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纳妾 ...
-
祁老太爷的妾室周姨娘过来正院胡氏处时,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祁老太爷年过花甲,自老妻三年前去世,言明不再续娶,只带两个老妾陪伴度日。
这周姨娘便是老太爷跟前的老妾之一。最懂分寸,若非得了明确的示意,绝不会轻易到二奶奶正院里来多嘴。
周姨娘坐下后,先是闲话了几句家常,问了问两位小少爷的起居,这才不着痕迹地将话引到了正题上。她声音压得低,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吞,却字字清晰:“二奶奶,老爷那边……也听闻县衙里的事了。”她顿了顿,观察着胡银环的脸色,见对方只是垂眸拨弄着茶盏,并无异样,才继续道,“老爷的意思,二爷行事确是荒唐,不知轻重,该好好训斥。只是……那总兵府的面子,眼下却不好直接驳了。那人既然是总兵所赠,名义上又是贺喜,若立刻打发或冷待了,只怕……”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明明白白。
胡银环端着粉彩瓷盏的手指微微一紧,指尖透出些许白意。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能弯起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多谢周姨娘告知,媳妇明白了。父亲考虑得是,总兵府确实不宜开罪,即刻择日办事,还请父亲放心。”
周姨娘见她如此通透,松了口气,又宽慰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周姨娘,房门轻轻合上的一刹那,胡银环脸上那点勉力维持的平静瞬间冰裂瓦解。
一股恶心又屈辱的感觉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让她作呕。
为夫纳一歌姬出身的妾?
她胡银环,大理寺卿嫡出的女儿,竟要亲自点头,将一个军营里出来的、以色事人的歌姬,名正言顺地迎进门,与她姐妹相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祁树岳那副被酒色淘虚了的身体,搂着那所谓“身姿曼妙、容色无双”的尤氏颠鸾倒凤的画面。那画面让她胃里一阵翻腾。祁树岳在她眼里,本就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如今更是沾上了一身腌臜的骚腥气。他与那歌姬的苟合,在她看来,不是风流韵事,而是最低等的动物般的媾和,令人作呕。
那尤氏,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权贵手中一件精致的玩物,是别人用来刺探消息的活工具。一身媚骨,几声娇吟,便能把祁树岳那样的蠢货迷得找不着北。这种女子,在她所受的教育里,是最下贱不过的,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如今,却要因为她,因为她那个愚蠢的丈夫管不住下身,就要登堂入室,玷污祁家的门楣,也玷污她胡银环的清名?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亵渎感。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洁净与秩序。如今,祁树岳却亲手将最污糟的一滩烂泥,甩到了她精心维持的、光鲜亮丽的世界里。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祁树岳的荒唐无能,恨他轻易就落入圈套,恨他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羞辱和麻烦。
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极致的嫌弃。
嫌弃他连最基本的判断力和自制力都没有,像条闻着腥味的野狗,别人扔出一块带着钩子的肉,他就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钩。
嫌弃他竟与那般低贱的女子厮混,自降身份到如此地步,连带她也脸上无光。
她甚至觉得,若真要纳妾,她亲手挑选的、知根知底的丫鬟,都比这个尤氏干净千万倍。至少,那是她能掌控的,是在规则内的。而尤氏,是外来的、充满恶意的、破坏规则的病毒。
胸腔里怒火翻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那上好的苏绣丝绢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掐断。
然而,所有的愤怒、恶心、嫌弃,最终都被更强大的理智硬生生压了下去。
周姨娘带来的不仅是老太爷的意思,更是现实。总兵府,确实不能开罪。不是为了祁树岳,而是为了祁家,为了她儿子的父亲不能彻底倒台,也为了长安做官的大房。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股翻腾的浊气排出体外。
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
罢了。
既然这是不得不吞下的苍蝇,那她就“吞”得漂亮点。
她扬声唤来心腹丫鬟珍珠,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吩咐下去,收拾出西边那个安静的小院。再备一份……嗯,按寻常姨娘的份例备一份礼。过两日,迎那尤氏歌姬进门。”
每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她替夫纳妾,纳的不是妾,是祁树岳的愚蠢,是总兵府的算计,也是她身为主母不得不维持的“大度”与体面。
这份“大度”,是她亲手给自己戴上的冰冷面具,面具之下,是对丈夫彻彻底底的鄙弃,和对那即将入门的尤氏,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戒备。
妻妾之争,无可避免,但这场仗,尤氏早就输于出身。而她胡银环,绝不会屑于和一个出身下贱的歌姬争宠。
祁家老宅的门户,在胡银环治下,向来如铁桶一般。仆从行事皆有定规,眼神规矩,脚步轻重都有讲究。即便要迎一个让主母心头膈应的人进门,一切也依旧进行得有条不紊,甚至透着一股冰冷的仪式感。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喧闹喜乐。只在偏厅备下了一桌再简单不过的薄酒,菜色寻常,更像是为了走个过场,全一个“纳”字的名义。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下马威,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乃至告诉那个即将进门的人——尤氏,不值一提。
尤氏是从县衙被一顶小青轿接来的。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上珠翠环绕,描眉画眼,妆容精致得与祁家此刻出孝不久的低调甚至近乎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压根没想到这么快主母就纳了自己进府,只觉得或许胡氏软弱可欺,亦或是祁二极度喜爱自己,无论因为什么,都让她欣喜不已。
她一下轿,便扭着纤腰,在丫鬟翠儿的搀扶下,径直往正院而来,娇声娇气地对着守门的婆子说要求见主母姐姐,那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眼神却藏不住一丝初来乍到便要挑战规矩的试探。
她以为,正院的门会为她敞开,主母至少会端坐堂上,受她一杯茶。
然而,她连门槛都没能迈进去。
胡银环根本就没打算立刻见她。
正院的门紧闭着。只有胡银环的乳母胡嬷嬷,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妇人,端着一个铜盆走了出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娇滴滴跪在院门外的尤氏,眼神如同看一件沾了污秽的物件。
尤氏正娇滴滴地说着:“奴婢尤氏,求见主母姐姐,给姐姐请安……”
话未说完,胡嬷嬷手腕一倾,一盆清澈的、甚至还带着点凉意的井水,“哗啦”一声,精准地泼在了尤氏面前的青石地上,水花甚至溅湿了尤氏华丽的裙摆和绣花鞋。
尤氏吓得惊呼一声,猛地向后一缩。
胡嬷嬷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尤姑娘,祁家是清白规矩人家,不比那等轻狂地方。主母吩咐了,既进了这门,往日那些不干净的习惯和晦气,都得洗一洗。姑娘且在这儿静静心,等把这身轻浮浪荡气息收一收,懂得什么是安分守己了,再来求见主母不迟。”
字字句句,没一个脏字,却像无数个耳光,狠狠扇在尤氏脸上。将她最引以为傲的姿容、将她从总兵府带来的那点倚仗,剥得一丝不剩,直指其“低贱”与“晦气”的本质。
尤氏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即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眼泪说来就来,嘤咛一声,便“昏厥”了过去,软倒在地。她的丫鬟翠儿登时慌乱无比,哭喊叫着“姨娘”。
这场闹剧,自然很快有人原原本本报给了还在县衙磨蹭的祁树岳。
祁树岳回府后,自是去尤氏院里好一番抚慰。尤氏哭得梨花带雨,添油加醋地将胡嬷嬷的“恶行”和自己受到的“折辱”诉说了一遍,直哭得祁二爷心疼不已,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刻薄寡恩,不给他面子。
然而,胡银环根本不在意祁树岳怎么想。她甚至懒得过问尤氏“昏倒”的细节。
接下来的三日,尤氏便称病不出,躲在自己的小院里,试图以此表达抗议,博取同情,或许还指望祁树岳能去正院为她“讨个公道”。
而正院里,胡银环的生活一如既往。每日清晨,另外两位妾室——祁树岳婚前的启蒙丫鬟抬的顾姨娘,和胡银环自己的贴身丫鬟提拔的柳姨娘,都会准时前来请安。她们态度恭谨,言行小心,奉上茶水,低声回话,绝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们也听说了尤氏门口的遭遇,心下难免兔死狐悲,又带着几分隐秘的看好戏的心思。她们偷偷观察着主母的神色,却发现胡银环一如既往的平静,处理家务,教导儿子,仿佛西小院里那个称病不起的新姨娘,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让她眼皮多抬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无视的、高高在上的态度,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窒息。它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界限:我允许你存在,但你永远别想在我面前掀起任何风浪,甚至不配让我为你动一丝真怒。
胡银环的高高在上,不在疾言厉色,而在这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轻视。她稳坐正院,如同端坐云端的女神,冷眼俯视着脚下的蝼蚁如何蹦跶,连抬手碾死的兴趣都欠奉。因为她深知,在这祁家后宅,真正的权柄,从来只在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