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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良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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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银环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又忙于掌管中馈,更懒得见祁树岳那副被尤氏迷得晕头转向的蠢态。她冷眼瞧着,柳姨娘和顾姨娘到底是丫鬟出身,眼界有限,既不懂如何精心打扮吸引丈夫,也不通晓曲意逢迎的手段,木讷寡言,在鲜活妖娆的尤氏面前,简直如同黯淡的瓦砾,根本分不走半分宠爱。
尤妙音仗着身孕和宠爱,在后院几乎一枝独秀,虽不敢明着挑衅胡氏,但那副轻狂得意的姿态,已然让胡银环感到碍眼。她深知,指望柳、顾二人制衡尤氏已是无望。
沉吟片刻,胡银环心中便有了新的计较。她既不屑于自降身份与尤氏争风吃醋,便只需再寻一把更好用的“刀”即可。
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心腹嬷嬷,暗中物色合适的人选。要求明确:须得是良家清白出身,家中最好简单些,容貌要美丽出众,更重要的是性子要机灵聪慧,懂得察言观色,却又不能太过妖娆轻浮,以免成为第二个尤氏。
很快,人选便定了下来。是城中一户小康人家的女儿,姓金,父亲是个落魄秀才,这金氏颇识得几个字,家境清寒却也算清白。金氏年方十六,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窈窕,更难得的是眼神清亮灵动,透着一股子知情识趣的伶俐劲儿,并非一味怯懦或妖媚。
胡银环亲自看过,略问了几句话,见其答对得体,举止有度,便点了头。
纳金姨娘进门,胡银环办得极为风光体面。虽仍是纳妾,却依着良妾的礼数,下了聘礼,一顶粉轿从侧门抬进来时,也安排了几桌像样的酒席,请了族中几位有头脸的女眷作陪。府中下人得到的指令也是要称一声“金姨娘”,给予应有的尊重。
这与当初尤氏悄无声息、近乎羞辱地被一盆水泼进门的情景,形成了天壤之别。
祁树岳见状,果然大为受用。
他根本看不懂这后院妻妾之间的机锋与制衡,只看到正妻贤惠大度,在他迷恋尤氏之时,竟还不忘操心他的起居,又为他纳进一房如此美丽知礼的良家妾室。他只觉得脸上有光,心中对胡银环那点因尤氏而起的疏离瞬间化为感激,欢欢喜喜地接纳了金氏。
而这金氏,果然不负胡银环所望,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妙人。
她深知自己的地位来自主母的提拔,对胡银环毕恭毕敬,晨昏定省从不缺席,规矩礼数一丝不苟。但在面对祁树岳时,她却能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魅力。
她不像尤氏那般一味放浪形骸地勾引,而是懂得欲擒故纵,若即若离。她略通文墨,能陪祁树岳下棋品画,虽不精深,却也能接上几句话,捧得祁树岳自觉风雅;她也会调制些清淡雅致的熏香,绣工精巧,常常“不经意”地送个香囊扇套给祁树岳,显得贴心又别致。
她既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展现小女儿的娇态,引得祁树岳怜爱,又能在祁树岳谈论外面事情时(尽管他谈的多半是无聊琐事),睁着一双崇拜的大眼睛认真倾听,让祁树岳获得了在尤氏那里只能得到□□满足、在胡氏那里根本得不到的“精神认同感”。
她就像一味精心调配的温柔解语花,既满足了祁树岳的虚荣心,又给了他新鲜的情感体验,轻易便将祁树岳的注意力从只会撒娇卖痴的尤氏那里吸引了过来。
自此,后院格局再次洗牌。
胡银环与尤氏各自安心养胎,一个冷静自持,一个虽被分宠而暗自咬牙,却也不敢在孕期轻易动作。
祁树岳则沉迷于金姨娘的新鲜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柳姨娘和顾姨娘,则更加寂寥。她们无子无宠,如同这深宅大院里的两件陈旧摆设,日复一日地看着新人笑,听着旧人(自己)哭。她们的世界狭小得只剩下每日的请安、一方小小的院落和漫长的等待。她们也曾年轻鲜嫩过,但无人教导她们如何争取,如何固宠,家族的卑微和自身的怯懦注定了她们只能在这华丽的牢笼里默默枯萎,成为这妻妾成群制度下最无声的注脚。她们的悲哀,在于连嫉妒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早已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后院,因着金姨娘的出现,似乎又达到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但这平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胡银环,只需稳坐钓鱼台,冷眼操控着一切。 金氏是极聪明的女子。她深知自己虽得了胡氏青眼入府,但根基浅薄,主母胡氏又正怀着嫡子,此刻若急着怀上身孕,不仅会招致主母的忌惮,更可能惹来尤氏那边的疯狂反扑,绝非明智之举。
因此,主母恩赏的避子汤,金氏很感激。她比谁都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彻底抓住祁二爷的心,在这后院站稳脚跟。子嗣,是以后的筹码,而非现在的目标。
而西边小院里,顾姨娘和柳姨娘的日子,则如静水微澜,透着几分寂寥与无奈。
她们无子无女,又不得夫君宠爱,漫长的白日里,除了做些针线,便再无他事可消磨。偶尔,她们会相约着,带上自己做的精巧点心或新绣的帕子,去东院祁老太爷的两位老姨娘处坐坐。
老太爷的周姨娘和赵姨娘,都是过了明路的老妾,年纪比祁树岳还长许多。她们各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作他人妇,此生不知能否得见几次。
如今她们鬓角染霜,穿着素净的棉布或深色绸缎衣裳,早已失了争宠之心,只安心依附著祁老太爷,照顾他的起居,求一个安稳温饱的晚年。
两位老姨娘的屋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气息。她们见顾、柳二人来,便会拿出攒的好茶叶,沏上一壶,四人围坐在小炕桌旁,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絮语。
周姨娘眼神平和,手里纳著鞋底,慢悠悠地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讲究的就是个规矩体统。争那些个虚的有什么用?你看我们,年轻时也未必没动过心思,如今想来,都是空的。安分守己,伺候好老太爷,看着小姐们日子过得去,便是福气了。”
赵姨娘点头附和,她手指因常年针线有些变形,却依旧灵巧地绣着一朵兰草:“是啊,男人家的心,像天上的云,抓不住的。唯有自己个儿立身正,守着本分,主母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去。老了,能有间屋子遮风避雨,有口热饭吃,有人记得送终,便是体面了。”
她们的话语,如同温吞的水,慢慢浸润着顾、柳二人年轻却已有些枯槁的心。这些话里,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只有对现实的认命和如何在这认命里寻得一丝安稳的智慧。
顾姨娘和柳姨娘听着,手中的针线慢了下来。她们看着两位老姨娘平静甚至略带麻木的面容,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后的自己。没有夫君的疼爱,没有子女的欢笑环绕,所有的日子都浓缩在这一针一线、一杯清茶之间,所有的盼头,都系于主母的仁慈和家族的稳定之上。
这是一种深植于封建礼教下的、无声的悲哀。她们的价值,似乎只在于“被收纳”的那一刻,此后漫长的岁月,便如同院中那些沉默的花木,只需存在,无需绽放,更无人欣赏。她们的喜怒哀乐,无人在意;她们的生死去留,可能只系于主母或男主人的一念之间。
所谓的“体面到老”,背后是多少个孤寂清冷的夜晚,是多少次强压下的不甘与渴望,是多少回对着铜镜感叹红颜老去却无人问津的凄凉。她们依附著男人生存,却又被男人遗忘在角落,最终能抓住的,只有那一点点由规矩和主母恩典维系着的、脆弱的“安稳”。
从两位老姨娘处回来,顾姨娘和柳姨娘往往会更沉默一些。她们或许依然会羡慕尤氏的得宠,嫉妒金氏的新鲜,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她们开始学着像老姨娘那样,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针线活计上,放在如何更妥帖地完成主母交代的事务上,放在这日复一日的、波澜不惊的“安稳”里。
这就是后宅无数女子的缩影,在礼教的框缚下,慢慢磨平了棱角,熄灭了眼中的光,最终成为这深宅大院里一道安静的、几乎被忽略的背景。 腊月将至,金城的寒风刮得愈发凛冽,祁家后宅却因一妻一妾的身孕和年关的临近,显出一种异样的“热闹”。
西小院里,尤妙音的孕期过得如同精心编排的戏剧。她将“柔弱不能自理”发挥到了极致,稍有不适便娇吟连连,定要翠儿去请祁树岳来看望。她最常做的,便是拉着祁树岳的手,覆在自己已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夸张的惊喜:“二爷您快摸摸!她又动了!定是她知道爹爹来了,高兴着呢!”
祁树岳哪里经历过这个?胡银环怀祁宁、祁定时,永远是端庄自持的,莫说让他抚摸孕肚感受胎动,便是多问几句,她也只会用“一切安好,二爷不必挂心”这类客气又疏离的话挡回去。以至于祁树岳虽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却从未真切体会过这种与未出世孩儿互动的奇妙感觉。
如今在尤氏这里,他被这种新鲜又带着血脉相连的亲密感深深吸引,只觉得尤氏处处可心,连带着对她腹中孩儿也期待起来,竟真生出了几分“初为人父”般的笨拙欣喜。他时常陪着尤氏,对着她的肚子说话,耐心感受每一次胎动,乐此不疲。尤氏则倚靠在他怀里,嘴角噙着得意的笑,享受着这独一份的“宠爱”。
腊月里的寒风似乎都吹不散尤妙音周身洋溢的得意。她自觉怀的是祁二爷盼了许久的“长女”,愈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在祁树岳耳边吹的风也越发软糯动人。今日说“孩儿怕冷,想要件白狐皮的斗篷”,明日道“见了支赤金镶宝的簪子,觉得格外投缘,怕是肚里的姐儿喜欢”。祁树岳被她哄得晕头转向,加之那份初体验胎动的新奇感,竟也大手大脚,不断赏下首饰衣物,将西小院妆点得愈发珠光宝气。
这些动静,自然一丝不落地传到了正院。
胡嬷嬷气得肝疼,一边给胡银环捶着因久坐而酸痛的腰,一边压低了声音,指桑骂槐地念叨:“真是眼皮子浅的贱蹄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点娼门□□的底子,也配用白狐皮?赤金镶宝?我呸!还不是拿着我们奶奶的嫁妆银子,去填那无底洞!养着那贱货肚子里那二两肉,倒养出个祖宗来了!”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偶尔经过正院回廊的祁树岳听个大概。
祁树岳面上顿时一阵青白交错。他何尝不知道府中进项大多倚仗胡氏的嫁妆和田庄产出?他自己那点县令俸禄,还不够他平日与狐朋狗友吃酒耍乐。胡嬷嬷的话像一根尖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层虚浮的自尊心,让他难堪又恼怒。
他觉得胡氏纵容下人如此说话,分明是不给他留脸面,践踏他作为丈夫和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憋着一股气,甩袖去了西小院。
尤氏见他面色不虞,立刻使出浑身解数,温言软语地宽慰,绝口不提银钱之事,只一味仰慕崇拜,说他公务繁忙还要为家事操心,真是辛苦了,又抚着肚子说孩儿今日又如何乖巧云云。在她这里,祁树岳重新找回了那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那点被胡嬷嬷刺伤的自尊,在她的小意奉承下稍稍愈合,虽然心底深处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也鸵鸟般地将那点不快暂时埋了起来。
正院里,胡银环听着丫鬟复述祁树岳的反应和尤氏的作态,只觉得一阵深重的无力与恶心袭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去争风吃醋。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是祁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更是老宅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她的体面和骄傲不允许她像个怨妇一样去计较那些首饰衣物。她甚至不能亲自去阻止祁树岳——那会显得她善妒,失了主母的风度。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嫁妆,被丈夫拿去如此轻贱地讨好另一个女人,讨好那个她深恶痛绝的歌姬,这种憋屈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
尤其祁树岳那副“软饭硬吃”的嘴脸——明明靠着她的银钱支撑着府邸用度和他自己的挥霍,却竟还觉得她的下人点破此事是伤了他的面子?他哪来的脸面?!
这种理直气壮的无耻,比尤氏的狐媚更让胡银环感到心寒和作呕。她当初嫁入祁家,虽知祁树岳不成器,却也没想到他能窝囊糊涂到如此地步!
她对祁树岳,最后那点基于“夫妻一体”的微弱期望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全然的鄙夷和厌恶。而对尤氏,那份憎恨也愈发深刻——若非这贱人煽风点火,祁树岳或许还不至于如此昏聩至此。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她不能乱,更不能倒。她还有孩子要护着,有这偌大的家业要撑着。她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真正的指望和未来。
胡银环的孕肚已十分明显,行动间却不见丝毫慵懒之态。她穿着宽松但依旧挺括的锦缎棉袍,发髻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与干练。
年关底下,各家宴请、诗会、年礼往来络绎不绝。她虽可推却一些,但许多重要的交际却必须亲自出面,以维持祁家与金城各家的关系。她挺着肚子,周旋于各家夫人之间,言笑晏晏,礼数周全,无人能挑出半点错处。
长安城长房送来了年礼和书信,她需得一一过目,又亲自斟酌回礼的清单,金城的特产、皮毛、药材,务必要体面又合心意,这关乎祁家两房的颜面与情谊。
更让她心下暖融又感念的,是娘家胡府的疼爱。父亲深知女儿嫁的并非良人,又远在金城,唯恐她受委屈,不仅在银钱上贴补,更是大手笔,在嫁来金城之时,因金城附近找不到合意的良田,竟远在巴蜀之地为她购置了肥沃的田庄和山林作为陪嫁!年年收银收物无数。此刻巴蜀庄子的徐管事夫妇送来了今年的收成和银钱,还有诸多当地的珍贵土产。
胡银环看着礼单和银票,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是财富,更是她最坚实的底气。她留下账目,厚赏了徐氏夫妇,并吩咐下去,让徐管事夫妇年后挑选几个机灵可靠、身家清白的丫头小子送进府来当差——庄户上都是佃户,穷困至极,入府为奴是他们祈盼的光明前程。
一切事务,连同府中过年的大小事宜,祭祖准备、年货采买、下人赏赐、宴席安排……千头万绪,几乎都压在她这个孕妇身上。她时常忙得脚不沾地,坐在炕桌边核对账本礼单,一坐就是大半天,腰酸背痛,孕吐袭来时,也只是强忍下去,喝口温水压一压,从不曾像尤氏那般娇声抱怨,更不会以此为由去打扰祁树岳。
她的孕期,没有夫君小心翼翼的呵护,没有闲适的休养,有的只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永无止境的事务。她的坚强,是逼出来的,更是骨子里带来的。她从不认为怀孕便能成为懈怠的理由,正妻主母的担子,她扛得起,也必须扛得漂亮。
偶尔夜深人静,她抚摸着腹中胎动,感受着那份生命的悸动,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柔软,但那柔软很快便被第二日的庶务所取代。她的孩子,注定是在母亲忙碌而刚强的身影中感知这个世界的,这与尤氏腹中那个在父亲宠溺抚摸和母亲矫情撒娇中成长的孩子,从孕育之初,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个是为家族、为子女未来筹谋的砥柱,一个则是依附男子宠爱生存的莬丝花。这孕期百态,亦是这深宅后院中女子命运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