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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波云诡谲 ...

  •   黄河决堤,洪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肆虐两岸。滔天的浊浪不仅吞噬了村庄屋舍,更将农民们视若生命的田地庄稼彻底摧毁,化作一片泥泞的死寂。

      灾难之后,是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流民图。失去了土地和收成的穷苦人家,食不果腹,挖野菜、啃树皮,苦苦支撑。当最后一点可吃的东西耗尽,便不得不走上卖儿鬻女的绝路,骨肉分离的哭声被淹没在无尽的悲苦之中。
      再然后,便是彻底失去家园,拖家带口,汇成一股股绝望的人流,向着他们认为可能有生路的地方迁徙——城镇、富户聚居区。流民,成了动荡和危险的代名词。

      对于祁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而言,天灾本身并未直接冲击到他们的深宅大院和丰饶田庄。但另一个威胁却悄然逼近——那些被饥饿和绝望逼红了眼的流民!

      祁家是金城乃至丹霞县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高墙大院,粮仓充实,在流民眼中无异于一块巨大的肥肉。而祁树岳作为本地的父母官(知州),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若处置不当,流民冲击府邸、哄抢粮仓,甚至引发暴乱,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胡氏虽深处内宅,却有着极高的警惕性和政治嗅觉。她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加强府邸护卫,紧闭门户;另一方面,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她迅速安排丫鬟仆妇,在府外相对安全的空地上搭起粥棚,每日定时施粥。

      这既是积德行善,更是维护家族安全、为丈夫稳定地方的必要手段。做足了表面功夫,也能博个“乐善好施”的美名。

      在这种氛围下,即便祁若茗年仅八岁,实际帮不上什么忙,但作为祁家小姐的“态度”必须要有。她也顺从地捐出了自己攒下的大部分月例银子,虽杯水车薪,但姿态做得很足。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明白,这不过是高门大户在灾难面前的一种自保和表演。

      然而,更让她心生疑虑的是来自驿报的消息。

      驿报上明确写着,朝廷对此番灾情高度重视,已派遣了河道总督和工部尚书这等级别的重臣前来赈灾。可是,驿报传递到丹霞县这种地方,已有近十日的延迟。按此推算,两位钦差大臣至少已抵达灾区半月有余!

      为何过去了半个多月,灾情毫无缓解的迹象?流民依旧遍地,哀鸿依旧遍野,甚至情况似乎还在恶化?

      若茗蹙起了眉头。这绝非正常现象。要么是灾情实在过于浩大,远超朝廷预估,赈济如同滴水入海;要么……就是这赈灾的过程本身,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官员腐败、层层盘剥、办事效率低下,甚至可能官商勾结,倒卖赈灾粮款!

      想到后者,若茗的心沉了下去。若真如此,那两位钦差大臣的到来,非但不是希望,反而可能成为新一轮灾难的开始。有限的赈灾资源被蛀虫们中饱私囊,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恐怕十不存一。而祁家作为地方豪强,父亲作为地方官,恐怕也难完全脱离这潭浑水。

      天灾之下,人祸更甚。祁家老宅看似稳固,实则已被推到了天灾人祸交织的漩涡边缘。胡氏的施粥棚,又能支撑多久?又能安抚多少绝望的心?若茗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祁若茗对于自身处境有着清醒到近乎冷酷的认知。作为一个庶女,她在这深宅大院里的活动范围和行为规范被严格限定。即便是要见主母胡氏,也需在特定的请安时辰,规规矩矩地前往,道一句“母亲安好”,除此之外,若无传召,几乎难以见到。

      祁家老宅庭院深深,各处门户皆有仆役、家丁或精明的婆子看守着,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控与限制。
      想要如同她前世看过的那些小说里的庶女一般,动不动就“偶遇”外男、“邂逅”贵人,或是凭借什么“金手指”搅动风云,在她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甚至有些可笑。那些桥段,不过是满足看客幻想的空中楼阁,与这真实、冰冷、等级森严的内宅生活毫无关系。

      她偶尔也会自嘲,自己一个被困于方寸之地的内宅女子,竟还时常通过驿报忧心什么黄河水患、朝廷赈灾,真是杞人忧天,徒增烦恼。即便她真有一二超前的见解或想法,又能说与谁听?谁又会听?无非是憋在心里,苦了自己罢了。

      认清并接受这种局限性后,若茗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再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也不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焦虑。

      于是,在一个阳光尚好的午后,她干脆带着已经六岁、依旧有些懵懂的小桃子,在自家小院那偏僻的墙角处,发现了几丛顽强生长的金城特有的重瓣玫瑰。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

      “桃子,我们来摘些花瓣吧。”若茗兴致勃勃地提议。
      “小姐,摘花瓣做什么呀?”小桃子仰着圆嘟嘟的脸问。
      “晒干了,可以泡水喝,听说对身子好呢。”若茗笑着,开始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娇嫩的花朵。

      主仆二人便在这小小的角落裡,找到了新的乐趣。她们仔细挑选半开的花苞,轻轻摘下,放在干净的竹簸箕里,搬到有阳光又通风的廊下晾晒。

      若茗看着那些在阳光下渐渐失去水分、却锁住了香气与颜色的花瓣,心想:这大概就是我能掌控的、最大程度的“美好生活”了。关心不了天下大事,那就关心眼前的花草;改变不了命运格局,那就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她彻底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将“摆烂”哲学贯彻到底——在既定的牢笼里,寻找力所能及的微小确幸。摘花、晒花、泡一杯花香缭绕的水,便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温柔犒赏,也是她对这无奈现实的一种沉默的、带着些许慵懒的接受。至于墙外的洪流滔天、朝堂的波谲云诡,似乎都暂时与她这一方小小的玫瑰园无关了。

      金城知州府衙内,此刻的气氛比外面的灾情更加凝重压抑。河道总督陈海与工部尚书黄茂才这两位钦差大臣,已将府衙作为临时行辕,在此督办赈灾事宜。

      陈海总督约莫五十岁年纪,皮肤黝黑粗糙,手指关节粗大,一看便是常年在风吹日晒下奔波劳碌之人。他出身治水世家,满心满眼都是河工水利。此刻,他官袍的袖子高高挽起,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黄河堪舆图指指点点,声音洪亮而急切:
      “黄大人请看!此次决口在于此处堤坝年久失修,沙土松动!当务之急是抢修堤坝,同时开挖引河,分流泄洪!灾民安置亦需同步进行,搭建窝棚,发放粮米药材,防止瘟疫发生……”
      他言辞恳切,方案具体,显然对灾情有着清晰的认识和务实的对策。

      然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座之上悠然品茶的工部尚书黄茂才。黄尚书年岁与陈海相仿,却养尊处优,面皮白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来了半月,对陈海的急切和灾民的惨状似乎视若无睹,每日里只是召集众人“讨论”、“商议”,说些“要从长计议”、“需稳妥行事”的套话,发出的命令也尽是些核查户籍、统计损失等不痛不痒、且执行起来旷日持久的事情,对于抢险、赈济等核心要务却迟迟不肯拿出切实方案,更不肯下发关键指令。

      祁树岳站在下首,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额头的冷汗。他本就资质平庸,于政务一窍不通,此刻更是完全摸不清这两位上官的脉。他只觉得陈总督说得很有道理,但黄尚书位份更高,又似乎深不可测。他试图讨好,暗中命人奉上金银美人,却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反而碰了一鼻子灰,更是云里雾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哪里懂得,这背后的水有多深。黄茂才乃是当朝丞相的门生心腹,而丞相,正是太子宇文瑞的外祖父!太子地位虽固,但陛下年富力强,一山不容二虎,二皇子宇文璟又深得太后喜爱,难免让人多想。
      此番黄河泛滥,既是灾难,也是机会。黄尚书拖延赈灾,任由灾情发酵,背后牵扯的或许是朝中更高层面的博弈——比如,借此打击某些不属于丞相一系的官员?或是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介入,以便将功劳最大化归于太子一系?其中的权谋算计,绝非祁树岳这等人能够参透。

      幸好,长兄祁树衡派来的那位幕僚是个明白人。他冷眼旁观,早已看出蹊跷。他私下紧急与祁树岳商议(主要是他分析,祁树岳听着):
      “大人,情况不妙。黄尚书此举恐非为民,意在朝堂。拖延下去,灾民怨气沸腾,若生民变,首当其冲的便是您这父母官!届时陈总督或可脱身,黄尚书自有靠山,唯独大人您……恐成替罪羔羊!”

      祁树岳吓得面如土色,连连追问:“那……那该如何是好?”
      幕僚压低声线:“为今之计,需立刻将此地实情密报京中督察御史祁大人(祁树衡)!请祁大人在朝中相机行事,或上书直言,或设法周旋,务必推动赈灾实质进行,方可解大人之困!”

      祁树岳此刻全无主意,自然言听计从。一封详细描述黄尚书拖延不前、灾情危急、恐生大变的密信,很快便以最高机密的方式,火速发往了京城督察御史祁树衡的手中。

      而这宦海深处的暗流与杀机,那位只知道贪图享受的祁二爷,直到此刻仍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却不知自己早已半只脚踏入了凶险的棋局之中。
      祁树衡接到来自金城幕僚的密信时,已是深夜。烛火摇曳下,他反复阅读着信中所描述的灾情之危、黄尚书之拖延、以及幼弟处境之堪忧,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竟是一夜未能安枕。

      他忧心忡忡,思绪万千。

      一忧家乡灾情。丹霞县是他的根,如今父老乡亲陷于水深火热,他岂能无动于衷?
      二忧幼弟祁二的项上人头。祁树岳再不成器,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若灾情失控,民变爆发,第一个被推出来祭旗的,必定是祁树岳这个直接责任的地方官!
      三忧自己的站队。这已不仅仅是赈灾,更是牵动了朝中最敏感的神经——天家父子、太子与潜在竞争者的微妙关系。
      四忧女儿祁嫔在宫中的境遇。女儿祁若薇(祁嫔)虽得圣上几分喜爱,但在宫中步履维艰,如今这朝堂风波,只怕更要波及深宫。

      当今天子宇文隆正值壮年,雄心未减。而太子宇文瑞做了二十年太子,东宫属官早已配备齐全,羽翼渐丰,其外祖吴丞相更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俨然已形成一股强大的“太子党”。近两年,陛下对太子似乎颇有微词,虽未明言,但一些细微的政务安排和态度变化,已让敏感的朝臣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更令人担忧的是,吴皇后倚仗娘家势力,在宫中常常肆意折辱其他嫔妃,气焰嚣张。祁嫔作为稍有宠爱的宫妃,恐怕没少受皇后打压。

      而另一位皇子——二皇子宇文璟,年方十岁,生母早逝,没有外戚势力扶持,这反而让皇帝对他少了些忌惮,多了些疼爱。他平日表现得只爱游山玩水,行踪不定,看似毫无野心。但以祁树衡的官场嗅觉和暗中观察,他怀疑这位二皇子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那四处“游历”,恐怕实则是在皇帝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下,结交地方官员、培养潜在势力!一个没有母族势力、看似“无害”又得父亲喜爱的幼子,在某些情况下,或许正是制衡权势过重的太子及其外家的最好棋子。

      这就让祁树衡陷入了极度艰难的境地。

      他若明显偏向太子,固然能获得暂时的安稳,但万一陛下对太子不满加剧,将来清算起来,他必受牵连。且皇后对祁嫔的打压,也让他无法真心投靠。
      他若暗中向二皇子示好,风险更大。二皇子毕竟年幼,根基浅薄,能否成事犹未可知,且极易被太子党视为眼中钉,招致疯狂报复。更重要的是,这种行为本身就有结党营私、窥视储君之位的嫌疑,一旦被皇帝察觉,更是灭顶之灾。

      女儿在宫中战战兢兢,家族在故乡危如累卵,自身在朝堂如履薄冰……各种念头在祁树衡脑中激烈交战,使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妻子林氏端着一碗温热的参茶轻轻走了进来。她看到丈夫憔悴焦虑的神色,并未多问,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声音温和却坚定地说:“老爷,再难的事,也总有解决的法子。妾身愚见,在这朝堂之上,任凭风浪起,效忠皇上,秉公办事,总是最要紧、最不会错的根基。”

      林氏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祁树衡。

      是啊!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盲目站队风险极大。唯有紧紧抓住“忠君”二字,一切以皇帝的意志和朝廷的法度为先,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政斗中保住根本。皇帝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能办实事、解危局,却又不会明显倒向任何一方的纯臣!

      他心中立刻有了决断。他要立刻上书,不是弹劾谁,而是客观陈述灾情严峻、流民不稳的实情,强调抢修河堤、紧急赈济的迫切性,将难题和选择权,巧妙地交还给皇帝本人!同时,也要暗中给祁嫔递信,让她在宫中更加谨言慎行,专心侍奉皇帝,切勿卷入后宫的纷争。

      想通了这一点,祁树衡长舒一口气,端起参茶一饮而尽。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与锐利。这场天灾引发的朝堂暗战,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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