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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冲撞 ...

  •   腊月里的寒风似乎都吹不散尤妙音周身洋溢的得意。她自觉怀的是祁二爷盼了许久的“长女”,愈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在祁树岳耳边吹的风也越发软糯动人。今日说“孩儿怕冷,想要件白狐皮的斗篷”,明日道“见了支赤金镶宝的簪子,觉得格外投缘,怕是肚里的姐儿喜欢”。祁树岳被她哄得晕头转向,加之那份初体验胎动的新奇感,竟也大手大脚,不断赏下首饰衣物,将西小院妆点得愈发珠光宝气。

      这些动静,自然一丝不落地传到了正院。

      胡嬷嬷气得肝疼,一边给胡银环捶着因久坐而酸痛的腰,一边压低了声音,指桑骂槐地念叨:“真是眼皮子浅的贱蹄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点破落户的底子,也配用白狐皮?赤金镶宝?我呸!还不是拿着我们奶奶的嫁妆银子,去填那无底洞!养着那贱货肚子里那二两肉,倒养出个祖宗来了!”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偶尔经过正院回廊的祁树岳听个大概。

      祁树岳面上顿时一阵青白交错。他何尝不知道府中进项大多倚仗胡氏的嫁妆和田庄产出?他自己那点县令俸禄,还不够他平日与狐朋狗友吃酒耍乐。胡嬷嬷的话像一根尖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层虚浮的自尊心,让他难堪又恼怒。

      他觉得胡氏纵容下人如此说话,分明是不给他留脸面,践踏他作为丈夫和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憋着一股气,甩袖去了西小院。

      尤氏见他面色不虞,立刻使出浑身解数,温言软语地宽慰,绝口不提银钱之事,只一味仰慕崇拜,说他公务繁忙还要为家事操心,真是辛苦了,又抚着肚子说孩儿今日又如何乖巧云云。在她这里,祁树岳重新找回了那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那点被胡嬷嬷刺伤的自尊,在她的小意奉承下稍稍愈合,虽然心底深处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也鸵鸟般地将那点不快暂时埋了起来。

      正院里,胡银环听着丫鬟复述祁树岳的反应和尤氏的作态,只觉得一阵深重的无力与恶心袭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去争风吃醋。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是祁家明媒正娶的宗妇,她的体面和骄傲不允许她像个怨妇一样去计较那些首饰衣物。她甚至不能亲自去阻止祁树岳——那会显得她善妒,失了主母的风度。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嫁妆,被丈夫拿去如此轻贱地讨好另一个女人,讨好那个她深恶痛绝的歌姬,这种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

      尤其祁树岳那副“软饭硬吃”的嘴脸——明明靠着她的银钱支撑着府邸用度和他自己的挥霍,却竟还觉得她的下人点破此事是伤了他的面子?他哪来的脸面?!

      这种理直气壮的无耻,比尤氏的狐媚更让胡银环感到心寒和作呕。她当初嫁入祁家,虽知祁树岳不成器,却也没想到他能窝囊糊涂到如此地步!

      她对祁树岳,最后那点基于“夫妻一体”的微弱期望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全然的鄙夷和厌恶。而对尤氏,那份憎恨也愈发深刻——若非这贱人煽风点火,祁树岳或许还不至于如此昏聩至此。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她不能乱,更不能倒。她还有孩子要护着,有这偌大的家业要撑着。她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真正的指望和未来。

      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对丈夫彻底的绝望,和对妾室刻骨的仇恨。这份无奈与厌恶,如同暗火,在她心底年关的热闹喧嚣渐次平息,祁家老宅的氛围却因两位主子的临盆在即而愈发紧绷起来,如同拉满的弓弦。

      正院里,一切都在胡银环冷静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产期将至,中馈之事暂交予心腹大丫鬟珍珠和几位精明能干的陪嫁媳妇子共同协理。这几人皆是胡银环一手提拔,深知主母规矩严明,办事丝毫不敢懈怠,账目清晰,指令通达,竟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利落。

      来自巴蜀农庄的徐管事夫妇,年后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金城,身后跟着几个五六岁年纪、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佃户家孩子,男女皆有,穿着统一发放的青布棉袄,虽有些怯生,眼神却透着农家孩子的伶俐和局促。他们被带至偏院,由胡嬷嬷一一过目,查验手脚是否利落,眼神是否清明,问几句家常话,观察反应。这是世家大族挑选小厮丫鬟的常规流程,这些孩子若能留下,便是家生奴才的预备,从小培养,最是忠心可靠。胡银环早已为长子祁宁、次子祁定规划长远,他们的贴身长随、伴读书童,都需从这些根底清白的孩子里仔细挑选,慢慢调教。

      此外,两个奶水充足、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乳母也已备好,暂时安置在府中,好生将养着,只待胡银环生产后,便能立刻伺候小主子。这一切安排,周密而长远,体现着一个世家主母应有的远见与持家之能。

      而与正院的井井有条相比,西小院则是一片惶惶混乱。

      尤妙音的肚子也已高高隆起,产期将近,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莺儿,是从总兵府带来的,平日只精通梳头上妆、伺候穿衣,对于妇人生产之事一窍不通,更别提什么经验。尤氏这才想起,自己竟连个稳重的嬷嬷都没有,未来的孩儿连乳母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象着生产的痛苦和危险,越想越怕,不由得哭闹起来,抓着祁树岳的衣袖泣不成声:“二爷!妾身害怕……妾身身边连个懂得生产的嬷嬷都没有,这要是……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啊!定是夫人……夫人她嫉恨妾身,存心要让我们自生自灭……”

      她哭得梨花带雨,将所有的恐惧都转化为了对胡银环的控诉。

      祁树岳本就对后宅这些产育准备一窍不通,被尤氏这么一哭诉,先入为主地便觉得是胡银环刻意刁难,苛待他的爱妾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股“英雄救美”的怒气直冲头顶,他当即风风火火地冲到了正院。

      也不顾胡银环正靠着软枕休息,他便劈头盖脸地责问起来,声音因自以为占理而格外响亮:“夫人!你便是如此掌家的吗?妙音眼看就要生产,她身边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乳母、稳婆,一概皆无!你怎能只顾着自己,全然不顾她死活?她腹中也是我的骨血,你身为嫡母,怎能如此嫉妒狭隘,对庶出子女毫无慈爱之心?!你这般行事,岂是大家主母所为!”

      他站在那儿,气势汹汹,仿佛抓住了胡银环天大的错处。

      正院内,珍珠和几个媳妇子闻言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低眉顺眼,不敢出声,心中却都为主母感到不值与愤怒。

      胡银环缓缓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只凭妾室几句哭诉就来兴师问罪的丈夫。她因孕期浮肿而略显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指责的慌乱或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的失望。

      她甚至懒得与他争辩自己早已备好一切,只待产期。她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二爷这话,妾身听不懂。妾身按规矩备产,何错之有?尤姨娘那边,自有她的份例。她若有所需,按府中规矩上报即可。莫非二爷觉得,我一个即将临盆的正妻,还需事无巨细,去操心一个妾室每日梳头用几个人、生产该请哪个稳婆这等微末小事?”

      她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祁树岳那张因恼怒而涨红的脸,继续道:“若她连这等小事都处置不了,需要劳动二爷亲自过问,那二爷或许该想想,您这般怜惜的,究竟是个能为您生儿育女的良妾,还是个离了男人连自身都顾不全的……废物。”

      字字句句,没一个脏字,却像无数记耳光,狠狠扇在祁树岳脸上,也彻底撕开了尤氏无能且挑拨离间的面目。

      祁树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隐约觉得胡氏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那副冷然的态度和精准的反击,让他那点可怜的底气瞬间消散,只剩下狼狈和难堪。

      大家族内部的生存法则,在此刻显露无疑:正妻拥有绝对的资源和规则制定权,而妾室的得失宠辱,乃至生存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男人的偏心和自身的本事。胡银环的“不顾”,是一种基于规则和地位的冷漠;而尤氏的“慌乱”,则暴露了她缺乏根基与能力祁树岳怒气冲冲闯入正院时,胡银环正因孕期不适而半倚在软榻上小憩。孕晚期的她,身体远比怀前两胎时更为臃肿沉重,脸庞也因水肿和孕斑显得黯淡粗糙,与平日里的端严持重相去甚远。而另一头,尤妙音却因怀着女儿,据说母体损耗较小,反而肌肤莹润透亮,眼波流转间更添风情,此消彼长之下,祁树岳本就偏颇的心,更是歪到了极致。

      他满脑子都是尤氏梨花带雨的哭诉和对胡氏“刻薄”的控诉,此刻一见胡银环这般“面目难看”的模样,与自己那娇媚可人的爱妾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那股在尤氏处被煽动起来的、自以为是的“正义之火”混合着被胡嬷嬷指桑骂槐戳破自尊的羞恼,瞬间冲垮了他本就稀薄的理智。

      他根本不去想胡银环为何会变成这样,也忘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谁的孩子。刻薄的话语不过脑子便冲口而出,带着十足的嫌恶与指责:“怪不得旁人都说‘相由心生’!你如今这般模样,岂不正是应了那句‘心恶则面丑’!”

      “心恶则面丑”!

      这五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胡银环早已因孕期辛苦和丈夫偏心而千疮百孔的心口!

      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忍耐、所有的付出——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育子嗣、甚至用自己的嫁妆填补亏空养着他的爱妾——在这一刻,被这句话彻底碾得粉碎!

      孕激素本就让她情绪波动剧烈,此刻更是如同火山喷发,再也无法抑制。所有的委屈、愤怒、憎恶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你——!”胡银环猛地坐直身体,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青,手指颤抖地指向祁树岳,却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目光一扫,猛地抓起手边小几上那只她平日最爱用的粉彩盖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祁树岳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一声脆响,茶盏砸在祁树岳脚边的青砖地上,瞬间碎裂开来,温热的茶水和茶叶溅湿了他的袍角。

      与此同时,胡银环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猛地捂住肚子,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蜷缩起来。

      “奶奶!”一旁的胡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扑上前扶住胡银环,触手只觉她浑身颤抖,再看她痛苦的神情和身下隐约渗出的水迹,老经验让她立刻明白过来,尖声高呼起来:“不好了!二爷!您看看您做的好事!二奶奶被您气得早产了!快!快叫人!产婆!热水!快往各处报信!”

      正院瞬间乱作一团。

      小丫鬟们吓得手足无措,年纪大些的仆妇们则强自镇定,按照早已演练过的流程奔跑起来。有人飞奔去请稳婆和大夫,有人去烧热水,有人急忙去清理产房。

      珍珠气得眼圈发红,狠狠瞪了呆若木鸡的祁树岳一眼,赶紧指挥人将痛得几乎晕厥的胡银环小心挪往早已备好的产房。

      消息飞快传到祁老太爷处。老太爷听闻幼子竟将即将临盆的正妻气得早产,勃然大怒,立刻派人将还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闯下大祸的祁树岳揪了过去,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是免不了了。

      东院的两位老姨娘周氏和赵氏也匆匆赶来。她们虽与胡银环不算亲近,但此刻府中男主子不在,女主子早产,她们作为长辈妾室,必须出来坐镇,稳定人心。两人经验老到,吩咐下人各司其职,又让人去熬参汤备用,虽不语,却自有一股镇定的力量。

      产房里,胡银环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剧烈的腹痛和对生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而比身体更痛的,是祁树岳那句“心恶则面丑”带来的锥心之辱。每一次宫缩的间隙,她脑中回荡的都是那句话和祁树岳那张嫌恶的嘴脸,以及尤氏那张得意娇媚的脸!

      痛楚与恨意疯狂滋长。她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对祁树岳的绝望、对尤氏的憎恶,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她发誓,若能熬过此劫,定要让那对让她受此奇耻大辱、濒临生死关头的狗男女,付出代价!

      正院的忙乱、产房内的痛苦挣扎、老太爷书房的怒斥……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都只因祁树岳那不过脑子的一句恶语。而他此刻,除了茫然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慌,或许还在心底埋怨胡氏小题大做,让他失了颜面。的本质。祁树岳的无能偏听,则成了这妻妾博弈中最可笑又最可悲的催化剂。默默燃烧,终有一日,会以更冷静、更残酷的方式,宣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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