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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祭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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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既定,祁树衡长久以来积压的焦虑与彷徨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瞬间转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与锐气。他深知,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一味的退缩与观望绝非良策,有时唯有挺身而出,方能于死局中搏出一线生机。
既然决定暂做忠君纯臣,那便要做得彻底,做得漂亮!
他不再去计较工部尚书黄茂才背后站着的是太子还是丞相,也不再畏首畏尾地担心此举会开罪哪一方势力。此刻,在他的价值排序中,赈济灾民、稳定地方是陛下最迫切的诉求,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而黄茂才拖延救灾,罔顾民生,便是最大的失职与奸佞!他身为督察御史,风闻奏事、弹劾不法是其天职!
至于后果?他选择相信陛下的圣心独断。陛下若真心要保太子一党,自会轻轻放下;若陛下早已对太子势力膨胀不满,此番弹劾或许正合圣意,能成为陛下敲打甚至削弱对方的一把快刀。无论如何,他将选择权交予陛下,自身则站稳了“为国为民、秉公直言”的道德制高点。
想到此处,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深宫中的爱女若薇。他知道,这道奏折一上,无疑是将矛头直指皇后与太子的势力,身在宫中的若薇必定会承受皇后更疯狂的怒火与打压。想到女儿可能面临的困境,他心如刀割。若薇虽是他娇养长大的幼女,却继承了他的聪慧与林氏的坚韧,性子沉稳,并非软弱可欺之辈。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陛下……总会护住若薇性命的……”他只能如此坚信,用这个念头来压下心中的刺痛与愧疚。在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面前,在幼弟的生死存亡面前,他不得不做出取舍。眼下,灾情控制与祁二的性命,排在了第一位。
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抉择,充满了宦海沉浮中练就的审时度势的睿智与能屈能伸的无奈。他并非不爱女儿,而是深知,唯有保住祁家不倒,保住自己的官位权柄,未来才有可能成为女儿真正的依靠。若此刻瞻前顾后,导致灾情扩大,祁二获罪,祁家倾颓,那若薇在宫中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通此节,祁树衡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他铺开专用的奏事折子,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笔。
顷刻间,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行行铿锵有力、有理有据的文字流淌而出。他先是沉痛描述黄河泛滥后灾民的惨状,强调局势之危急;继而笔锋一转,直指工部尚书黄茂才身为钦差,到任半月有余,却只务虚言,不干实事,拖延救灾,罔顾圣恩与民命;最后,他恳请陛下圣裁,速派干员,接管赈灾事宜,抢修河堤,安抚流民,以免酿成更大祸患。
整篇奏折一气呵成,逻辑严密,证据(基于密信和驿报)充分,言辞恳切却又锋芒暗藏,既充分展现了御史的风骨,又丝毫不越“纯臣”本分。
写罢,他掷笔于案,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天色已蒙蒙亮。他知道,这封奏折一旦发出,便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路。前方的风暴或许会更加猛烈,但他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由他亲手掀起的波澜。
承平十二年,中秋佳节将至的朝会上,原本应是一派祥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堂激辩。
督察御史祁树衡手持玉笏,越众而出,面色沉痛而凛然。他并未直接攻击太子,而是将矛头精准地对准了工部尚书黄茂才。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将黄茂才在金城黄河灾区的所作所为——如何拖延时日、如何只顾清谈、如何罔顾灾民死活、如何致使灾情加剧——一一痛陈,言之有物,证据确凿般(得益于幕僚的密信)。他最后悲愤道:“……黄茂才受陛下重托,却行此祸国殃民之举,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太子党羽瞬间被激怒。吏部右侍郎张启明(吴丞相门生,太子忠实拥趸)立刻出列反驳,他面白无须,言辞犀利:“祁御史此言差矣!黄尚书行事稳健,乃为周全计议,避免仓促行事再生纰漏!岂可因一时之急,便攻讦重臣?莫非是想借此扰乱朝纲?”
兵部郎中孙耀祖(亦属太子一系)更是阴阳怪气:“祁大人如此急切,莫非是家乡遭灾,便因私废公,挟带私怨?”
面对围攻,祁树衡岿然不动,只冷冷道:“臣之所奏,皆为国事民生。若拖延致使流民暴动,黄河再次决堤,这个责任,张侍郎、孙郎中可能承担?”
就在这时,御史台的数位御史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纷纷出列声援祁树衡。其中一位年约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周崇礼,性情刚烈,闻名朝野,他竟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层:
“黄茂才之过,岂止怠政?其背后是否有人授意,拖延救灾,罔顾陛下忧民之心,罔顾太子抚民之责?储君乃国本,当为万民表率,岂可因私利而忘公义?此岂为君仁之道?”
这话虽未直指太子,但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太子宇文瑞“不仁”、“不思国事”。顿时,朝堂之上如同炸开了锅,太子党与御史台官员激烈争辩,互相攻讦,场面几近失控。
祁树衡心中暗惊,他本意只想扳倒黄茂才,解金城之围,救幼弟之命,万万没想到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党争,且火力直接引向了太子。这背后,不知是陛下暗中授意御史台趁机发难,还是那位看似游山玩水的二皇子宇文璟早已暗中布局、发动了力量?事情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料,但却异常“顺利”地朝着对太子不利的方向发展。
龙椅之上,天子宇文隆的面色越来越沉,眼神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整个大殿。他听着底下臣子们吵吵嚷嚷,尤其是太子党那些苍白的辩解和转移话题,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与怒火终于达到了顶点。
就在张启明再次试图为黄茂才开脱时,宇文隆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暴怒而起!
“够了!”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臣工慌忙跪伏在地。
宇文隆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刀般扫过跪在地上的太子党羽,最终落在祁树衡身上,声音冰冷而充满杀意:
“黄茂才!蛀虫!国贼!枉负朕望!祸乱朝纲!荼毒百姓!其罪当诛!”
他深吸一口气,厉声道:
“督察御史祁树衡!”
“臣在!”祁树衡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即刻奔赴金城!监督斩首黄茂才,以祭河神,以平民愤!灾区一切赈灾事宜,由你与河道总督陈海全权决断,遇不决之事,可先斩后奏!”
“臣,领旨谢恩!”祁树衡压下心中震撼,重重叩首。
这道旨意,如同九天雷霆,狠狠劈在了每一个朝臣的心上!陛下不仅完全采纳了祁树衡的弹劾,更是用了最严厉、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斩首祭河!这不仅仅是对黄茂才的惩处,更是对黄茂才背后势力的极大羞辱和沉重打击!
自此,满朝文武皆知,皇帝对太子及其党羽的不满,已到了无需掩饰的地步。** 中秋未至,朝堂之上已是寒意森森。祁树衡手持圣旨,深知自己已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此行福祸难料,但祁家与太子一党,也已彻底撕破了脸面。天子宇文隆在朝堂上的震怒以及对太子党的严厉打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整个大雍朝野引发了剧烈的蝴蝶效应,波及各方。
国子监内,暗流涌动。
在京城最高学府国子监中,祁树衡的两个儿子——祁宁与祁定,立刻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他们原本因伯父的权势和自身的勤勉颇受看重,但如今,伯父成了猛烈攻击太子党的“先锋”,他们便成了太子党势力泄愤的对象。
明里暗里的刁难和欺辱接踵而至:课业被刻意挑剔,分配到的住所变得偏僻阴冷,甚至去膳堂用饭都会被人“不小心”碰撞、泼洒汤汁。往日称兄道弟的同窗此刻也纷纷避而远之。两个少年只能咬牙忍耐,深知此刻绝不能给远在金城的家族和长安城的伯父再添任何麻烦。
巴蜀官道,杀机暗藏。
此时,正在巴蜀米易县内“游山玩水”顺便祭拜外祖,暗访外祖故交的二皇子宇文璟,听闻金城黄河泛滥、灾情严重的消息后,竟带着几名贴身伴读和武士,欲赶往金城,意欲亲眼看看灾情,或许还想做些什么。
不料未出巴蜀,竟遭遇了一伙身份不明、训练有素的杀手伏击!对方手段狠辣,显然是欲置其于死地。宇文璟虽年纪尚小,但身边护卫拼死抵抗,又有大理寺卿嫡孙胡明义相随相救,且他似乎对此类险境早有防备,一番惊险搏杀后,方才侥幸脱身,隐匿行迹。这场追杀来得蹊跷,其背后指使者,几乎不言而喻。
深宫后院,妒火焚心。
后宫之中,吴皇后得知朝堂变故和父亲一党受挫,尤其是祁树衡竟成了陛下手中的“刀”,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她对祁家的憎恨达到了顶点,而这怒火,自然倾泻在了此刻她最能拿捏的人——祁嫔祁若薇身上。
合宫请安之日,皇后身着凤袍,高坐于中宫主位,接受嫔妃叩拜。众妃屏息静气,皆知今日气氛不同往日。祁嫔依礼行事,低眉顺目,并无半分差错。然而,皇后冰冷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她。
“祁嫔,”皇后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今日乃阖宫团圆之喜,你却板着一张脸,面无笑容,是对本宫不满,还是对陛下不满?如此失仪,该当何罪?”
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场嫔妃无人敢出声求情。
祁嫔心知辩解无用,只得跪下:“臣妾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
“恕罪?”皇后冷笑一声,“既然知错,便去宫门外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何时知错了,何时再起来!”
时值中秋前夕,午后的日头依旧毒辣。祁嫔一身单薄宫装,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烈日灼烤,汗如雨下,很快便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皇后却命人紧闭宫门,任由其在门外受罚,其跋扈与肆意妄为,令人心惊。
就在祁嫔几乎要昏厥过去之时,一队仪仗恰巧经过——竟是太后娘娘的鸾驾。太后“恰好”路过(实则是皇帝宇文隆深知皇后脾性,预料到祁嫔会遭难,特意请动太后前来解围),见到此景,立刻命人将奄奄一息的祁嫔扶起。
太后亲自过问,宣来太医诊脉。这一诊,竟诊出了天大的喜讯——祁嫔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后宫之中,已经十余年未曾响起婴儿的啼哭声!皇帝宇文隆得知消息,狂喜不已,之前对祁家的些许利用之心,瞬间被这老来得子的巨大喜悦所淹没。太后更是亲自下令,将祁嫔接入自己宫中偏殿,亲自照拂,严加保护,任何人不经传召不得打扰。
祁嫔竟因此祸得福,不仅性命无忧,更因这意外到来的皇嗣,地位瞬间变得无比稳固。皇后的毒计,反而成就了她。
而此刻,钦差大臣祁树衡正携带着尚方宝剑,怀着复杂的心情,匆匆离开长安,奔赴故乡金城。他尚不知,因为他那一封奏折,朝堂、后宫、家族乃至皇子的命运,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都城长安距金城不过六百里之遥,祁树衡忧心灾情,更恐幼弟性命不保,一路之上几乎是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不过两日功夫,那熟悉的金城城墙便已映入眼帘。他风尘仆仆,官袍上沾满了尘土,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丝毫不敢耽搁,直奔知州府衙。
此刻的知州府衙内,祁树岳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被黄河水患、流民骚动以及钦差大臣黄茂才的拖延刁难折磨得心力交瘁,连续多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原本还算富态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眼圈乌黑,走路时两腿虚浮发软,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儿,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当看到长兄祁树衡如同天兵神将般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祁树岳先是一愣,随即竟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长,“哇”的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官身体统,扑上去一把抱住祁树衡的胳膊,涕泪横流:
“大哥!大哥你可来了!我……我……他们……水……”他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抓着兄长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祁树衡看着幼弟这副不成器的滑稽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他强压下情绪,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沉声道:“好了!堂堂朝廷命官,成何体统!圣旨在此,快收拾一下,准备接旨!”
听到“圣旨”二字,祁树岳才猛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整理衣冠,召集府衙一众官员。
祁树衡办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他当众宣读圣旨,那“斩首祭河”四个字如同惊雷,震得在场官员面无血色,尤其是黄茂才,当场便瘫软如泥,屎尿齐流,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
紧接着,祁树衡立刻与早已等候多时、摩拳擦掌的河道总督陈海汇合。陈海见到祁树衡,如同见到了救星,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祁大人!您可算来了!堤坝情况危急,灾民嗷嗷待哺,下官……下官实在是……”他挽着袖子,露出黝黑粗糙的胳膊,指着堪舆图,恨不得立刻就去工地。
“陈大人辛苦,情况祁某已知。事不宜迟,即刻行动!”祁树衡言简意赅。
一行人押解着面如死灰的黄茂才,迅速赶往黄河岸边。岸边早已搭起简易祭台,焚起香烛。祁树衡请出尚方宝剑,神色肃穆,代表天子祭祀河神。仪式虽匆忙,却庄重无比。
最后,在无数灾民和官员的注视下,寒光闪过,黄茂才的人头落地!鲜血溅入浑浊的黄河水中,仿佛是一种残酷的献祭,也象征着旧有阻碍的彻底清除。
仪式一结束,祁树衡与陈海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转身投入紧张的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