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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作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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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胡银环躺在浸透汗水的锦被中,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痛。一天一夜的煎熬,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冰冷。
乳母将清洗包裹好的三少爷抱到她眼前。那孩子比祁宁、祁定出生时小了一大圈,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像只虚弱的小猫,连哭声都细弱蚊蚋,仿佛随时会断掉。胡银环的心猛地一抽,一种尖锐的疼惜与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的宁儿、定儿,出生时皆是哭声洪亮、手脚有力的健壮婴孩,何曾这般孱弱?
祁老太爷来看过,叹了口气,给这孩子取名“祁安”,寓意平安康健,但这名字本身就像一道符咒,暗示着这孩子先天不足,需得格外小心才能养活。
胡银环艰难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细嫩却缺乏血色的脸颊,一股汹涌的怨毒之情几乎将她淹没。
**这一切,都是拜那对狗男女所赐!**
若不是祁树岳那混账口吐恶言,若不是尤氏那贱人挑拨离间、装娇卖痴,她何至于动气早产?她的安儿又何须遭这份罪,一出生便要比旁人弱小几分?
这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看着怀中瘦弱的孩子,那小小的眉眼在她眼中,竟也带上了几分屈辱的印记——这是她在那般不堪的情形下,被生生逼着早产下来的孩子。
顾姨娘、柳姨娘和金姨娘按规矩轮番前来侍疾。顾柳二人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不多言不多语的模样,喂药递水,规矩本分。而金氏则显得格外伶俐贴心,她一边细致地伺候着,一边似是不经意地低语:“奶奶真是受苦了……若不是……唉,小少爷本该更健壮些的。二爷这次,实在是……”她适时住口,留下无尽的唏嘘与共鸣,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为主母不平的态度,更衬得胡银环遭遇之不堪。
然而,正主祁树岳却丝毫没有觉得有错。
他也来看过孩子,皱着脸瞧了瞧那瘦小的婴儿,随口嘟囔了一句:“是比宁儿定儿瘦小些,不过孩子嘛,养养就好了。”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他甚至觉得胡银环和下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莫名其妙的谴责,让他很不舒服。在他看来,女人生产本就是走鬼门关,胡氏自己气性大早产,怎能怪到他头上?至于那句话,他早忘到脑后,甚至觉得是胡氏小题大做。
而西小院的尤妙音,最初听闻胡氏早产时,确实心虚了片刻。但见祁树岳并未因此责怪她,反而因胡氏坐月子不能理事,更常来她这里寻求温存安慰,她那点心虚立刻被窃喜和侥幸取代。她抚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对着祁树岳更是撒娇卖痴,只做全然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甚至偶尔还会假惺惺地问候一句“姐姐身子可好些了?”,语气天真又无辜。
产床上的胡银环,听着丫鬟们低声回禀着祁树岳的浑不在意和尤氏的矫揉造作,看着怀中因早产而孱弱的祁安,那双因生产而疲惫不堪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怨毒在她心底疯狂滋长,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
她恨祁树岳的无情与愚蠢,恨他毁了她原本平稳的孕期,给了她如此屈辱的一击,更恨他让她的安儿一出生就背负着弱势。
她更恨尤氏,恨那贱人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挑得家宅不宁,害得她母子受苦,事后却还能装作无辜,继续享受着男人的宠爱。
这份恨意,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鄙夷的厌恶,而是淬了毒的冰,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她不再期望祁树岳能醒悟,也不再仅仅将尤氏视为一个碍眼的玩物。
她无声地发誓,今日她与安儿所受的苦楚,他日定要十倍、百倍地讨还回来!祁树岳,尤氏……你们且等着。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怨毒深深埋进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只待来日方长。此刻的虚弱这日,祁树岳从丹霞县衙回来时,全然没了往日那点芝麻官威风和纨绔子弟的闲适,脸色发白,脚步踉跄,额角甚至带着未擦净的冷汗,一副魂不守舍、大难临头的模样。
他一回来,便被早已候着的祁老太爷的人直接请去了书房。紧闭的门扉内,隐约传来老太爷压低的、却异常严厉的斥责声。良久,祁树岳才面色灰败地出来,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哪还有半分在尤氏面前的意气风发。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在后宅传开——尤姨娘出身的那个总兵府,倒了天大的霉!总兵大人一位得宠的嫔主子娘家人,在宫中不知怎的犯了忌讳,据说是衣着服饰上冲撞了太后或皇后,被扣上了“大不敬”的骇人罪名。天子震怒,牵连甚广,总兵府作为那嫔主子的娘家,首当其冲,阖家老小一夜之间全被锁拿下狱,等候发落!
这下,尤妙音的身份瞬间从“总兵府所赠的美人”,变成了“罪臣府邸出来的祸水”!
祁树岳被老太爷耳提面命,严词警告:此刻务必与尤氏划清界限,绝不能有任何牵扯,否则整个祁家都可能被拖下水!祁树岳本就是个没经过风浪的纨绔,一听“下狱”、“牵连”这些字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有半点别的心思?
他贪恋尤氏的美色和温柔乡不假,但那点贪恋,在自身安危和家族利益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瞬间便被恐惧碾得粉碎。
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敢踏足西小院半步,仿佛那里是什么瘟疫之源。他甚至不敢再去想尤氏那张娇媚的脸,生怕一想起来,就会招来祸事。
为了掩饰心虚,也或许是寻求一种病态的安全感,他开始轮番去柳、顾、金三位姨娘房中“探望”。在柳姨娘和顾姨娘那里,他坐立不安,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唯有到了知情识趣、又会哄人的金姨娘那里,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恐惧,获得片刻的麻痹。
而被骤然搁置在西小院的尤妙音,则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潭。
她最初还不敢相信,仗着往日情分,让丫鬟莺儿去前院必经之路上堵祁树岳。莺儿哭哭啼啼,说着姨娘如何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谁知祁树岳远远一见是莺儿,竟如同见了鬼一般,立刻绕道而行。若被堵得实在避不开了,便板起脸,拿出前所未有的“官威”,厉声呵斥:“放肆!没见本官公务繁忙吗?后院之事自有夫人做主,纠缠不休成何体统!”说罢,便像躲瘟神一样,匆匆逃往金姨娘的院子,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底下伺候的人最是势利眼。主母胡氏虽在坐月子,但威严犹在,且明显是厌极了尤氏。如今二爷又是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尤氏最大的靠山总兵府又倒了台……于是,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立刻使了出来。
西小院的份例开始被克扣,饭菜渐渐变成了冷炙残羹,时令鲜果和精致点心再也见不着踪影。份例里的银丝炭也变成了呛人的劣炭,烧起来满屋烟尘。请医问药更是难上加难,丫鬟去催问,管事的婆子也只皮笑肉不笑地推脱“库房紧张”、“夫人还未示下”。
尤氏这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往日的宠爱与风光,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她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还怀着祁树岳的孩子,可孩子的父亲,却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因为胆怯和自私,毫不犹豫地将她弃如敝履。
祁树岳的自私与胆小,在此刻暴露得淋漓尽致。他只会享受美色带来的欢愉,却丝毫没有承担风险的勇气和担当。一旦触及自身利益,那点不过短短数日,京中的消息便如同最终判决,重重砸了下来。那原本得宠的嫔主子,果然因平日的嚣张跋扈,被皇后娘娘抓住了这个致命的错处,狠厉发落。一句“总兵府教养不力,纵女不敬”的斥责,成了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
更可怕的是,总兵府被下狱后,墙倒众人推,往日结下的仇怨和隐秘的勾当纷纷被揭发出来。结党营私、买卖官爵……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触怒龙颜的大罪。最终,圣旨下达,总兵及其主要男丁被判斩首,家产抄没,女眷没入官婢。曾经煊赫一时的总兵府,顷刻间大厦倾覆,彻底沉没。
这消息传到金城祁家,如同一声丧钟。
祁老太爷在书房中枯坐良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政治嗅觉告诉他,此事绝不能有任何首尾牵连到祁家!尤氏,这个总兵府送来的“礼物”,此刻已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祸根!她腹中的孩子,非但不能成为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祁家与罪臣府邸牵扯不清的证据!
必须快刀斩乱麻!
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唤来了跟随自己多年、最为沉稳定老妾周姨娘,低声吩咐了几句,递过去一个小巧却沉重的乌木盒子。
周姨娘面色一白,手微微颤抖,但很快稳住了。她深知此事关乎家族存亡,容不得半分心软。她默默接过盒子,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西小院内,尤妙音早已得知总兵府的噩耗,正吓得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她最大的依仗没了,反而成了催命符!她日夜哭泣,恐惧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当周姨娘带着两个面无表情、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走进来时,尤妙音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惊恐地缩向床角,声音凄厉:“不!不要过来!我怀二爷的孩子!我怀的是祁家的骨肉啊!”
周姨娘面无表情,打开那乌木盒子,里面是一段白绫和一小壶酒。她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尤姑娘,老爷吩咐了,给你留个全尸,自己选一样吧。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投错了胎,又跟错了人。祁家不能留你,不能因你一个,害了满门。”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尤妙音。她看着那两样东西,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刺激下,她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羊水破了——她竟要提前生产了!
“孩子……我的孩子……”尤妙音捂着肚子,痛得蜷缩起来,哀嚎不止。
周姨娘皱了皱眉,示意婆子按住她,冷眼旁观。此刻生产,更是添乱!但她终究没敢直接对即将临盆的妇人下手,只退到外间,如同监刑的修罗,默默等待着。
产房里,乱成一团。只有那个只会梳头打扮的莺儿,吓得手足无措,哭喊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妙音平日饮食毫无节制,只顾口腹之欲,胎儿养得过大,此刻又是惊吓早产,根本使不上力气,痛得死去活来,血水染红了床褥,情形惨不忍睹。
挣扎了不知多久,在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时,一个女婴终于诞生。但那孩子浑身青紫,悄无声息,竟是不闻半点哭声。
尤妙音气息奄奄,看着那毫无声息的孩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就在这时,胡嬷嬷奉了胡银环的命(或许只是默许),快步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那死婴和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尤氏,脸上露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冷酷快意。
她走到床边,俯下身,用不高却极其清晰、充满羞辱意味的声音对尤妙音说:“尤姨娘,哦不,罪臣之女尤氏。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的命!总兵府完了,二爷也不要你了,连你拼死生下的孽种,老天爷都不收!你机关算尽,卖弄风骚,最终得了什么?不过是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我们奶奶心善,让你走前还能见你这短命鬼女儿一面,你可要感恩戴德!”
字字句句,如同毒针,扎在尤妙音最后残存的意识里。
胡嬷嬷说完,直起身,对周姨娘点了点头,冷冷地道:“周姨娘,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老爷的事,也免得……污了祁家的地。”
周姨娘默然片刻,挥了挥手。
一个婆子上前,端起了那壶酒。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尤妙音这只依附着总兵府和祁树岳宠爱而生的莬丝花,终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西小院内,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弥漫不散,压得人喘不过气。
莺儿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尤妙音在床上痛苦挣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在那杯鸩酒和胡嬷嬷刻毒的言语双重打击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尤氏双目圆睁,似乎死不瞑目,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嘴角渗出暗色的血沫,模样凄惨可怖。
莺儿吓得浑身抖如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她只是个依附尤氏生存的小丫鬟,除了梳头打扮、伺候人撒娇,别无长处。如今靠山骤然崩塌,且死状如此骇人,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在这深宅大院里,一个无用的、罪臣妾室带来的丫鬟,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怕连苟活都难。
她的目光绝望地扫过床上气息全无的尤氏,又落在一旁那个被随意放在一边、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女婴身上。这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父亲懦弱不敢认,甚至还背着罪臣外家的名头,在这世上恐怕寸步难行。看样子,怕是也活不成了……
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莺儿。她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猛地从地上爬起,一头狠狠撞向屋内冰冷的廊柱!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从她额角汩汩流出,她软软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就在这死寂弥漫,只剩下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时,那个被所有人认定已死的女婴,蜷缩的小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她那青紫的小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却毫无焦距的眸子。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茫然地、带着初生婴儿纯粹的好奇,无声地打量着这个冰冷、血腥、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她的生命力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闪烁着。
胡嬷嬷冷眼看着莺儿触柱,脸上毫无波澜。她走上前,探了探尤氏的鼻息,确认已然死透。又瞥了一眼那睁着眼却无声无息的女婴,皱了皱眉。这孩子模样实在骇人,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怕是也熬不了多久。她懒得再多费手脚,转身便走,赶着去向主母回话。
正院里,胡银环正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将恢复了些许红润的祁安抱在怀里喂奶。经历了早产之痛,看着怀中这个瘦弱却努力生存的孩子,她心中充满了怜惜与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胡嬷嬷进来,低声禀报了西小院的情况,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务:“……尤氏已处理干净了。那个丫鬟莺儿也没了。至于那个女婴,生下来便浑身青紫,不哭不动,气息弱得很,老奴瞧着,怕是先天不足,活不长的。奶奶不必为此费心。”
胡银环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轻轻拍抚着怀中的祁安,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天气:“一个罪臣府出来的卑贱歌姬生的女儿,是死是活,与本何干?没了反倒干净,省得日后带累祁家门风,污了我儿们的名声。”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儿身上,哪里会去在意一个仇敌留下的、眼看就要夭折的庶女?
而另一头,祁树岳得知尤氏香消玉殒的消息时,确实愣神了片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尤氏鲜活□□和妩媚风情的惋惜与怀念,也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尤氏还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虽然他还没见过)。
他鼓起勇气,想去看看那个女儿,或许还想表达一下哀悼之情。但刚流露出这个意思,便被祁老太爷一个冰冷的眼神和厉声呵斥打了回来:“混账东西!还看不清形势吗?那等祸水,死了干净!你还想去沾染?是想把整个家都拖进泥潭吗?!那个孩子……哼,能不能活还未可知,便是活了,也是罪臣之后,你少给我添乱!”
祁树岳被骂得缩了脖子,那点刚刚升起的怜惜和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对父亲的畏惧和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迅速占据了上风。他嗫嚅着辩解:“儿子……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敢做,只灰溜溜地躲回了书房,将那点惋惜埋进心底,很快又被金姨娘的温言软语所抚慰,渐渐便将尤氏抛诸脑后。
西小院迅速被清理干净,仿佛从未有过尤妙音这个人。那个无声睁开眼的女婴,被一个不得宠的老嬷嬷暂时接手照看,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祁家后院的这场风波,以一条人命的彻底消失和一条新生命的微弱存续告终,留下的,只有胡银环心中更深的恨意,和祁树岳那微不足道、转眼即忘的些许惆怅。这深宅后院的凄冷与残酷,莫过于此。暴中,被连根拔起,碾落成泥。她所有的娇媚、心机和短暂的得意,都成了这场悲剧最讽刺的注脚。可怜的温情便瞬间蒸发,只剩下赤裸裸的趋利避害和冷漠逃避。只是暂时的,等她恢复过来,这笔账,她会一笔一笔,清算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