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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束缚 ...

  •   祁宁、祁定两位少爷离府赴京,不仅带走了胡氏的半颗心,也带走了一批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仆从。长随、书童、小厮,凡是近身伺候、有望跟着少爷们奔前程的,几乎都被一并带走。胡氏治家极严,尤其在对儿子的管教上,深恐他们步其父后尘,沉迷女色,因此绝不许有年轻丫鬟在儿子们身边伺候,所用皆是小子仆役。

      府邸角门处,上演着一场小范围的离别。铁蛋,如今该叫他的大名徐铁了,作为大少爷祁宁的贴身小厮,也要随行赴京。他已十四岁,身量抽高,面容黝黑,带着少年人的精干。此刻,他正与自己的弟妹们告别。

      弟弟栓子,十一岁,在府中花房伺候花草。这是个没什么油水、也难出头的地方,但胜在清静安稳,性命无忧。他性子憨厚木讷,看着大哥,只会搓着手傻笑,眼里满是羡慕和不舍。

      妹妹杏儿,八岁,如今在针线房当差,终于如愿蓄起了头发,梳着两个小抓鬏。她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针线房学好手艺,安安分分做到二十岁,然后求主子恩典放出去,嫁个同样在祁家当差的小子,继续为奴为仆。她看着大哥,小声嘱咐着:“哥,京城冷,你多穿点。”

      最小的妹妹桃子,刚满四岁,作为新晋庶小姐祁若茗的贴身丫鬟,也被允许来送行。她顶着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小脸圆嘟嘟的,还不太明白“去京城”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刚见面的、看起来很威风的大哥又要走了,小嘴噘得老高,能挂个油瓶。

      铁蛋看着眼前的弟妹,心中感慨万千。他离家去大少爷身边当差时,桃子还没出生。如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摸了摸桃子的脑袋,沉声道:“在大小姐身边要听话,机灵点,别惹祸。”他又看向栓子和杏儿,“你们在府里也好好的,互相照应着点。”

      栓子和杏儿看着被祁若茗养得有些娇气的桃子,脸上都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们深知府中规矩森严,主子们心思难测,桃子这般性子,怕是容易吃亏。他们却不知,在巴蜀农庄,祁若茗几乎是把这个小丫鬟当成亲妹妹一样带大的,同吃同玩,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才养出了这几分天真娇憨。

      徐家这四个儿女的前程,清晰地映射出古代家生奴仆的命运轨迹与家族的盘根错节:

      * **铁蛋(徐铁):** 跟随着最有前途的嫡长孙,是搏前程的路子。若能得主子信任,将来或许能成为心腹管事,甚至伴随主子外放为官,改变整个家庭的地位。
      * **栓子:** 在无关紧要的岗位,是求安稳的路子。虽难有大出息,但背靠祁家大树,只要不犯错,温饱无忧,也能平安一生。
      * **杏儿:** 学习技能,是标准的女仆之路。将来婚配仍在祁家体系内,继续为祁家服务,繁衍下一代家生奴。
      * **桃子:** 绑定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主子(祁若茗),她的未来几乎与祁若茗的命运紧密相连。若茗嫁得好,她或许能跟着鸡犬升天;若茗境遇不佳,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徐家,就像无数依附于豪门的家生奴家族一样,通过将子女分散到主子家族的不同房头、不同岗位,来分散风险,维系生存,并试图在缝隙中寻求上升的可能。他们与主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主子家的风波会影响到他们,而他们的忠诚与能力,也在细微处影响着主子家的生活。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构成了世家大族庞大而稳固的基座。铁蛋的离去,不仅是兄妹分别,更是这个奴仆家族又一次对未来命运的微小投资与期盼。送走了声势煊赫的长兄一家,以及自己两个最出息的儿子,祁家老宅仿佛瞬间冷清空旷了不少。祁树岳只觉得身上那层无形的、来自父兄的束缚骤然松开,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在老宅的这些日子,为了给父亲贺寿,应对兄长,他不得不循规蹈矩,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简直是度日如年,憋闷至极。此刻,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金城知州府衙——那个真正属于他的、可以随心所欲的逍遥窝。

      他想念后衙里那些新纳的、娇媚可人的小妾,想念不用日日对着胡氏那张端方严肃面孔的自由,想念那些可以呼朋引伴、饮酒作乐、无需担心随时被老父训斥的快活日子。

      至于那个刚刚接回来的庶长女祁若茗?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一个女儿而已,还是庶出的,接回来就接回来了,他知道胡氏就算心里再膈应,为了她“贤惠”的名声,也不会短了那孩子的吃穿用度,表面功夫一定会做足。至于这女儿规矩学得怎么样,书读得如何,性情培养得如何……他毫不关心。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儿又不是儿子,不能传宗接代,不能光耀门楣,养大了不过是一副嫁妆打发出去。只要模样长得周正,将来能用来联姻,为家族(或者说更多是为他)换取些利益,就算尽到了最大的价值。** 事实上,他一直也是这么践行的。妾室一旦有了身孕,他便觉得失去了新鲜感,往往随手就打发回老宅生产教养,自己则继续在任上寻觅新的美色。所有庶出子女,无论是之前的祁宏、祁若兰、祁若菡,还是现在的祁若茗,他都是直接丢给胡氏,不闻不问。

      后衙里,永远有数不清的、更新鲜娇嫩的美人等着他。在追逐美色、满足私欲这方面,祁树岳从不亏待自己,也毫无责任感可言,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十分不是东西。

      而这一切荒唐行径所带来的后果——那些嗷嗷待哺的庶子庶女、那些被冷落妾室的怨怼、那些需要维持的表面和谐——则统统压在了正妻胡氏的肩上。

      这便是古代许多正室大夫人的无奈与责任。她们往往出身高贵,受过严格的宗妇教育,掌管中馈,教养子女(包括庶出),维持家族体面。她们不能嫉妒,不能抱怨,必须“贤惠大度”,即使丈夫荒唐无度,她们也要负责收拾残局,将那些丈夫与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抚育成人,还要尽力让他们接受教育,懂得规矩,以免将来出去丢了家族的脸面,甚至影响自己嫡出子女的前程。

      胡氏对祁树岳,早已失望透顶,感情全无。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三个嫡子身上。对于这些庶出子女,她谈不上喜爱,甚至带着厌恶(尤其是对祁若茗),但她会尽到主母的责任。她会给他们提供符合身份的衣食,会请先生教他们识字(至少不至于成为文盲),会让嬷嬷教他们基本规矩,会在适龄时为他们安排婚事。她做这些,并非出于母爱,而是为了维护祁家的声誉,为了不让别人指责她这个主母失职,更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们创造一个相对清静、没有太多“污点”兄弟拖后腿的环境。

      祁树岳轻松惬意地踏上了返回金城任所的路途,将老宅里那一摊子“琐事”再次抛诸脑后。而胡氏,则留在那深深庭院里,继续扮演着那个端庄贤惠、实则内心冰冷疲惫的当家主母,面无表情地安排着新庶女的住所、用度、以及未来的教养事宜。她的无奈与隐忍,是那个时代许多高门正妻共同的命运缩影。胡氏并非传统意义上温良贤淑的女子,她的“贤惠”更多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和家族声誉的冷静算计与高超的处世手段。她深谙正室大夫的生存之道:**可以不大度,但必须做出大度的姿态;可以不贤良,但必须维护贤良的名声。**

      对于后院的妾室,她自有其一套管理法则。像金氏那般识趣、懂得分寸、又能带来实际利益(比如生下儿子)的,她偶尔也愿意给对方几分体面,允许她们在身边说说话、解解闷,如同豢养一只会逗趣的雀鸟。而对于那些不安分、试图挑战她权威的,她自有无数不动声色就能让人难受的法子:今日禁足,明日罚站规矩,后日干脆称病不见,晾在一旁冷处理。看着她们从张牙舞爪变得战战兢兢、曲意逢迎,于胡氏而言,也是这深宅后院中一项排遣寂寞的“乐趣”。

      至于庶出子女,她的态度更为复杂。她自然谈不上喜爱,甚至常怀厌恶,尤其是对祁若茗这种生母令她深恶痛绝的。但她不会在明面上苛待他们。**因为这些孩子,将来或许能成为她亲生儿子的助力,至少不能成为拖累。** 从礼法上讲,他们也都算在她的名下,叫她一声“母亲”。他们的不堪,最终丢的是她这个主母和整个祁家的脸面。

      因此,对于祁若茗的安置,她做得滴水不漏,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她拨了一个在府中多年、规矩极严但早已失了主子欢心、被打发到边缘的老嬷嬷过去,负责教导祁若茗最基本的礼仪规矩。这嬷嬷古板苛刻,教导方式生硬,但至少不会教错,足以应付门面。

      她又吩咐针线房按份例给祁若茗裁制了几身符合五品官家小姐身份的新衣,料子、款式都过得去,绝不寒酸,但也绝不会格外用心。同时配齐了两个小丫鬟和一个粗使仆妇,算是凑足了一个小姐应有的排场。

      这一切,看起来无可指摘,充分展现了一位嫡母的“慈爱”与“公正”。

      然而,也仅止于此。

      那老嬷嬷教导是否用心,方法是否得当,能否真正引导孩子,胡氏并不关心。那两个小丫鬟是机灵得力还是蠢笨懒惰,她也不会过问。送去的衣物合不合身,料子是否舒适,颜色花样那孩子是否喜欢,更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至于更深层的——比如如何理家管事、如何察言观色、如何与人周旋、如何为自己谋划……这些真正能立足的处世之道,胡氏是绝不会教导一个庶女的。她只需要祁若茗像个漂亮的木偶一样,学会表面上的规矩,将来能顺顺利利嫁出去,不至于丢祁家的脸,便算是尽到了责任。

      于是,祁若茗带着小桃子,住进了分配给她的偏僻小院。胡氏明确下令:在跟着老嬷嬷学好规矩之前,不许随意出院门走动。至于识字读书?那是学好规矩之后才可能考虑的事情,且先生也未必会多么尽心。

      主仆二人便如同被遗忘一般,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开始了在祁家深宅中看似体面、实则孤寂且前路漫漫的生涯。胡氏用最标准的程序,为自己打造了贤良的名牌,也将祁若茗框定在了一个看似周全、实则冰冷淡漠的框架之内。从巴蜀农庄开阔自由的天地,骤然踏入祁家老宅这深深庭院、重重规矩之中,祁若茗和小桃子都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她们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小院,虽不缺衣食,却冷清得可怕。

      很快,胡氏指派的下人便到了。两个约莫八岁的小丫鬟,一个叫**巧儿**,负责梳头打扮,模样还算周正,眼神却带着打量;一个叫**绿叶**,负责伺候日常起居,看着憨厚些,手脚却有些笨拙。此外还有几个粗使的仆妇,只在院外伺候,难得近前。

      这些下人初见新主子,见祁若茗年纪小,又是从庄子上来的,眼神里不免带了几分轻视和探究。一个正在留头、略显油滑的小丫鬟竟低声嘀咕了一句:“……小姐也不给个见面赏钱……”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负责教导规矩的**刘嬷嬷**已经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去,打得那小丫鬟一个趔趄,脸上瞬间浮起五指红印。

      “作死的小蹄子!主子也是你能编排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再敢多嘴,仔细你的皮!”刘嬷嬷面容严肃刻板,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一旁的小桃子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吓得“哇”一声哭出来,直往祁若茗身后躲。

      刘嬷嬷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如同冰冷的锥子:“哭什么?没规矩!既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更该懂礼数!从今日起,你也跟着一并学!学不好,一样受罚!”

      震慑了下人,刘嬷嬷便开始了她严苛的教导。她并不讲解为何要如此,只强硬地命令执行。

      **“饮茶!”** 茶杯如何端,手指该如何摆放,何时啜饮,饮多少,如何放下……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矫正,稍有不符,便是严厉的斥责甚至戒尺伺候。
      **“走路!”** 步伐该多大,速度该多缓,裙摆不能晃动出声,上身要稳,目视前方却不能乱瞟……祁若茗在农庄跑惯了的腿脚,此刻如同被套上了无形的镣铐。
      **“如何笑?”** 不能咧嘴,不能露齿,要嘴角微扬,眼神含蓄。
      **“如何站?”** 肩要平,背要直,头要正,手要交叠放在身前特定位置,一站便是半个时辰,浑身酸麻也不能动。

      这些规矩,远比当初徐林氏在农庄时偶尔提点的几句要繁琐、严苛千百倍!徐妈妈教的是让她大致像个小姐样子,不至于太失礼;而刘嬷嬷教的,是要将她每一个自然的动作都扭曲成符合深宅规范的、僵硬的仪式。

      小桃子更是苦不堪言,她年纪更小,完全不懂为何站要那样站,笑要那样笑,常常被骂得眼泪汪汪。

      祁若茗虽心中也叫苦不迭,但她深知处境。这里不是可以撒野的农庄,那个看似慈和的嫡母绝不会成为她的依靠。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记忆、模仿每一个动作,哪怕肌肉酸痛、内心烦躁,也咬牙坚持。她明白,在这里,“规矩”就是护身符的第一步。

      于是,主仆二人便在这偏僻小院里,开始了日复一日、枯燥至极的“修炼”。她们无暇也无权去探索这偌大的府邸,不知窗外花开花落,不管前院人来人往,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刘嬷嬷冰冷的训诫声和那些永无止境的礼仪动作。从农野到深宅的巨变,首先便体现在这每一寸举止的束缚与重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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