他的目光扫过陆烬沾满污渍的制服。
“十五点。只是基础外出权限的消耗。”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既无抱怨也无担忧,仿佛在报告一个与己无关的数据。同时慢慢从管道中完全爬出,站起身,肌肉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力或防御的微绷状态,与对方维持着约两米的安全距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绝非系统公民那种被规划好的麻木,也非NPC那种程序化的空洞,而是一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带着硝烟和荒野气息的危险感,像一把藏在破旧皮鞘里的锋利匕首。
“哼,还算便宜,没触发额外惩罚机制。”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认可。“我是‘灰隼’。看来你就是那个喜欢在系统数据库里‘捡垃圾’的档案员?”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或许是好奇?
陆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略带挑衅的问题,而是反客为主,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那条信息是你发的?你怎么精准定位到我的藏身点?还有…”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中那已经熄灭的怪异仪器上,“…你怎么能相对稳定地欺骗这里的监控网络?这不像是一般漏洞利用。”信任在这里是比纯净水还稀缺的资源,他必须确认每一个环节。
自称灰隼的年轻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与脸上风尘形成对比的白牙,这个笑容在幽蓝的视野里显得有些森然和玩世不恭:“问题真不少。看来还没被系统彻底圈养成只会点头咩咩叫的绵羊。”他用下巴指了指脚下那黑洞洞的检修口,“时间有限,长话短说。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眼睛’,偶尔能瞥见一些系统日志里被标记为‘低优先级异常’的访问记录——一个权限不高的丙级档案员,却总是反复查询一些早已失效的旧地图编码和无关紧要的历史碎片节点,这就像白纸上的墨点,足够显眼了。”
“至于欺骗…”他晃了晃手中那造型奇特的仪器,它表面布满了手工焊接的痕迹,“不是粗暴的屏蔽,是更精细的‘模拟欺骗’。让系统后台以为这片区域的传感器一切正常,只是在传输一段无限循环的、毫无价值的静态数据。当然,这需要一点‘代价’。”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陆烬一眼,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看到了他个人终端上那看不见的进化点数,“比如,暂时‘借用’一点你那攒得不容易的进化点,来给这个小小的谎言供电。希望你不会心疼得睡不着觉。”
陆烬心中猛地一凛。对方竟然能远程、在他几乎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动用他的进化点?这种技术——或者说,这种对系统底层规则漏洞的理解和利用方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这既证明了“锈火”可能具备的、超乎他想象的技术能力或独特手段,也意味着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对方能一定程度影响他的“账户”,这其中的风险难以估量。
“你们找我,到底想做什么?”陆烬沉声问道,左眼的蓝光微微流转,试图更清晰地捕捉对方的面部微表情和生理特征(如体温、心率),但周围的环境干扰和对方可能有的反制措施让读数十分模糊且不稳定。
灰隼脸上的那丝玩世不恭收敛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沉重:“‘国徽’不止你一个。分散在各个安全区,像你一样藏着‘锈’的人,还有不少。但最近…接连好几个‘生锈’了,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点数据尘埃都没留下。系统可能在收紧罗网,大规模清理我们这种‘内存错误’。我们需要尽快确认,哪些‘影子’还在,哪些坐标已经变成了吞噬同类的陷阱。”他盯着陆烬,目光如炬,“另外,我们需要你利用你的身份,帮忙‘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陆烬的心跳微微加速。
“不是实体物品。是一段‘访问密钥’。”灰隼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流摩擦的声音,“就藏在你们丙级阅览部,那个上了锁的实体储藏柜最深处,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辞海》里。具体位置是索引页‘华’字部,第七个词条注释符号的下方,有一个用特殊磁性油墨打印的数字指纹。我们需要用它去解锁一段被方舟深层加密的…‘真实历史片段’的存储坐标。”
陆烬沉默了。实体储藏柜…那本厚重如磐石的《辞海》…他知道那东西。系统判定其内容完全冗余且无威胁,只是因为其物理体积和特殊纸质尚未进行销毁处理。要拿到里面的东西,意味着他必须再次冒险潜入看管区域,避开或欺骗监控,物理接触那本书,并且要在极短时间内找到并记忆(或复制)那个微小的印记——这一切,几乎必然伴随着强烈的数据共感副作用和极高的暴露风险。
“为什么是我?”陆烬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因为只有你能合法且频繁地靠近那个区域而不立刻触发高级别警报。也因为…”灰隼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锐利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瞬,“因为我们相信,你左眼里看到的东西,和你心里死死藏着不肯上交的那点东西一样,从未真正向系统屈服过。你和我们一样,闻得出来那‘消毒水’味道下面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
呜——嗡——!
灰隼手中那一直安静的仪器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刺耳的蜂鸣!顶端一颗原本暗着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起不祥的猩红色光芒!
灰隼脸色骤变,猛地低头看向仪器屏幕上看不懂的读数,咒骂出声:“该死!是深度清洁协议!优先级很高!怎么会提前触发到这个废弃区域?!快走!”
他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同时就“啪”地一声合上了地板检修口,将那股从下方涌上的、更阴冷的空气隔绝。然后他一把抓住还有些错愕的陆烬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别想原路返回!那条管道现在是死路!跟我来!下面这条旧维护通道能通到城市旧排水系统的缓冲区,但时间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头顶上方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如同无数金属甲片摩擦碰撞的沉闷轰鸣声,并且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由远及近!——大型纳米清洁集群被激活了,它们如同高效的清道夫,会吞噬掉路径上一切未被系统标记的“冗余物质”和“异常能量源”,包括他们!
没有时间权衡利弊了!冰冷的恐惧和炽热的决断在陆烬脑中瞬间交锋!
他看了一眼灰隼那写满急切和绝非作伪的紧张的脸庞,又抬头“听”着那越来越近、如同死亡潮汐般涌来的清洁声浪。
一咬牙。
“带路!”
灰隼的手像铁钳一样箍住陆烬的小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没有丝毫客气,只有逃命的紧迫。他没有废话,猛地向下拉开刚刚合上的检修口盖板,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水汽和难以言喻的陈腐恶臭的空气瞬间涌出,扑面而来。
“下去!快!”灰隼低吼,几乎是粗暴地将陆烬往那黑漆漆的洞口推去。
陆烬没有抵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在身体下坠的瞬间,他冷静地调整姿态,左眼的幽蓝视野迅速扫描下方环境——这是一条近乎垂直的下降通道,壁面湿滑,布满了粘腻的苔藓和锈蚀的凸起,深度未知。他的手脚在下降过程中精准地寻找借力点,减缓下坠速度,磨损的工装裤布料与粗糙的壁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上方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的牙齿在啃噬天花板。
几秒后,他重重落在下方松软、泥泞的地面上,冲击力让他的膝盖微微弯曲,但很快稳住。几乎同时,灰隼也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显示出极强的身体控制力。
“这边!”灰隼一刻不停,手中的仪器再次亮起微弱的红光,勉强照亮前方——这是一条更加宽阔但破败不堪的通道,地面是积水的淤泥,两旁是巨大的、锈蚀得几乎要碎裂的管道,空气中弥漫着污水、铁锈和某种有机质腐败混合的刺鼻气味,远超上层的通风井。这里是新长安光鲜表皮之下真正腐烂的肠道。
头顶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以及某种高频的、密集的嗡鸣——纳米清洁集群已经抵达了他们刚才所在的检修舱室。
没有时间犹豫,陆烬立刻跟上灰隼。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溅起的污水打湿了裤腿,冰冷而粘腻。灰隼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灵活地避开地上散落的障碍物和头顶低垂的、危险的锈蚀金属构件。
陆烬一边奔跑,一边冷静地观察着四周。他的左眼不断切换模式,分析着管道上的旧标识、空气成分的微弱变化、甚至水流的方向。他在脑中快速构建着这条通道的地图,计算着可能的出口方向和距离。他的呼吸因为奔跑而略微急促,但脸上依旧看不出惊慌,只有一种极致的专注。
“它们会跟下来吗?”陆烬的声音在奔跑中依旧保持平稳,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技术参数。
“通常不会!深度清洁主要针对主干道和活跃区!这鬼地方太旧太偏,能耗比太低!”灰隼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但别指望它们永远犯懒!”
突然,灰隼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前方通道被一大片坍塌的混凝土和扭曲的钢筋阻塞了大半,只留下一个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缝隙。浑浊的污水从缝隙下方缓缓流出。
“该死!上次来还没这样!”灰隼咒骂着,用仪器照了照缝隙内部,一片漆黑,“后面不知道通到哪里,可能更糟。”
头顶的嗡鸣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危险并未解除。
“你的仪器还能稳定欺骗多久?”陆烬问,目光扫过那闪烁不定的红光。
“天知道!这玩意每多撑一秒都在烧你的进化点!”灰隼没好气地说,同时焦急地环顾四周,寻找其他可能的路。
陆烬没有在意对方语气中的焦躁。他走到坍塌物前,左眼仔细扫描着结构。“左侧三点钟方向,钢筋结构相对完整,承重能力剩余约百分之四十。上方混凝土块有松动风险,但如果我们快速通过,坍塌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他冷静地分析,如同在评估一个无关紧要的工程问题。
灰隼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百分之十五?赌吗?”
“或者留在这里,等待系统决定是否提高此区域的清洁优先级。”陆烬平淡地回答,已经开始清理缝隙入口处的一些碎石,动作高效而冷静,“你的选择。”
灰隼啐了一口,显然不喜欢这种选择题:“哼,走!”他率先俯身,钻入了那狭窄危险的缝隙。
陆烬紧随其后。缝隙内极其狭窄,尖锐的钢筋断口和粗糙的混凝土摩擦着他们的身体和衣服。污水没过了他的手肘,冰冷刺骨。每前进一寸都异常艰难。他能清晰地听到上方结构传来不祥的吱嘎声,细小的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灰隼大半身体刚爬出另一侧时,陆烬左眼的警报突然无声地尖鸣起来——上方一块巨大的混凝土结构应力正在发生突变!
“加速!”陆烬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灰隼也感觉到了危险,猛地向前一窜!几乎在同一时刻,陆烬也爆发出全部力量,如同挣脱陷阱的猎豹般向前扑去!
轰隆——!
一声闷响,他们刚才通过的缝隙瞬间被更多的坍塌物彻底掩埋!激起的污水和灰尘扑了他们一身。
灰隼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回头看着被堵死的来路。陆烬则已经站起身,迅速检查了一下自身情况,只是些擦伤和更加污秽的制服,并无大碍。他甚至有条理地甩了甩手上的污水。
“妈的…百分之十五?”灰隼喘匀了气,忍不住瞪向陆烬。
“概率基于当时的数据。变量总是存在。”陆烬平静地回答,开始观察新的环境。这里似乎是一条废弃的旧排水渠主干道,更加宽阔,但同样破败。远处隐约传来水流声。
灰隼看着他这副仿佛刚才只是散了个步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仪器,红光变得更加不稳定:“好吧,冷静先生。你的进化点估计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鬼地方。跟我来,前面应该有个出口能绕回靠近你活动区域的旧检修井。”
他刚要迈步,陆烬却开口了,声音在空旷的渠道里显得格外清冷:
“《辞海》。索引页,‘华’字部,第七注释符号。磁性油墨。具体需要哪一段密钥?长度?校验方式?”
灰隼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陆烬。在仪器微弱不定的红光下,陆烬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照亮,那双异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反射着冷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求知和确认。
灰隼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意识到对方不是在表达合作意愿,而是在确认任务细节。
“一个12位的数字序列。没有校验码。记住它,或者用这个…”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的、薄如蝉翼的透明胶片,“…贴上去,它会自动吸附印记。一次性的。得手后,下次‘市集’开启时,带到‘老地方’。”
陆烬接过那枚小小的胶片,指尖触感冰凉柔软。他没有立刻收起,而是就着灰隼仪器的光仔细查看了一下,然后才谨慎地放入内袋一个防潮的隔层。
“下次‘市集’是什么时候?”他问。
“不确定。等通知。风向标会动。”灰隼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这是地下活动的常态。
陆烬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带路吧。”他说道,仿佛刚才敲定的是一场普通的交易,而非可能危及生命的间谍活动。
灰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冷静的脸上找出点什么,但最终失败了。他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黑暗恶臭的排水渠中前行。只有脚步声、水流声,以及那仿佛烧着陆烬进化点的不祥红光,映照着前路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