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的暗恋》水杲杲

25、错过的公交车

　　南方的冬天，冷得别具一格。

　　那不是北方干冽的、能被厚实衣物隔绝在外的严寒，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带着水汽的湿冷。

　　寒气仿佛能穿透羽绒服的纤维，钻进骨缝里，让人的心情也跟着一起变得沉甸甸、湿漉漉的。

　　寒假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日历一页页翻过，春节的热闹喧嚣也渐渐平息下来。

　　池嫣待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书桌前，与成堆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为伴。

　　窗外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阳光，就像她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境。

　　假期里，她刻意地没有去点开那个头像是一片薄荷叶的对话框。

　　最后一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放假前，江弈灼发来的那句「寒假快乐，年后见！」

　　她当时只回了一个简短的「嗯，你也是。」

　　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系。

　　让池嫣感到一丝苦涩又了然的是，江弈灼也默契地没有再来打扰她。

　　他们的聊天界面，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那一刻。

　　她想，江弈灼大概正忙于和关宓重逢后的各种聚会，忙于和关宓分享错过的那些时光，忙于经营他们那段拥有坚固基础的情谊。

　　这样也好，池嫣告诉自己。她需要这样的距离，来冷却自己那颗不该持续为他跳动的心，来练习没有他身影和声音的生活。

　　＊

　　这天晚上，天气依旧阴冷。

　　池嫣需要去市中心的书店买几本老师推荐的拓展教材。

　　她裹紧了厚厚的米白色羽绒服，围上柔软的燕麦色围巾，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安静的眼睛。背着帆布包，独自走向离家不远的公交车站。

　　寒风掠过，梧桐最后一片枯叶在枝头倔强地打着旋儿。

　　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缩着脖子，试图减少与寒冷空气的接触。

　　池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靴子一步步踩过略显潮湿的人行道砖。

　　快要走到十字路口时，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交通灯。

　　正好，人行道的绿灯开始闪烁，倒计时只剩下最后几秒。

　　而对面，她要乘坐的那路公交车，正缓缓驶向站台，准备停靠。

　　站台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如果跑起来，或许能赶上这班车。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池嫣的目光扫过了站台上黑压压的一片等车的人群。

　　在这种天气里，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挤上温暖的公交车。

　　一想到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奔跑，然后可能还要在拥挤的车门前艰难挤上去的场景，让池嫣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和疲惫，瞬间打消了奔跑的念头。

　　她向来不喜欢这种争先恐后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沉闷的冬日。

　　于是，她只是将步伐稍稍加快了一些，从慢走变成了快步走。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如果司机停留得久一点，或许还能赶上。

　　公交车在站台前平稳地停稳，前后门打开，站台上的人群开始蠕动，上上下下。

　　池嫣继续快步走着，目光无意地扫过那辆庞大的、印着广告的公交车车身。

　　车厢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与车外灰暗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视线像一架缓慢移动的摄像机，掠过一些模糊的人影，然后，猛地定格。

　　在靠近后门的一个靠窗位置，她看到了江弈灼。

　　他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穿着一件她熟悉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的领口处还露出了一小截白色毛衣，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更加清晰。

　　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和旁边的人交谈，只是微微偏着头，额前黑色的碎发柔软地垂着，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前门上车的乘客们，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

　　车窗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因内外温差而形成的水汽，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带着一种安静的疏离感。

　　江弈灼看起来……好像瘦了一点。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寒假过得并不那么尽如人意？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两秒钟里，池嫣原本加快的脚步，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由自主地、缓缓地放慢了下来。最终，完全停住了。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低下头，看着地面，直到那辆载着他的公交车车轮重新开始转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姿态，从她面前驶过，汇入前方街道的车流中，消失在远方。

　　寒风卷过，吹动了池嫣围巾的流苏，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她这才仿佛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没有奔跑，没有呼喊，是她自己主动放弃了最后一点追上车的可能性。

　　一种难以言喻的，还有一点点自我嘲弄的情绪，缓缓地弥漫上心头。

　　她拉了拉围巾，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留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公交车消失的方向，静静地站了许久。

　　然后，她才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地走向此刻已经空荡了许多的公交站台，等待着下一班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车。

　　在凛冽的冷风中，那个米白色的、小小的身影，坐在站台的长凳上，一动不动，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一片空茫，像一株被遗忘在冬日旷野里、安静得过分的向日葵，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

　　这次意外的、单方面的“相遇”，像这个冬天一样，带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湿冷，渗进了池嫣的心底。

　　＊

　　今天晚上，江弈灼刚上车不久，就开始对着窗外发呆。

　　寒假的生活有些百无聊赖，除了必要的作业和偶尔的家庭聚会，大部分时间都显得有些空荡。

　　关宓前几天跟着父母去外地探亲了，杨川也回了老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安静得有些过分。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江弈灼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有些熟悉的街景，脑子里却没什么具体的想法。直到车内广播响起，报出下一站的站名。

　　——“下一站，新南路口。”

　　这个站名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了他一下。

　　新南路口……那是池嫣家附近的公交站台。她如果出门，常常会在那里上车。

　　不知怎的，江弈灼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起来，带着某种不自知的期待，开始认真地扫视着车窗外人行道上的行人。目光掠过一个个裹得严实、步履匆匆的身影。

　　然后，就在公交车缓缓接近站台，已经能看到站台上等车人群的轮廓时，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人行道上的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燕麦色围巾的熟悉身影。

　　她正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步伐不像周围其他人那样急切，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迟缓与落寞。

　　寒风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让她看起来格外单薄。她并没有看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也没有要奔跑赶车的意思，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的人行道砖，仿佛在数着自己的步子。不过她离站台不远，应该是可以赶上这班车的。

　　于是，车刚一停下来，江弈灼就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移到车门口，满怀期待地等着池嫣上车。

　　可随着陆陆续续上车的乘客都不是要等的那个人，他眼中的光开始慢慢变淡。

　　最终，公交车门“噗嗤”一声关拢，发动机重新响起，车辆开始驶离站台。

　　她……没有上车。

　　江弈灼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努力向后望去。

　　在看到池嫣低着头、站着不动之后，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明明可以赶上这班车的，为什么不上？是没看见？还是……不想上？

　　江弈灼忽然想起，这个寒假，他们之间那条沉寂的对话框，想起之前她那些若有若无的疏离。

　　现在，他越来越怀疑池嫣在刻意地避开他了。

　　这个认知，让这个原本只是有些无聊的下午，骤然变得沉闷而压抑起来。

　　公交车的速度已经提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向前驶去。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倒退，那道纤细的身影，在江弈灼的视野里迅速变小，变得模糊。

　　他依然维持着回望的姿势，直到那个方向被其他的车辆和建筑彻底遮挡，再也看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才慢慢地、有些失落地转回头，重新靠回冰冷的车窗上。

　　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抬起手，无意识地在蒙着白雾的车窗上画了一个无意义的符号，然后又烦躁地用手掌将其抹去。

　　江弈灼失去了继续发呆的心情，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池嫣低着头、看着地面，最终没有上车的那个画面。

　　原来，当一个人选择了放慢脚步，另一个人即使坐在车里回头望，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在这个湿冷的冬日里，两个人，各自怀揣着无人知晓的心事，渐行渐远。

　　只有那站台上残留的冷风，见证了这一场静默的、没有对视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