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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巴蜀农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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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的夏季特产由徐管事徐有义亲自押送,几辆大车满载着丰饶的物产,停在了祁家老宅的后门。车上卸下来的,不仅是时令的鲜果蔬菜、活蹦乱跳的鸡鸭鱼肉、新收的稻米杂粮,更有胡氏庄子自制的腊味、山货,乃至一些巴蜀特有的精巧竹编器具。凡是能长途运输的鲜货,徐有义都细心装了来给主母尝鲜;不便运输的,则早已在当地变卖,换成了沉甸甸的银钱,一并恭敬地呈上。
徐有义是胡银环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一张被巴蜀日头晒得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劳作的痕迹,眼神却澄澈憨厚,透着庄稼人特有的质朴。他不善言辞,只会憨笑着搓着手,听主母问话便一五一十地回答,句句实在。他是务农的好把式,将胡氏在巴蜀的田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物产丰饶,每年上交的银钱都颇为可观,是胡银环极为倚重的得力臂助。
胡银环看着礼单和银票,心中满意,对徐有义自然厚赏,除了例行的银钱,还额外赏了不少布匹和实用物件。
回程的车队依旧浩荡,除了带回去的些许金城特产,车上还多了胡氏赏赐的丰厚物品,以及两位按照府中规矩,得以前往巴蜀农庄荣养的老仆。
其中一位,便是那个照看祁梦的老烧火妇。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棉布包裹得严实的小小襁褓——里面正是几乎被遗忘的庶长女祁梦。
胡银环对徐有义的吩咐轻描淡写:“这孩子天生有些病弱,在府里总是哭闹不安,怕是冲撞了什么。庄子上清净,空气也好,你带她回去,寻个稳妥的人,好生静养几年,待身子骨硬朗些再说。”
徐有义恭敬地应了声“是”,小心地接过那襁褓。他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的女婴瘦小得可怜,小脸还没他的巴掌大,肤色也有些暗黄,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双睁着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乌黑的眼珠像是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没有病气,反而有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澈和专注,完全不像主母所说的“病弱哭闹”。
徐有义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他天性忠厚老实,从不多嘴质疑主家的决定。主母既然这么吩咐了,那他便照做。他甚至下意识地,因着那女婴眼中奇异的光彩,以及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小姐”的身份象征,抱着襁褓,微微弯了弯腰,行了一个极其简单却郑重的礼,瓮声瓮气地道:“小姐放心,小的一定把您平安带到庄子上,好生照看。”
这是祁梦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对待。她感知不到多少清晰的主仆尊卑概念,但那憨厚汉子眼中纯粹的善意和那一下笨拙的低头行礼,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她冰冷绝望的世界。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柔软干草的马车角落里,身下的颠簸虽然不适,却不再是那令人作呕的霉味和湿冷。车帘晃动间,她能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和蓝天,能呼吸到不同于祁府后院那沉闷气息的、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自由空气。
**要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了!**
这个认知让祁梦死寂的心里,猛地迸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尽管前路未知,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逃离那个视她如草芥的牢笼,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和新生。
马车吱呀呀地驶离了祁家高墙,将那片承载着无数冰冷记忆的宅邸远远抛在身后。徐有义专注地赶着车,偶尔回头看一眼角落里安安静静的女婴。而祁梦,则睁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贪婪地感受着这份颠簸却充满希望的旅程。对于未来的巴蜀农庄生活,她第一次生出了模糊的、却是积极的期待。马车吱呀呀地驶入巴蜀地界,空气中的湿润暖意便扑面而来,与金城的干冷凛冽截然不同。连续三日的颠簸劳顿,在感受到这温润气息时,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徐有义管理的这处陪嫁农庄,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坝子上。时值夏季,极目望去,最惹眼的便是那一片片如同碧绿绸缎般铺展开的上好水田。稻苗正值生长旺盛期,绿油油、齐刷刷地立在水中,随风泛起层层涟漪,长势极为喜人,预示着秋日又将是一个丰收年。
水田之外,是规划整齐的菜畦果园。各式时令蔬菜长得水灵灵、嫩生生的,瓜架上挂满了黄瓜、丝瓜、南瓜,果园里桃李虽已过季,但柑橘树正郁郁葱葱,枝头已隐约可见小青果。鱼塘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鸭鹅在其间嬉游,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猪圈和鸡舍打扫得颇为干净,肥猪憨睡,鸡群啄食,一派生机勃勃。
农庄的屋舍多是青瓦白墙,虽不奢华,却结实整洁,井然有序。晒场上摊晒着新收的豆类和谷物,散发出阳光和粮食特有的香气。
徐有义先妥善安置了那两位前来荣养的老妇人,给了她们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又吩咐人每月按时送去米粮菜蔬,确保她们能安度晚年。处理完这些,他才抱着祁梦,走向庄子里最好的一处院落——他自己家。
作为庄子管事,徐有义的家比寻常庄户要宽敞不少,是个带着小院的三合屋。院角种着几棵果树,晾着衣物,收拾得利落干净。
他刚进院门,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温婉的妇人便从灶房探出头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当家的,回来了!算着你今天就该到了!”这便是徐有义的妻子,徐林氏。她原是胡府老太太身边得脸的丫鬟,识文断字,打理账目是一把好手,嫁与徐有义后,便将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
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迎上来,目光自然地落到徐有义怀中的襁褓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
徐有义憨厚地笑了笑,小心地将祁梦递过去,压低声音道:“是府里的……一位小姐。主母吩咐了,身子弱,送到庄子上来静养些时日,让咱们好生照看着。”
徐林氏是见过世面的,一听便明白这“小姐”身份恐怕有些尴尬,但主母吩咐了,她便不会多问。她接过孩子,入手只觉得轻飘飘、软乎乎的一小团,低头看去,正对上祁梦那双过于明亮、带着好奇打量着她的眼睛。
“哎呦,这眼睛可真亮堂,”徐林氏的心瞬间软了一下,她自己是做母亲的人,看到孩子便天然有种怜爱,“瞧着是个伶俐孩子,就是太瘦弱了些。快进屋,这一路颠簸,孩子怕是也受罪了。”
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五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好奇地扒着母亲的衣服看妹妹(他以为)。一个两岁左右、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也摇摇晃晃地跟着出来,咿咿呀呀地叫着“爹,娘”。
这便是徐有义的次子栓子和幼女杏儿。他们的长兄,八岁的铁蛋,早已被选入府中,做了大少爷祁宁的长随,那是庄户人家孩子极好的出路了。
灶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是巴蜀家常菜的辛辣鲜香。院子里鸡在踱步,狗在摇尾,孩子们在嬉闹。这一切充满了鲜活、温暖、踏实的生活气息,与祁家老宅那冰冷、压抑、充满算计的氛围天差地别。
祁梦被徐林氏抱在怀里,感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安稳与生机。虽然未来依旧未知,但至少,她逃离了那个随时可能悄无声息死去的角落,来到了一个或许能让她活下去的地方。这丰饶的农庄,这憨厚善良的管事一家,为她灰暗的生命,投下了第一缕实实在在的希望之光。四个月大的祁梦,便在徐家这处充满生机与温情的农家庄院里正式安置下来。徐有义夫妇虽知她身份尴尬,不得主母喜爱,但骨子里的忠厚与本分让他们对这位“大小姐”不敢有丝毫怠慢。
徐家最好的正房让了出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给祁梦单独辟了一个角落,铺着虽然不华丽却柔软干燥的被褥。徐有义和徐林氏私下里说话,总是恭敬地称她为“大小姐”,并严厉叮嘱一双儿女:“栓子,杏儿,这是府里的大小姐,是主子,你们要好好照顾,不许调皮冲撞,听见没?”
五岁的栓子似懂非懂,但他继承了父亲的憨厚老实,只知道爹娘的话要听,便真的将照顾这个小小的“大小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时常趴在炕边,笨拙地拿着拨浪鼓逗她,或是小心地看着她,防止她滚下炕。两岁的杏儿更是懵懂,只当多了个不会动的不会说话玩伴,咿咿呀呀地对着祁梦说话。
徐有义夫妇善良,却并非谄媚之人。他们并未因祁梦是个失势的婴孩就刻意欺凌或过分巴结,只是恪守着下人的本分,尽心尽力地给予照料。这种有分寸的尊重和照顾,反而让祁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
在这个家里,分工明确而高效:
**徐有义**是农庄的绝对核心。天不亮,他便扛着农具出门,身影融入那片广阔的田畴。他的工作繁杂而具体:
* **规划农事:** 哪块水田该追肥了,哪片果园该疏果了,菜畦里该换茬种什么蔬菜,鱼塘里的鱼苗长势如何……这一切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安排得井井有条。
* **督导劳作:** 他带领着庄户们播种、除草、灌溉、收割,既是管理者,也是最优秀的庄稼把式,凡事亲力亲为,庄户们都信服他。
* **对外售卖:** 田庄的出产除了供应府邸,富余的便由他亲自联系买家,或是运到城里集市售卖。他为人老实,价格公道,久而久之,积累了不少老主顾。 negotiation(谈判)时,他话不多,却自有一股让人信任的沉稳气度。
* 他每日归来,身上总带着阳光、泥土和庄稼混合的气息,虽然疲惫,但看着仓廪渐丰,眼神里便充满了踏实与满足。
**徐林氏**则是家中的“总理大臣”和祁梦的“教养人”。她的忙碌从清晨持续到深夜:
* **掌管中馈:** 一日三餐是她亲手张罗,虽多是农家菜式,却因她曾在高门大户待过,做得格外精细可口,搭配也营养均衡。一家人的衣物浆洗缝补,也全靠她一双巧手。
* **账房先生:** 作为庄子里唯一识文断字、精通算学的女性,农庄所有的采买支出、收入进项,都由她一笔笔清晰记录在账册上。每晚在油灯下拨弄算盘、核对账目,是她雷打不动的功课。账目清晰,分毫不差,让徐有义对外交易时底气十足。
* **教养嬷嬷:** 如今,她又多了一项最重要的职责——照顾和教养祁梦。她亲自给祁梦喂食(精心熬制的米油或糊糊)、换洗、哄睡。闲暇时,她会抱着祁梦,指着院里的鸡鸭、树上的果子,柔声告诉她那是什么;也会哼唱一些温柔的江南小调或童谣。她是在用对待小主子的方式,潜移默化地给予祁梦最早期的启蒙和教育。
徐有义在外挥汗如雨,为庄园创造丰饶物产;徐林氏在内精打细算,操持家务教养幼主。夫妇二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默契无间。他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善良的本心,不仅将农庄打理得蒸蒸日上,也将这个临时的“小家”经营得温暖而有序。
祁梦便在这般踏实、忙碌又充满关爱的环境中,一天天成长。虽然依旧瘦小,但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偶尔还会发出咿呀的学语声,回应着徐林氏的温柔话语和栓子笨拙的逗弄。她仿佛一株被移栽到肥沃土壤的小苗,终于获得了活下去所需的最基本的阳光、水分和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