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有孕 ...
-
后宅日子平静如湖面,胡银环再度有孕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却迅速被祁家固有的秩序所吸纳。
她自己是第一个察觉的。月事迟了十余日,胃口有些微变化,她心中便有了数。没有惊喜,更没有慌乱,她只平静地唤来惯用的大夫请脉确认。当老大夫捻着胡须道贺“夫人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一切安好”时,她只是淡淡颔首,吩咐丫鬟看赏,表情一如往常处理家务时那般冷静自持。
即便长子祁定已五岁,次子祁宁四岁,再添子嗣于她而言,更像是完成一项既定任务,是巩固地位的必要步骤,而非情感上的强烈期盼。她照常理事,安排家务,教导长子功课,甚至对饮食起居的调整都做得不着痕迹,一切井然有序。
祁树岳得知后,倒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一番。大哥祁树衡子嗣艰难,只得一子,自己虽已有两子,也不算丰茂。且内心深处总盼着能有个娇娇软软的女儿。他兴冲冲来到正院,脸上带着难得的、毫不掩饰的喜色,目光落在胡银环尚未显怀的小腹上,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摸一摸,想象着里面是否藏着他期盼的小闺女。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一半,便对上了胡银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眼神。那眼神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那点不合时宜的亲热劲。
他猛地想起,他这个妻子,是最重规矩礼法的,孕期亦不能“失仪”。他讪讪地收回手,干咳两声,说了几句“夫人好生休养”的套话,便有些无趣地走开了。胡银环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微微颔首,仿佛他刚才那点激动的失态从未发生过。她的怀孕,于她自己,如同一项需要严谨对待的新事务,容不得半分轻浮。
然而,没过几日,请安之时,一旁的尤妙音却突然以绢帕掩口,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呕,脸色装得煞白,娇弱无力地倚靠在丫鬟身上。
这番动静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胡银环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既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不必强撑。”
尤氏却挣扎着起来,弱不禁风地行礼:“谢夫人关怀,奴婢只是近日有些脾胃不和……”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恶心。
胡银环懒得看她做戏,直接吩咐:“去请大夫来给尤姨娘瞧瞧。”
大夫来得快,诊脉的结果更是毫无意外——尤姨娘也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消息一出,尤氏的反应与胡银环的平静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那张原本故作虚弱的脸瞬间焕发出惊人的光彩,眉眼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与狂喜。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还完全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揣着无上的珍宝。拿着绢帕的手轻轻按在唇上,却遮不住嘴角那抹扬起的、带着轻浮意味的笑容。她看向胡银环的眼神,也少了几分以往的畏惧,多了几分“我也有了”的隐晦挑衅和自得。
“呀!真是……真是老天爷保佑!”她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惊喜,“奴婢竟也有了二爷的骨肉了!”她立刻转向祁树岳的方向,眼波流转,满是邀功的意味。
祁树岳先是一愣,随即更是喜上眉梢。正室有孕,爱妾也有孕,这于他简直是双喜临门,证明他“雄风不减”,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而坐在下首的顾姨娘和柳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羡慕与酸楚。她们无子无女,眼见着尤氏后来居上,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夫人和尤氏都有了身孕,按照规矩,孕期便不能侍寝,那剩下的日子……岂不是大多要落在她们二人头上?这么一想,那点眼馋又化为了窃喜和期待,看向祁树岳的眼神也热切了几分。
一堂请安,因着两个身孕,演尽了人生百态。
胡银环始终端坐上位,冷眼旁观着尤氏的得意忘形,祁树岳的喜形于色,以及另外两位姨娘的小心思。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尤氏以为怀了孕便能如何吗?不过是贱妾所出的一个庶子或庶女罢了。在这深宅大院里,孩子能否立得住,生下来之后如何,终究还得看她这位嫡母的脸色,更重要的,世人皆知有“母凭子贵”一说,岂不知也有“子凭母贵”一说。尤氏卑贱,所出子女身上可流着一半卑贱之骨血呢。
她的平静,是源自绝对掌控力的傲慢;而尤氏的轻浮得意,则暴露了她根基浅薄、目光短浅的本质。这场怀孕的“竞赛”,从一开始,就从未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胡银环再度有孕,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项庄重而既定的责任。
她的一切反应都严格遵循着礼法与世家主母的规范。孕吐袭来时,她强忍着不适,依旧端坐理事,只在无人时才会微微蹙眉,用清茶压下喉间的翻涌。她的孕期,如同她掌家的风格,冷静、有序,甚至带着一丝不容亵渎的威严。她并未过多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反而更忧心孕期和产后中馈之权如何稳妥交接,以及长子祁宁的学业是否会因此被疏忽。
然而,当意识到尤氏也同时有孕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胡银环。
庶出子女,她并非不能容忍。顾姨娘或柳姨娘若有孕,她或许只会淡淡安排下去,不会有多余情绪。因为那仍在规则之内,是主母应予的“恩典”。
可尤氏不同。
那是一个歌姬,一个靠着媚功和别有用心爬床的下贱女子!她的骨血里都透着轻浮与算计。一想到这样一个人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冠上祁姓,都要叫她胡银环的儿女——祁宁、祁定——为兄长,要与她的心肝宝贝以手足相称,平起平坐……胡银环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胃里翻江倒海,竟是真的干呕了几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这不是孕吐,这是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
胡嬷嬷在一旁瞧得真切,连忙上前轻轻为她抚背,低声宽慰:“我的好奶奶,您可千万放宽心。这有什么值得您动气的?不过是个玩意儿生的,万不会越过咱们嫡出的哥儿去。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最要紧的是心情舒畅,这样生下来的小主子才福泽深厚,模样也周正好看。”
这话却微妙地戳中了胡银环另一处隐秘的心事。她容貌英气,眉目疏朗,自有一股端严持重的气度,但与时下流行的柔弱娇美、我见犹怜的风尚截然不同。她从未因容貌自卑,但在这种特定时刻,嬷嬷无心的“模样周正”却让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尤氏那副楚楚动人的姿态。
而此刻的西小院,正上演着与正院截然相反的一幕。
尤妙音深知自己的优势何在,将“柔弱娇美”发挥到了极致。她几乎全身无力地依偎在祁树岳怀里,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襟,仰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略显苍白的小脸,眼波如水,声音又软又糯:“二爷……妾身这几日总是心慌难受,定是肚子里这个小的在折腾妾身……”
祁树岳被她的嗓音勾的心痒,小心地搂着她,连声安慰。
尤妙音话锋一转,带着无限的憧憬与撒娇:“妾身偷偷想着,若是个女儿就好了……定要像二爷这般俊朗又温柔……妾身定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做二爷最最疼爱的长女……”她刻意强调了“长女”二字,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尊荣。
祁树岳果然被带偏了,立刻沉浸在拥有一个貌美娇软长女的幻想中,笑得见牙不见眼,手掌情不自禁地抚上尤氏依旧平坦的小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里面那个“漂亮女儿”的存在,连声道:“好,好!生个女儿好!定然是个小美人胚子!”
这画面,与正院胡银环强忍恶心、维持端庄的模样,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一边是恪守礼法、因血脉被“玷污”而真实作呕的正室,她的怀孕沉重而责任重大;
另一边是恃宠而骄、将怀孕作为争宠工具、轻浮得意地幻想“长女”名分的妾室,她的怀孕是一场精心表演的盛宴。
胡银环即使未见此景,也能想象得出那副画面。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呕意与怒火死死压下去。
嬷嬷说得对,她不能为这种东西动气。她的孩子,尊贵无比,岂是那等轻浮血脉可比的?
只是那份膈应,如同吞了苍蝇,卡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这反差鲜明的孕期,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