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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无声的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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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校园里的梧桐都已见凋零之态,它们打着旋,不情愿地离开枝头,最终在地上织成一张厚实斑斓的地毯。
课后,池嫣从教室出来,准备回宿舍拿东西。
路过楼梯间时,里面传出的熟悉笑声让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你还记不记得初三那次运动会?”是关宓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你跑三千米,最后冲刺的时候鞋带散了,差点摔个狗啃泥!哈哈哈哈!”
“喂!黑历史能不能别提了!”江弈灼的声音里带着佯怒,但更多的却是怀念的笑意,“还不是因为你赛前乌鸦嘴!”
“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系鞋带技术不过关!”关宓理直气壮地反驳,随即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柔软的感慨,“不过……你后来还是坚持跑完了,虽然名次不怎么样。那时候觉得,你这人还挺倔的。”
“废话,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半途而废。”江弈灼的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故作成熟的骄傲,随即又调侃道,“不过某人在终点线等着,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可是把我吓了一跳。”
“谁哭了!那是沙子进眼睛了!”关宓立刻炸毛,声音拔高,带着被戳穿后的羞恼。
池嫣站在拐角的阴影里,感觉双腿像灌了铅。
初三……那是她还不认识江弈灼的年纪。
她的初三,是埋在题海里,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是看着窗外篮球场上模糊的身影暗自憧憬。
而他们的初三,却拥有着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带着汗水、泪水和纯粹欢笑的共同记忆。
这些沉淀在时光里的碎片,是她从未参与的,也永远无法跨越的。
池嫣忽然想起,之前关宓和自己说过的话,她说她喜欢江弈灼。
可是,当时的自己在做什么?
在嘴硬地否认自己的那份喜欢。
池嫣悄无声息地转身,从另一个更远的楼梯,一步一步,缓慢地绕了下去。每下一级台阶,心里的某个角落就好像随之坍塌一寸。
那片曾经努力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花田,仿佛被一阵来自遥远过往的、强劲的风吹过,许多花朵默默地、哀伤地低下了头,收敛了所有花瓣。
*
自那以后,池嫣开始了一场沉默而决绝的“撤退”。这是一场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漫长而疼痛的告别。
她不再主动在课间去隔壁班找江弈灼。即使遇到绞尽脑汁也解不出的数学难题,她也会选择先自己埋头苦思,或者绕过江弈灼的班级,去办公室请教老师,或者转向身边的唐悦。
当江弈灼像往常一样,在课间兴致勃勃地来找她,分享他新想到的某个绝妙点子时,或者哭笑不得地讲述关宓又在班里闹了什么让人头疼又好笑的笑话时,她依然会停下笔,抬起头,微笑着倾听,适时地点点头,但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眼睛发亮地加入讨论,或者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的笑容依旧温和,却像是隔着一层薄纱,不再深入眼底,不再触及心底那片柔软的土壤。
池嫣开始有意无意地退出他们原本的四人小组。
起初,她是以“要赶完上午的数学作业”或者“想安静看会新买的书”为由,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室,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后来,她甚至会提前约好唐悦,避开他们常去的地方,绕远路去其他地方。
刚开始,江弈灼还会在人群里张望,看到池嫣不在,会发消息问她:「池嫣,今天不来玩吗?有好事跟你分享!」
当池嫣婉拒的次数多了,理由也变得千篇一律后,他发来的消息渐渐变成了:「哦,好吧,那我们先去了。」
只是,他的脸上有时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池嫣回复江弈灼微信的速度,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从以前的几乎秒回,变成了隔几个小时才回复。字数也急剧减少,从以前偶尔也会发一些可爱的表情包和带着个人情绪的俏皮话,变成了规整的、挑不出毛病的“好的”、“知道了”、“谢谢,你也是”。
那个会在节日时,纠结很久发什么祝福语才能既自然又不显突兀的女孩,正在一点点地从她精心构筑的、名为“友谊”的堡垒里,收回自己所有敏感而细腻的名为“喜欢”的兵力。
*
池嫣慢慢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操场上,她会独自坐在看台最高、最不起眼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本单词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篮球场边的身影。
然后看到关宓毫不客气地抢过江弈灼刚拧开瓶盖的矿泉水,对着瓶口就喝,而江弈灼的眼里却盛满了纵容的笑意。
那种毫无芥蒂的、近乎本能的亲密,是池嫣无法鼓起勇气去尝试,也深知自己没有立场去触碰的禁区。
图书馆里,她会提前用书本占好二楼最靠里、被书架遮挡的角落位置。
偶尔从繁重的习题中抬起头,透过栏杆的缝隙,能看到一楼靠窗的明亮区域,江弈灼正皱着眉头给关宓讲解数学题,关宓则皱着鼻子,一副“我不想听但不得不听”的不情愿样子,手里还偷偷摆弄着手机。江弈灼对此会无奈地叹口气,用笔轻轻敲一下她的笔记本,脸上是那种混合着耐心和“拿你没办法”的熟悉表情。
池嫣想起以前,都是她和江弈灼并肩坐在一起,针对某个难点各自思考,然后讨论、彼此启发,而现在……她只是一个遥远的旁观者。
她甚至开始回避那份曾经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带着清凉气息的“薄荷味”交集。
当江弈灼习惯性地从裤袋里掏出那个磨得有些旧的小铁盒,打开,递到她面前,嘴里可能还说着“提提神”时,她会轻轻地摇摇头,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说:“谢谢,不用了,我最近……不太想吃甜的。”
看着江弈灼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然后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时,她的心里会划过一丝尖锐的、几乎是生理性的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决绝。
她必须切断这些曾经让她心动的联系,才能在这场无声的溃败中,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对于池嫣无声的退场,江弈灼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像大多数被阳光眷顾的男孩一样,有些迟钝。
他感觉池嫣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她依然温和,依然礼貌,依然会在必要的小组合作时,完美地、高效地完成她负责的部分,报告写得依旧逻辑清晰,数据整理得依旧无可挑剔。但那种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无形的、温暖的亲近感,好像被什么东西稀释了,变淡了,变得若有若无。
她像一颗原本稳定运行在他轨道上的小行星,正在悄无声息地、却又坚定不移地调整着自身的轨迹,逐渐偏离,驶向一个他看不到的、寒冷的深空。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江弈灼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有些烦闷,像是一件穿惯了的、舒适贴身的旧衣服,突然变得有些不合身,却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
在寒假离校的那天下午,江弈灼终于忍不住了。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江弈灼快走了几步,拦在了正要走向校门的池嫣面前。
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要将纤细的她完全笼罩。那双总是盛着阳光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池嫣。”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或者……不小心惹你生气了?”
池嫣猛地抬起头,撞进江弈灼那双写满困惑的眼眸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几乎要让她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表情。
这迟来的、或许并无特殊意义的关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让她几乎要心软。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即将动摇的时刻,给她最清醒的一击。
关宓那清脆又带着点娇蛮的声音,像一道精准的闪电,从不远处劈来:“江弈灼,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啦!我妈说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去晚了就被我爸吃光了!”
江弈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扬声应道:“知道了,马上来!”
随即又立刻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池嫣脸上,眼神里带着催促,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个“马上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池嫣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苗。
看着他如此轻易地就被另一个人叫走,看着他注意力被如此迅速地分割,池嫣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迅速平复,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再次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努力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堪称完美的,却也因此而显得格外疏离的微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甚至轻轻歪了歪头,做出一个略带疑惑的无辜表情,“我只是最近……高三了嘛,感觉有点累,想一个人静静。你真的想多了。”
接着,她的目光越过江弈灼的肩膀,看向不远处正不耐烦跺着脚的关宓,语气轻松地补充道:“你快去吧,别让……别让学妹等久了。”
话毕,不再给江弈灼任何追问和反应的机会,像是躲避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一样,池嫣迅速地、灵巧地侧身,从江弈灼旁边擦肩而过。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却挺得笔直,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铺满碎玻璃的路上,疼痛尖锐而清晰,她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江弈灼站在原地,看着池嫣决绝离开的背影,眉头紧紧蹙起,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明显,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他觉得池嫣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是想要握紧,流失得越快。但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最近和关宓走得太近,忽略了她吗?
可他觉得池嫣不是那么小气、会斤斤计较的人啊。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无解的不解,江弈灼转身走向等得已经开始瞪眼的关宓。
关宓看着他明显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的样子,撇了撇嘴,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地问:“怎么了?跟你那个‘最好的搭档’闹矛盾了?”
“没有吧……”江弈灼摇了摇头,语气不太确定,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
“她可能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他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哎呀,别想那么多了!”关宓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拖着他往校门口走,“高三谁压力不大啊!快走啦,我的糖醋鱼要凉了!”
池嫣走到校门口的另一侧,恰好回头,看到了关宓亲昵地挽着江弈灼离开的背影。
她默默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快步汇入回家的人流。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她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池嫣清楚地知道,在这场失败的战役里,她甚至没有出战的资格和勇气,就已经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和那颗早已被无声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安静地、体面地、彻底地退场。从一个小心翼翼的参与者,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沉默的旁观者。
有些阳光,看似温暖,却注定不属于自己,它的照耀,或许只是出于慷慨的本性,而非独特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