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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升官发财死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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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西小院的惨剧,最终以胡嬷嬷一句轻飘飘的“尤姨娘福薄,难产去了,丫鬟莺儿忠心,殉主而亡”定了性。没有灵堂,没有哭声,甚至没有一张黄纸被焚烧。两具曾经鲜活的身体,被粗糙的草席一卷,由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仆妇趁着夜色抬出后门,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如同处理掉什么肮脏的垃圾,迅速又彻底地从祁家的世界里抹去。
而在这片被死亡和冷漠笼罩的废墟里,一个微弱的新生命,却被遗忘般地留了下来。
或许,真正的祁家二房庶长女,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已然随着生母一同逝去。而现在困在这具孱弱女婴身体里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的、茫然无措的灵魂——祁梦。
祁梦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了不知多久,最终被一种极其强烈而原始的生理需求粗暴地唤醒——**饿**。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难以忍受的不适。她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湿冷黏腻的布里,那股骚臭的气味无孔不入地刺激着她敏感的嗅觉——那是她自己排泄出的秽物,无人清理。皮肤被浸泡得发红、发皱,传来一阵阵刺痒和灼痛。寒冷如同细针,不断扎着她裸露在外的细小四肢。
她艰难地想要动弹,却发现这具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她的脑袋沉重得无法抬起,四肢软得像面条,连最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她想哭喊,想引起注意,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比小猫还要微弱的“咿呀”声,瞬间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梦的意识在疯狂呐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是在哪里?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强烈的认知——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不应该是一个 helpless(无助的)、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的婴儿!
她被困住了。困在这个脆弱、肮脏、饥饿的躯壳里。
她能模糊地“看到”头顶是灰扑扑的床帐顶(视觉如同高度近视),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模糊人声和脚步声(听觉像是隔着一层水),但一切都那么不真切,无法理解。
最折磨人的是那无休止的饥饿感,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攥拧她的胃袋。她凭着本能吮吸着能碰到的一切——自己的手指(几乎尝不到味道)、包裹着她的脏布(只有难以忍受的腥臊味)……但这一切都无法缓解那烧灼般的饥饿。
还有那无法摆脱的污秽和寒冷。湿冷的布紧贴着皮肤,带走她本就微弱的热量,让她止不住地发抖。她想逃离这令人作呕的环境,却连挪动一厘米都做不到。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是谁?是那个叫尤妙音的女人的女儿?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得那么惨烈,她甚至透过这婴儿模糊的感知,“看到”了那杯毒酒和那截白绫……还有那个叫莺儿的丫鬟,撞柱而亡,鲜血溅地的场景……这些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如同噩梦,深深烙印在她初生的意识里。
她是带着记忆重新投胎了?还是……穿越到了这个刚死的女婴身上?
无人能回答她。
只有持续不断的饥饿、寒冷和污秽感,真实地折磨着她,提醒着她此刻悲惨的处境。这个世界对她展露的,是毫不留情的冰冷和残忍。她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有着成年人的意识,却被困在婴儿的躯体里,承受着最原始的生理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祁梦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挣扎,却最终只能化为几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绝望的哽咽。她能不能活下去,似乎只取决于某个路过的下人,是否还残存着一丝未曾泯灭的怜悯。金城总兵府的倾覆,如同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在其势力范围内引发了一系列官场的连锁变动。空出的位置需人填补,各级官员竟都因此机缘,往上升了一级。这其中,最令人瞠目又觉荒谬的,便是那浑噩度日的丹霞县令祁树岳,竟稀里糊涂地补了金城知州的缺!
虽是从五品升到了从四品,但这飞跃,并非因他政绩卓著,纯属时势造“英雄”,或者说,是走了狗屎运。
祁二爷自觉风光无限,志得意满,简直如同踩在云端。他大手一挥,决定大摆宴席,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一贺三子祁安满月(尽管这孩子因早产仍显孱弱),二贺自己高升知州,三贺……他内心窃喜,自然是庆贺自己终于从那场由尤氏引发的惊吓中“逃离苦海”!
然而,在这“三喜临门”的喧嚣之下,祁树岳与胡银环夫妻之间的裂痕,已深得无法弥合。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道贺之声不绝于耳。祁树岳被众人簇拥着,听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奉承,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脸上泛着油光,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只觉得扬眉吐气,往日因胡氏嫁妆而生的那点憋屈,因尤氏之事而受的惊吓,此刻都被这升官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更让他心花怒放的是,胡银环竟主动提出,因三子祁安体弱需精心照料,加之公爹年迈需人侍奉,长子祁宁的学业也离不开金城更好的先生,她便带着三个儿子留在老宅,不随他前往金城知州府衙上任了。
此言一出,祁树岳先是愕然,随即心底涌起的竟是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金城知州府衙离祁家老宅颇远,他若赴任,便可名正言顺地住在府衙后宅,再也不用如从前在丹霞县那般,每日辛苦奔波于县衙与老宅之间。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彻底脱离了父亲祁老太爷时刻耳提面命的严厉管束!意味着他再也无需面对胡银环那张永远冷静端方、仿佛时刻在审视批判他的面孔!意味着那令人窒息的、规矩森严的老宅生活,离他远去了!
他就像一匹被缰绳勒了太久的野马,忽然发现束缚尽去,眼前是广袤无垠的草原,可以任他肆意奔腾!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胡银环的安排,甚至觉得妻子此举真是“深明大义”、“贤惠无双”!他自动忽略了胡银环眼底那抹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疏离。
而胡银环呢?她对此安排更是满意至极。
留在老宅,精心抚养三个儿子,尤其是体弱的祁安,亲自督促祁宁的学业,闲暇时侍奉公爹,全了她孝顺儿媳和慈爱母亲的美名。更重要的是,她终于不必再日日面对祁树岳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态,不必再为他那些荒唐事生气费神,眼不见心不烦。
她甚至主动提出,将柳、顾、金三位姨娘都派去知州府衙,“好好伺候二爷起居”。此举更是为她博得了“贤良大度”的极高赞誉。实则,她不过是将这些“麻烦”一并打发出视线,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精心安排、用来分尤氏之宠的金氏——如今尤氏已除,金氏的作用也已不大,放在祁树岳身边,既能全她贤名,也能让她更清净。
夫妻二人,一个如愿脱离了严肃的束缚,一个如愿送走了厌烦的根源,竟在这种诡异的“分离”中,达成了各自欢喜的平衡。
宴席上,祁树岳喝得酩酊大醉,拉着同僚的手,反复说着“家有贤妻,实乃大幸”,笑得畅快淋漓。而内院,胡银环轻轻拍哄着终于睡着的祁安,听着前院的喧嚣,嘴角噙着一丝冷淡而轻松的笑意。
他们各自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喜悦里,那条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因尤氏之死和无数日常失望堆积而成的巨大裂痕,在此刻欢庆的焰火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而刺眼。这匹脱缰的野马,将在他的“草原”上如何奔腾,而那位稳坐老宅的“贤妻”,又将如何遥控局面,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至少此刻,他们都认为自己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祁树岳意气风发地辞别了老父,对着胡银环和三个儿子(主要是做给外人看)嘱咐了几句“好生侍奉祖父”、“用心读书”的场面话,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柳、顾、金三位姨娘,以及一众仆从,浩浩荡荡奔赴金城知州府衙上任去了。他沉浸在脱离樊笼、升官发财的喜悦里,满脑子都是未来的“逍遥日子”,哪里还想得起西小院里那个他曾抚摸期盼过的、尤氏为他生下的庶长女?那个孩子,连同她死去的母亲,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如同丢弃一件旧衣。
直到满月宴喧嚣散尽,宾客离去,府中重归平静,胡银环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问了一句:“西边那个……生下来几日的丫头,怎么样了?”
她甚至懒得用“庶长女”或“姐儿”这样的称呼。
一个小丫鬟被使去瞧了一眼,回来战战兢兢地回话:“还……还活着……”
胡嬷嬷闻言,倒是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讥诮:“哟,那小蹄子倒是个命硬的?那样折腾都没去见她那短命的娘?”
胡银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既然没死,就找个婆子看着吧,别饿死冻死在家里,传出去不好听。”
于是,一个早已老眼昏花、连灶火都烧不利索的老烧火妇被指派了过去。对这老妇人来说,这不过是多了个麻烦的差事。她颤巍巍地弄来一点稀薄的米糊,粗手粗脚地塞进祁梦嘴里。
**就是这口粗糙、几乎没什么味道的米糊,成了祁梦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到的第一口食物。**
尽管吞咽得极其困难,尽管那米糊糊了她一脸,但那点微弱的热量和饱腹感,对于濒临饿死的她而言,不啻于仙露琼浆。紧接着,老妇人又骂骂咧咧地、极其粗鲁地扯掉她身上那早已硬结、散发着恶臭的襁褓,用冷水胡乱给她擦了擦身子,换上一块虽然粗糙但干燥的旧布包裹起来。
**摆脱了那令人发疯的湿冷和污秽,穿上了干爽的衣物……** 这一刻的舒适,对祁梦而言,简直如同从地狱爬回了人间。她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发出的只是微弱的咿呀声。
然而,这“生”的滋味,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胡嬷嬷看着暂时安稳下来的女婴,心思活络了一下,试探着对胡银环说:“奶奶,要不……就把这姐儿抱到跟前养着?好歹是二爷的骨血,养大了也能记您一份情,将来或许……”
话未说完,一旁的珍珠立刻撇嘴,声音尖细地插话:“嬷嬷快别说了!您看看她那模样,虽是个奶娃娃,那眉眼间……活脱脱就是那尤氏的小影子!奶奶日日看着她,岂不添堵?再说,她只比咱们三少爷小二十多天,奶奶亲自喂养三少爷都耗费心神,哪有精力再养一个?没得带累了三少爷!”
珍珠的话,精准地戳中了胡银环的痛处和忌讳。她立刻冷了脸,断然道:“珍珠说的是。一个罪奴所出的庶女,也配让我亲自抚养?任她自生自灭吧,按时送口吃的,别死了就行。”
于是,祁梦刚刚得到的一丝生机,又被无情地斩断。她再次被扔回那个冰冷的角落,唯一的依靠,是那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老烧火妇。
老妇人精力不济,记性又差,常常忘了喂食。喂给祁梦的,永远是那点清可见底、几乎喝不饱的米糊或面汤。换洗褯子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常常是祁梦已经躺在湿冷的尿窝里哭了半天(虽然哭声微弱),老妇人才骂骂咧咧地过来,粗鲁地给她换掉。
**祁梦再一次陷入了那种绝望的境地:饥饿、寒冷、污秽。**
但与之前纯粹的濒死感不同,这一次,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有着清醒的、成年人的意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饥饿的绞痛,每一寸皮肤被尿液浸泡的刺痛和瘙痒,每一次被冷得瑟瑟发抖的无助。她能“听”懂老妇人那些不耐烦的咒骂,能“看”到周围环境的肮脏破败。
她想大声呼喊,想要求更多食物,要求干爽的衣物,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被忽略的咿呀声。
她想自己动手,却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意识与身体极端不匹配的痛苦,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遭受折磨却无力改变的绝望,远比单纯的死亡更令人窒息。她就像被活埋在一个无法动弹、无法呼救的躯壳里,感受着生命一点点被消耗,被糟践。
每一次老妇人迟迟不来,她都觉得自己可能要再一次饿死冻死;而每一次那点可怜的食物和短暂的干爽,又让她可悲地生出一点点求生的渴望,然后再次陷入更漫长的等待和折磨中。
这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反复横跳,却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感觉,让祁梦的精神备受煎熬。她不知道自己穿越或重生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体验这无休无止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痛苦吗?祁家老宅的正院里,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乳香和安神香料的气息。三少爷祁安被安置在铺着柔软锦缎的摇篮里,身上裹着细棉夹绸的小襁褓。他虽早产体弱,却有两个奶水充足、身体健康的乳母轮番精心喂养,小脸日渐丰润,透出淡淡的红晕。
胡银环即便忙于家务,每日也必定抽出大量时间守在儿子身边,亲自检查他的尿布是否干爽,触摸他的额头感知体温,眼神里充满了怜爱与担忧。五岁的祁宁和四岁的祁定下学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跑来逗弄弟弟,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小手指,稚声稚气地叫着“安哥儿”。满屋的丫鬟仆妇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轻手轻脚,笑语温言,唯恐有一点疏忽惹主母不快。祁安每一次细微的啼哭或蹙眉,都能引来一阵紧张而温柔的呵护。他是这正院毫无疑问的珍宝,被爱和资源紧密包围。
而与正院的温暖富足仅隔数重院落的一间阴暗潮湿的杂物房旁,祁梦正躺在一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木筐里,身下垫着些粗糙的旧布。
她的事实身份是祁家二房的庶长女,然而在这深宅大院里,她无名无分,甚至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存在。那个被指派来照看她的老烧火妇,此刻正忙着在灶房训斥一个新来的、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教她如何看火候、省柴火,声音粗嘎而不耐烦。
老妇人心底有自己的盘算:她年纪大了,眼睛越发昏花,腰腿也疼痛不已,眼看就要烧不动火了。幸而二奶奶胡氏素有“宅心仁厚”的好名声(至少表面如此),早已放出话去,家中到了年纪的老仆,若有儿女投奔的便可自去,若无儿无女的,便可送到她在巴蜀的农庄上去荣养,虽不比府里,但也衣食无忧,能得个善终。
这老妇人面容丑陋,一生孤苦,无儿无女,去巴蜀农庄安度晚年是她如今唯一的指望和盼头。她哪里耐烦精心照顾一个罪臣歌姬生下来的、明显不得主母待见的庶出丫头?在她看来,这女婴简直就是个晦气的累赘,照看得好了未必有功,若是出了差错,反而可能带累自己失去去农庄的机会。
因此,她对祁梦的照看,仅限于“别让她立刻饿死”而已。她常常忘了喂食,有时想起来了,便端来一点几乎是清水的米汤,或者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已经有些发馊的残粥,粗鲁地灌进祁梦嘴里。
**对祁梦而言,每一口食物都如同恩赐,她不知道下一口会在何时,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口。** 饥饿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她。吞咽那些冰冷、寡淡甚至变质的流质食物,成了她每日最痛苦又最期盼的时刻。
她的襁褓——几块破旧的粗布,早已被尿湿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散发出刺鼻的骚臭味。老妇人往往要隔上好几天,实在看不过眼了,才会骂骂咧咧地给她换掉。虱子甚至开始在她的头发和皱褶处滋生,带来难以忍受的瘙痒。
她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肮脏的小包裹,被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她的出生,伴随着生母的惨死和家族的厌弃;她的存活,成了一个无人关心、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麻烦。
“一个罪臣府出来的歌姬生的庶出丫头”,这个标签如同原罪,将她牢牢钉在了卑贱的底层。府中上下,从主子到仆人,似乎都默契地忽视了她的存在,仿佛她从未出生过。而那个与她几乎同时来到这个世界、却享受着天壤之别待遇的三少爷祁安,仿佛活在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光明世界里。
这种极端的对比,这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绝,让拥有成人意识的祁梦倍感煎熬。她清晰地感知着这一切不公,却连表达愤怒和痛苦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无尽的饥饿、寒冷、污秽和忽视中,默默承受着这生不如死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