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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贵客 ...

  •   丹霞县祁家老宅门前,往日车马稀疏的青石广场,如今却成了烟火缭绕、人声微涌的善地。几口硕大的铁锅支起,底下柴火噼啪,熬煮着浓稠的米粥,白色的蒸汽混着米香,氤氲升腾,试图驱散几分灾后的萧索与悲凉。

      祁家主母胡氏,一身素净的湖蓝缎面裙袄,外罩着半旧不新的蟹壳青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银簪。她并未坐在棚下,而是挺直了背脊,站在檐下略高的石阶上,目光如尺,丈量着眼前的一切。她不必高声呼喝,只偶尔对身边的赵娘子或胡嬷嬷低语几句,指令便清晰地下达下去。仆妇们屏息敛声,依令而行,舀粥、分发、维持秩序,一切忙碌却井然,透着一股大族行善时特有的、不容出错的规整与体面。

      丫鬟仆妇们皆按吩咐戴着轻薄的面纱,虽遮住了容貌,却遮不住或好奇或怜悯或谨慎的眼神。她们像一群被严格编排的工蜂,在粥棚与人群间穿梭流动。

      八岁的若茗也戴着小小的面纱,站在一位嬷嬷身后。她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那些面黄肌瘦的妇人、眼神浑浊的老人、赤着脚趾的孩童……他们伸出各式各样的碗盆,眼中交织着感激与麻木。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米粥的香气、汗水的酸腐气、还有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若茗学着嬷嬷的样子,将一小勺粥稳稳倒入一个破口的碗中,那端碗的老妇手指粗黑,颤抖着连声道谢,若茗却觉得那谢意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微涩。她不禁想,徐管事农庄上的佃户,丰年时大约不至如此,但若遇灾荒,是否也会沦为这茫茫人潮中的一员?

      就在这哀矜而秩序井然的时刻,侧翼人群边缘突然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

      像平静的水面猛地被投入石子,惊呼与推搡声乍起。粥棚前的队伍瞬间扭曲,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撕开一道口子。只见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看身形似是少年郎——极为突兀地从混乱中踉跄冲出,直朝着祁家女眷所在的棚下方向而来!

      他们穿着粗麻布衣,沾满尘泥,几乎与流民无异,但那冲撞的势头却带着一种与周遭饥疲之众截然不同的慌急与莽撞。

      “哎哟!”

      “拦住!快拦住他们!”

      “休得冲撞主母!”

      反应最快的是那些健壮的仆妇和负责护卫的家丁。她们瞬间放下粥勺木桶,如同被触及逆鳞的母兽,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迅速组成一道人墙,悍然阻隔在那两个不速之客与胡氏、若茗等女眷之间。丫鬟们则惊得低呼出声,下意识地朝主母身边簇拥靠拢。

      胡氏的眉头骤然锁紧,面上的平静被打破,染上一层极度的不悦。她脚步微微后移,退至安全处,锐利的目光穿透面纱,死死盯住那引发骚乱的源头。

      场面一时凝滞。那为首的少年虽一身粗布衣衫,沾满尘土,甚至袖口还有被荆棘勾破的痕迹,但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一股朗朗英气难以遮掩。他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对一众戒备的仆妇,眼神却无半分畏缩慌乱,反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急切。他向前一步,目光穿透人墙,精准地落在被簇拥着的胡氏身上,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奔波后的沙哑,开口便石破天惊:

      “姑母!侄儿胡明义,求见姑母!”

      这一声“姑母”,叫得所有仆妇丫鬟都愣住了。胡嬷嬷闻言,猛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少年的脸庞。方才情急未细看,此刻瞧真了,那眉眼鼻梁,竟与她记忆中胡家几位爷年轻时的模样叠上了七八分!她失声惊呼,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表少爷?可是…可是大理寺卿府上的表少爷?!”

      胡氏在听到那声“姑母”时,心口便是猛地一跳。待胡嬷嬷叫破身份,她凝神细看,那少年的面容轮廓,果真与远在都城的兄长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气度,绝非寻常布衣所能伪装。

      然而,更让她心惊的是他身侧护着的那个少年。

      那孩子约莫十岁,身形稍矮,同样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紧抿,不见一丝血色。他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似是脱臼,又似有更重的伤,靠那稍年长的少年半扶半撑着才勉强站稳。尽管处境狼狈,伤痕累累,但他微微扬起的下颌和那双沉静眼眸中深藏的、不容错辨的威仪与冷冽,却像暗夜里的明珠,灼灼生光。那绝非普通官宦人家能养出的气质,那是…龙子凤孙才有的天潢贵胄之气!

      电光火石间,胡氏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兄长家的侄儿为何会在此?为何如此狼狈?他护着的这个尊贵少年是谁?为何受伤?都城的变故?追杀?

      所有的疑问都被她瞬间压下。她知道,此刻绝非问话之时,更非示众之地。

      “都住手!”胡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所有仍在戒备的仆妇。她快步上前,越过人墙,目光先是在侄儿胡明义脸上迅速停留,确认无误后,便深深看了一眼那受伤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极致的惊骇与了然。

      她侧身,微微福了一福,动作极快却依旧保持着礼数,声音压得极低,只容近前几人听见:“贵客临门,多有怠慢。此处非说话之地,快请随我入府!”

      说罢,她立刻转向胡嬷嬷和赵娘子,语速又快又急,却条理清晰:“嬷嬷,你亲自引路,从西侧角门速速入府,直接去老太爷的静心斋!吩咐下去,紧闭门户,任何人不得窥探议论!赵家的,你去请周老先生(府中惯用的大夫)立刻到静心斋候着!快!”

      命令一下,众人虽满心骇浪,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胡嬷嬷立刻上前,恭敬却急切地引着两位少年。丫鬟仆妇们迅速让开一条路,低着头,心中已是惊涛骇浪,皆知府中来了了不得的、绝不能外传的“贵客”。

      胡氏看着两个少年踉跄却竭力保持仪态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内,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口,面上努力恢复镇定,对剩下的仆役道:“无事,继续施粥。”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天巨震。

      那突如其来的骚动与两声石破天惊的“姑母”、“贵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祁家女眷心中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所有人的心思,早已跟着主母和那两位神秘少年飞进了那深深宅门之后。

      祁若茗站在人群中,面纱下的眼睛睁得溜圆。她两世为人,自认也算见过些世面,但方才那情景,仍让她心头怦怦直跳。那为首的少年称胡氏为“姑母”……胡氏的娘家,可是都城大理寺卿府!那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清贵门第。能让他那般狼狈却仍拼死护着,甚至让嫡母瞬间失色、如此恭敬急切迎入府中的……那个受伤的少年,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皇亲国戚?
      王府公子?
      还是……?

      若茗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那是对于这个时代真正权力核心的近距离窥探,是对她只从驿报和闲谈中听闻的“天家”的具象化认知。她忍不住踮起脚尖,望向他们消失的角门方向,仿佛这样就能多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信息。

      不止是她,一旁的若菡和若兰也早已没了分发粥米的心思。

      若菡年岁稍长,心思也更活络些。她扯了扯若兰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揣测:“兰妹妹,你瞧见没有?那位小公子,虽然穿着布衣,可那通身的气派……我瞧着,比画上的仙童还要贵气!胡家表哥哥那般护着他,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若兰年纪小,虽不如若菡想得多,却也本能地感觉到那两人的不同寻常。她眨着懵懂的眼睛,小声回道:“菡姐姐,他是不是受伤了?脸色好白,看着好生可怜。母亲好像很紧张他们……” 她虽不懂朝堂贵贱,却也能从胡氏骤然变化的语气和急切的态度中,感知到事态的非常。

      底下的丫鬟仆妇们更是窃窃私语,眼神交换间全是探究与惊疑。
      “天爷!那是胡家舅老爷府的公子?怎地这般模样跑到咱们这来了?”
      “可不是!瞧那身上脏的,像是逃难来的……”
      “嘘!小声点!没见主母那脸色吗?这事定然不小!”
      “另一位小公子是谁?主母竟还对他行礼了!”
      “怕是比胡家还要显赫的贵人……瞧那通身的气度,伤了都那般挺着,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有胆大的婆子做出惊人猜测,立刻被旁人用眼神狠狠制止,不敢再说下去,但那份猜疑却已种下。

      胡氏一声令下回府,众人皆敛声屏气,迅速收拾,跟在主母身后。脚步虽稳,但那一颗颗心却早已如同被猫爪挠过一般,好奇得紧。每个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瞟向静心斋的方向,试图从那紧闭的门扉中,窥探出一星半点足以震动金城的秘密。

      祁若茗跟在队伍末尾,回头望了一眼方才还人声微沸、此刻却因主角离去而略显沉寂的粥棚,心中暗叹:这祁家老宅,怕是又要起风浪了。而这次的风浪,似乎来自于那至高无上的地方。她不禁对那两位少年的来历和遭遇,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

      静心斋内,药香渐渐驱散了方才的紧张空气。
      周老先生已仔细为两位少年诊治完毕。胡家少爷胡明义多是些皮外擦伤和劳累过度,清理上药后便无大碍。真正棘手的是那位“二公子”。
      宇文璟的左小臂肿胀异常,皮肤下透着骇人的青紫,周老先生手法娴熟地一摸一按,便断定是骨折。他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敷上续骨止痛的膏药,再用杉木皮夹板细细固定,整个过程,那十岁的少年竟只从牙缝里挤出几声极轻的闷哼,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咬紧牙关未曾哭喊出声。这份远超年龄的坚忍,让一旁看着的胡氏心下更是凛然。

      待周老先生叮嘱完静养事项、由胡嬷嬷亲自送出去并严令封口后,室内暂时只剩下胡氏和两位少年。

      胡明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接过丫鬟递上的温茶一饮而尽,开始低声叙述他们的遭遇。他的声音仍带着后怕与疲惫:“……二公子此番是奉……是得了长辈允许,前往巴蜀境内祭拜先人。归途中听闻黄河泛滥,金城灾情严重,他便执意要转道前来亲眼看看……谁知行至金城与巴蜀交界处的山道,竟突遭一伙极其凶悍的‘山匪’伏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与愤怒:“那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下手狠毒,专冲要害,绝非寻常乌合之众!我们带的护卫拼死抵抗,且战且退,几乎……几乎全部罹难……”少年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混乱中,二公子被贼人刀柄砸中手臂,又从坡上滚落……我拉着他,仗着熟悉山林小道,才侥幸逃脱。一路不敢走官道,昼伏夜出,靠着野果溪水,好不容易才摸到丹霞县地界。想着姑母在此,定能庇佑我们一时,这才……”

      胡氏安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巴蜀祭拜先人?她瞬间明了,二皇子宇文璟的生母据说祖籍便在巴蜀,他这是秘密前去祭奠生母一系的先人。遭遇“山匪”?这说辞骗骗孩童还行!哪里的山匪敢如此精准地伏击皇子的车队?哪里的山匪有这般战力全歼皇家护卫?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目光扫过宇文璟那苍白却隐忍的小脸,以及他那条被固定好的伤臂,心中寒意更盛。是谁下的手?太子?皇后?或是其他政敌?无论哪一方,这趟浑水都深不见底,祁家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位“贵客”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她脸上未露分毫,只是轻轻颔首,语气沉稳而带着安抚的力量:“好了,莫怕了。既到了姑母这里,便安心住下。外面的事,自有大人料理。你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她随即吩咐下去,将静心斋相邻的两间厢房彻底收拾出来,一应物品比照府中最高规格,又特意拨了自己身边最沉稳可靠的两个大丫鬟和两个嘴严的老仆前去伺候,并严令府中上下统一口径,只称是都城胡家大爷的两位公子前来探亲暂住,不慎路上遇了惊马,受了些轻伤需静养,严禁任何人窥探议论。

      安置好这两位烫手的“山芋”,胡氏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前往祁老太爷的居所禀明一切。

      祁老太爷虽已致仕养老,但曾官至一省布政使的眼睛却丝毫未昏花。他听完胡氏压低声线的叙述,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微微发白。

      “二公子……遭遇‘山匪’……逃至我祁家……”他喃喃低语,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不是简单的意外,这是储位之争的血腥延伸,是泼天的大事!祁家一旦卷入,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他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侍立多年的老心腹沉声道:“快!你立刻亲自骑马去金城知州府衙,见到大老爷,就说我突发急病,心悸气短,情况危急,让他无论如何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速速回府!记住,只要他一人回来,切勿声张,更不可惊动钦差行辕的任何人!”

      老仆深知轻重,领命后悄无声息地疾步而出。

      祁老太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长子祁树衡是钦差,此刻正在金城主持大局,他必须立刻知道这个惊天变数。所谓的“急病”,既是召他回来的最快最合理的借口,也是祁家此刻真实处境的写照——确实已“病”在危墙之下,急需这位在朝为官、深谙权术的长子回来一同商议,如何在这雷霆风暴中,为祁家寻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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