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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尤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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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装病三日眼瞧胡氏并无举动,又细瞧发现食物合乎份例,私以为自己是总兵府出身,主母并不敢过分为难。
便让翠儿堵了下衙回家的祁树岳,哭诉不知哪里得罪了胡氏,不肯吃妾室茶。在祁府名不正言不顺,娇滴滴哭求祁二替自己告罪。
祁二到底还是被尤妙音的眼泪和“病弱”磨得心软,又或是为了显示自己在这个家里并非全无话语权,竟真个颠颠地跑到了正院,做起了那从未做过的伏低做小。
隔日傍晚,他罕见地提前回了老宅,扭捏着进了胡银环的屋子。胡银环正看着长子描红,头都未抬。祁树岳搓着手,在一旁干站了会儿,见无人搭理,竟自己动手,笨手笨脚地沏了杯茶,端到胡银环面前。
那动作生疏又滑稽,茶水险些溅出来。他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声音也放软了:“夫人,近日……辛苦你了。”
胡银环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那杯晃荡的茶水上,再移到祁树岳那张强挤着笑意的脸上。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几时主动为她沏过茶?如今为了一个歌姬,倒肯这般作态。
“二爷有事?”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祁树岳见她搭话,像是得了鼓励,忙道:“是……是关于妙音……呃,尤氏的事。她年纪小,不懂事,身子又弱,那日被嬷嬷泼水受了惊,这几日病着,嘴里总是念叨,说夫人不待见她,不肯吃妾室茶,她活着没意思,只想一死了之……我看着,实在心疼。”
他说着,竟真露出几分心疼神色,继续道:“夫人你是最贤惠大度的,何苦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她既进了门,往后便是自家人。夫人你就当可怜可怜她,给她几分好脸色,接纳了她,让她安生过日子,可好?也免得我终日悬心……”
他越是这般伏低做小,为另一个女人求情讨饶,胡银环心底那点冰冷的失望便越是蔓延开来,最终化作一片荒芜的鄙夷。
这就是她的夫君。被一个歌姬几滴眼泪、几句“想死”的矫情话就拿捏得死死的,毫无判断力,更无一家之主的担当。他此刻的卑微,不是为了家族和睦,不是为了正妻颜面,仅仅是为了讨好那个卖弄风骚的女人。这模样,比他一贯的荒唐无能更加不堪,更加令人齿冷。
他竟觉得,她胡银环的“接纳”,是可以用这种拙劣的求情换来的?他把她当什么?又把祁家当什么?
胡银环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被拉低到与蠢货、娼妓同一层面的恶心感。她甚至懒得与他争辩,只觉徒费口舌。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二爷说笑了,我何曾不接纳她?既进了门,便是祁家的人。既是病了,自然该请大夫好生瞧着。”
她转头,扬声唤道:“珍珠。”
贴身丫鬟珍珠应声而入,一双大眼睛灵动机敏,嘴角还藏着点俏皮的笑影儿,最是懂得胡银环未言明的心思。
“去,请城里最好的老大夫来,好好给西小院的尤姨娘诊诊脉。姨娘病得重,心思也重,需得用些‘好药’,细细调理,务必让姨娘‘安心静养’。”胡银环语气平稳地吩咐着,特意在“好药”和“安心静养”上略略加重了音。
珍珠心领神会,脆生生应了句:“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嘱咐大夫,开最~对症、最~见效的方子!”她俏皮地拖长了音,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不多时,老大夫被请了去。珍珠果然在一旁“尽心尽力”地描述尤姨娘的“病情”,什么“忧思过甚”、“心悸惊厥”、“需重镇安神”等等。
那老大夫须发皆白,人老成精,岂会听不懂内宅这些门道?又见是当家主母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亲自来嘱咐,便从善如流,开了一剂药性平和、但味道极其苦寒的方子,里面黄连、龙胆草等苦药下了十足十,美其名曰“苦口良药,去心火,安心神”。
药煎好了送到尤氏院里。尤氏本是装病,想借此拿捏祁树岳,博取同情,哪里肯真喝那黑乎乎的苦汁子?但珍珠亲自带着人送来,笑眯眯地站在床边:“姨娘,夫人特意请了名医,用了好药,您快趁热喝了,病才能好。夫人说了,您身子要紧,千万别客气。”
尤氏被架在那里,推脱不得,只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那一碗药苦得她舌根发麻,胃里翻江倒海,险些真吐出来。之后一连数日,每日里都是这么一碗苦得惊天动地的汤药,喝得她见到药碗就脸色发白,嘴里终日都是那股子散不去的苦味,什么装柔弱、扮可怜的心思都被苦没了大半,只剩下实实在在的“苦不堪言”。
而正院里,胡银环听着珍珠绘声绘色地描述尤氏喝药时的痛苦表情,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检查儿子的功课。
她对祁树岳,已失望到连生气都觉得多余。对那尤氏,更是看透其矫揉造作的本质,连亲手对付都嫌脏了手,只让一碗苦药,便让她自食其果。这种高高在上的漠视和精准打击,远比任何吵闹责骂,都更显其主母的威严与冷酷。 尤妙音被那一日苦过一日的汤药整治得没了脾气,装病的兴致全无。那苦味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提醒着她这深宅大院里的规矩和主母那双冷眼。
她虽不甘,却也暂时学乖了,收敛起满身的妖娆风情,每日晨昏定省,穿着素净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跟在其他两位姨娘身后,做出十足伏低做小的姿态。
胡银环冷眼瞧着,知她并非真心顺从,不过是暂避锋芒。但既然对方肯做表面功夫,她自然也乐得维持这份虚假的平静。
这日清晨,尤氏终于得以正式奉茶。她跪在蒲团上,双手高举茶盏,声音细弱蚊蚋:“夫人请用茶。”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不见当日的张扬。
胡银环端坐上位,并未立刻去接。她目光平静地落在尤氏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将这无声的威压施加到极致,才缓缓伸手接过茶盏,掀开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既进了祁家的门,往后便需谨守家规,安分守己,尽心伺候二爷。起来吧。”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套流程走完,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旁边的祁树岳见胡银环终于肯接茶,心头一松,只觉得一桩大事落地,后院安宁可期。他难得见胡氏如此“大度”,又见尤氏如此“乖顺”,一时高兴,当晚便顺理成章地留宿在了正院。
然而,正院的夜晚并无旖旎。胡银环一如既往的端庄疏离,夫妻之间隔着的仿佛不是一张拔步床,而是一整套冰冷的礼法规矩。祁树岳觉得无趣,却又挑不出错处。
翌日清晨,胡银环梳妆完毕,神色如常地对着正准备起身的祁树岳,仿佛闲话家常般开口:“二爷,如今后院里人也多了,总得有个章程,免得乱了规矩,惹人笑话。”
祁树岳漫不经心地应着:“夫人安排便是。”
胡银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按礼,每月十五日,二爷是该留在正院的。这是体统。剩下的十五日,三位姨娘平分,每人五日,倒也公平。如此,谁也不必争,谁也不必抢,也全了大家的颜面。”她顿了顿,补充道,“自然,若是二爷白日里想去哪位姨娘屋里坐坐,说说话,也是使得的。”
这一番安排,听起来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世家大族“重正室、明规矩”的体统。甚至显得胡银环这位主母十分贤惠大度,主动将丈夫分享出去。
然而,细品之下,尽是手段。
胡氏以礼法为枷锁。搬出“每月十五日宿正院”的礼法规矩,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大道理。祁树岳再不喜她的端方,也不敢公然反对这明面上的体统。这十五日,是她身为正妻不可动摇的权利和尊严,更是对祁树岳的一种无形约束。
将剩下的日子平分给三个妾室,看似公平,实则将尤妙音那点因年轻貌美可能获得的“独宠”苗头彻底掐灭。她再得宠,明面上也只能和其他两个姨娘一样,分得五日。这既堵了另外两位姨娘的嘴,免得她们因嫉妒而生事,又将尤氏拉回到和其他妾室同一水平线上,无形中打压了她的特殊地位。
此言既出,胡氏便掌握了主动权。章程由她定,规矩由她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祁树岳的“不置可否”,恰恰说明了他在这后院事务上的毫无发言权和懒于操心,这一切都在胡银环的算计之中。她根本不需要他喜欢,她只需要他遵从她定下的规则。
祁二内心偏爱尤氏的鲜活妖娆,对两个旧妾早已失去兴趣,更觉得与胡氏同房索然无味。但胡氏的话句句在理,完全符合他从小所知的“礼法历来如此”。他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胡银环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她就是要用这最正统、最无可指摘的方式,将这后院的秩序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她允许尤氏存在,却绝不会让她凌驾于规矩之上,更不会让她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分毫。
这一招,看似退让,实则步步为营,将所有人都纳入了她设定好的轨道里。这才是真正高明的治家手段,无声无息,却掌控一切。 尤妙音吃了胡氏的亏,深知那位主母表面端方,手段却厉害得很,轻易不敢再去撩拨。她所有的玲珑心思和满身本事,便都用在了如何从另外两位姨娘那里“偷”得祁二爷的恩宠上。
她轮不到的日子,便是顾姨娘和柳姨娘当值。尤氏岂会甘心让祁树岳去那两个她瞧不上的“木头人”房里?她自有她的法子。
每日估摸着祁树岳快要下衙回府的时辰,尤氏便精心装扮起来。她不穿正红,也不过分妖艳,只挑些水绿、鹅黄、藕荷之类娇嫩又不失清雅的衣裙,薄施脂粉,发间簪一朵小小的时令鲜花或精致的珠花,力求一种“我见犹怜”又不显刻意争宠的柔弱美感。
她会让自己的贴身丫鬟翠儿,早早候在二门通往内院的必经之路上,或是祁树岳回自己书房前常走的回廊附近。
翠儿一见到祁树岳的身影,便立刻迎上去,行个礼,声音又脆又甜:“给二爷请安!二爷今日辛苦了。我们姨娘方才还念叨呢,说新得了一罐上好的明前龙井,或是温了一壶您爱喝的梨花白,备了几样精致小菜,也不知合不合二爷口味,想请二爷过去品评品评呢。”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不提争宠,只说是关心二爷辛劳,请他品茶尝酒,全是体贴小意。而且时机抓得极准,正是祁树岳刚回来,尚未决定去处的空档。
祁树岳本就贪恋尤氏的温柔乡和美色,被她那些手段伺候得舒坦至极,对比起顾姨娘的沉闷和柳姨娘的小心谨慎,尤氏这里简直就是销魂蚀骨的安乐窝。一听这话,哪还有不去的?往往脚下一转,便跟着小菊往尤氏的西小院去了。
一进院子,便是另一番天地。室内熏着淡淡的甜香,桌上摆的虽不是山珍海味,却样样精巧别致,都是花了心思的。尤氏笑靥如花地迎上来,亲自替他解下官袍,换上家常便服,软语温存,嘘寒问暖。布菜斟酒之际,眼波流转,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气氛暧昧恰到好处。尤氏便半推半就,依偎进祁树岳怀里,诉几句“相思之苦”(尽管才一两日未见),赞几句“二爷威武”,轻易便将人勾到了床上。她深知如何在床笫之间迎合讨好,使出百般手段,将祁树岳伺候得□□,淋漓尽致。
云雨既罢,祁树岳心满意足,浑身舒泰,往往已是夜深。
这时,尤氏便会做出极其识大体的模样,虽依偎着他,却柔声催促:“二爷,时辰不早了,您该去顾姐姐(或柳姐姐)那儿了。虽说只是走个过场,但规矩不可废,免得……免得夫人知道了,又觉得是妾身不懂事,纠缠着二爷。”
她以退为进,既显出了自己的“懂事”和“畏惧主母”,又提醒了祁树岳这只是“走个过场”,并且暗示了若是留下可能会引来胡氏的不快。
祁树岳正在兴头上,又被她捧得舒坦,有时便懒得再动,含糊道:“罢了,今日就歇在你这儿了。”
若他还有些顾忌,或者尤氏想更表现得“贤惠”些,便会温言软语地劝他过去。祁树岳被她这番小意体贴哄得极为受用,觉得她真是又可心又懂事,对比起正院的冰冷和另两位姨娘的无趣,尤氏简直是宝贝。往往便会答应下来,整理衣衫,真的去应个卯。
而到了顾姨娘或柳姨娘房中,早已是夜深人静。祁树岳兴致已过,身心都还留着尤氏那里的温存滋味,对着眼前木讷或紧张的姨娘,哪里还能提起什么精神?不过是敷衍了事,甚至倒头便睡,纯粹是完成一项任务。
顾姨娘和柳姨娘气得暗自咬牙,撕碎了不知多少条帕子,却敢怒不敢言。她们没有尤氏那般妖娆的手段,也没有胆量去学她截人,更怕闹起来反而惹得祁二爷厌弃和主母责罚。
胡银环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插手干涉。在她看来,规矩她已立下,大面不错即可——祁树岳每月十五日宿在正院,其余日子也确实“雨露均沾”地去了各房,至于他去了之后是热情还是敷衍,是提前被截胡还是过后去应卯,她懒得去管。
后宅女人的日子漫长,总要有些争风吃醋来调剂,只要不闹到她眼前,不出格,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有本事谁就得宠,这本就是深宅大院里的生存法则。
尤氏耍的这些小心机,在她眼里,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终究动摇不了她的根本。她乐得坐山观虎斗,看着她们为了一点残羹冷炙争抢,反而更显她正室地位的超然与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