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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宗族礼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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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梦——不,现在该叫祁若茗了——还在心里默默咂摸着这个新名字。“若茗……若茗……”听起来倒是清雅,比庄户上那些“丫蛋”、“招娣”之类的好听多了。她心底还是更习惯前世的名字“祁梦”,但也明白,在这宗法大于天的时代,能被正式记入族谱、赋予一个符合家族辈分的名字,已是一种承认,由不得她挑剔。她只能接受。
而堂上众人,心思早已百转千回,目光皆聚焦在她这张过于出众的脸上,各自打着算盘。
**祁树衡**(大伯)的目光最为锐利深沉。他久居官场,见识广博,早已过了以单纯美色取人的阶段。世人常言“女子重贤德不重颜色”,但他深知,在真正的权力场和联姻博弈中,绝顶的容貌往往是一张无声而强大的王牌,能轻易打开许多贤德无法叩开的大门。他看着祁若茗,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奇珍。**此女年纪虽小,已具绝色之姿,若好好栽培,请名师教导诗书礼仪、音律女红,将来未必不能成为祁家又一枚重要的棋子,或许能缔结一门比若薇(祁嫔)更为显赫的姻亲,为家族带来意想不到的助力。** 他的眼神里是纯粹的权衡与价值评估。
**祁树岳**(生父)则神情恍惚。女儿惊人的容貌瞬间将他拉回了六年前,那个尤氏娇媚鲜活、依偎在他怀里撒娇卖痴的时光。尤氏的眉眼、笑靥、甚至那甜腻的嗓音,都因眼前这张相似却更显稚嫩纯真的小脸而变得清晰起来。心中一时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逝去宠妾的怀念,有一丝微妙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美色所惑的怔忡,仿佛透过女儿,又看到了那个让他欲罢不能的尤物。
**祁林氏**(大伯母)面色最为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她出身高贵,年轻时容貌亦是不俗,如今到了做祖母的年纪,早已将皮相看淡。她冷眼旁观,瞬间便明白了当年老二夫妇为何会因这庶女的生母闹得那般不堪。**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她看着祁若茗,就像看着一朵刚刚绽放、却注定命运多舛的娇花,美丽,但也仅止于美丽,引不起她心中太多波澜,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洞明与疏离。
而**胡氏**(嫡母)的反应最为剧烈。祁若茗的容貌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痛楚的旧伤!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羞辱、愤怒、以及对尤氏刻骨的怨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就是这张脸!这张和她生母一样妖精似的脸!** 胡氏自己容貌只是端方,并非绝色,如今又年近三十,丈夫却始终贪恋年轻鲜嫩的颜色,这让她对所有容貌出众的女子都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厌恶。在她看来,**长得美就等于轻浮、下贱、狐媚、心术不正,是天生就该做妾、专门来勾引男人、破坏别人家庭的祸水!** 此刻,她对尤氏的所有怨毒,都精准地嫁接在了这个刚刚进门、还一脸懵懂的庶长女身上。眼神冰冷如刀,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跪在后面的那些**庶子女**——祁宏、祁若兰、祁若菡等人,则单纯得多。他们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姐姐惊呆了,忍不住好奇地、偷偷地张望,小脸上写满了惊艳和羡慕,尚不懂这美貌背后所代表的复杂意味和即将带来的风波。
在这短短的静默瞬间,一个女子的美貌,在这高门大宅里,已然被明码标价,被赋予了各种或功利、或龌龊、或仇恨的复杂含义。它可以是通往富贵的阶梯,也可以是引人堕落的诱惑,更可以是招致嫉恨的灾源。祁若茗尚未意识到,她与生俱来的这份容颜,从此将成为她命运中最为沉重也最为锐利的双刃剑。祠堂的庄重仪式过后,众人移步至宽敞明亮的大厅。依照规矩,男女分席而坐,中间以屏风或自然的距离稍作隔开。
伯母祁林氏方才在一旁,已将丈夫祁树衡打量祁若茗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权衡与考量尽收眼底。她与祁树衡夫妻多年,深知丈夫绝非贪恋美色之徒,他看中的,是这容貌背后可能带来的家族利益。既如此,她作为长房主母,自然要顺势而为,提前施恩,结个善缘。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招了招手,让祁若茗走到她近前。早有丫鬟捧上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是一套赤金头面,包括一支簪子、一对耳环、一个项圈。样式虽不是时下最流行的,但金料十足,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金光灿灿,对于一個剛回府的庶女而言,这已是极重的厚礼了。
“好孩子,过来。”林氏拉过祁若茗的小手,触手只觉细腻柔软,她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孩。行为举止确实带着乡野间的疏放,缺乏调教,但那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面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和突如其来的关注,里面虽有茫然,却并无胆怯畏缩之色,反而有种天生的、不卑不亢的平静。
**此女心性倒不似其生母那般轻浮,** 林氏心中暗忖,**若是好好教导,去了那层野气,将来未必不能成些气候,至少不会给祁家丢脸。** 这份投资,或许值得。
她将锦盒轻轻放入祁若茗手中,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这是伯母给你的见面礼。回了家,往后要好生学规矩,听嫡母教导,不可再像以往那般顽皮了。”
另一侧,嫡母胡氏见状,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她原本准备的一套精巧银饰,与长嫂这份沉甸甸的金器相比,立刻显得小家子气,拿不出手了!她暗恨长嫂多事,一上来就把礼数抬得这么高,逼得她不得不跟进。
众目睽睽之下,胡氏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情愿和對那張臉的厭惡,脸上挤出慈和的笑容,也从腕上褪下一对成色颇好的白玉镯子(本是打算留给未来儿媳的),亲自给祁若茗戴上,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你伯母说的是。只是你年纪还小,金的太重,怕压不住。这玉镯温润,正适合你养养性子。”她的话听着体贴,实则暗暗贬低了林氏所赠金饰的俗气,又点出祁若茗需要“养性子”的不足。
祁若茗虽不完全懂这些内宅机锋,但察言观色的本能还是有的。她感受到伯母释放的善意(尽管可能别有目的),也明白嫡母的勉强和隐含的不喜。她并不点破,只是顺从地接过礼物,然后依着刚才偷偷观察其他姐妹行礼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对着林氏和胡氏分别福了一福,奶声奶气却清晰地说道:
“若茗谢伯母赏。”
“若茗谢母亲赏。”
这一声“母亲”,算是正式确认了胡氏嫡母的身份。胡氏听着这称呼,看着那张酷似尤氏的脸,心里像吞了苍蝇般别扭,面上却只得维持着笑容。而林氏则微微颔首,对祁若茗的这份伶俐和识趣多了几分好感。
这初次见面的赠礼风波,便在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过去了。祁若茗收获了两份价值不菲的“见面礼”,也初步感受到了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一次馈赠背后可能隐藏的复杂意图。见过了长辈,接下来便是与祁树岳后宅的姨娘以及庶出的弟妹们见礼。厅内气氛稍缓,却也透着一种无形的等级秩序。
祁树岳的五位姨娘,此番只到了三位。
为首的是**贵妾金氏**。她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时下流行的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耳坠明珠,打扮得既不失身份,又极尽美艳。比起几年前,她添了几分丰腴,却更显得珠圆玉润,风情万种。她育有五岁的庶长子祁宏和三岁的庶三女祁若兰,儿女双全,地位稳固。金氏是个极聪慧识趣的女子,深知今日场合重要,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她拉着女儿**祁若兰**上前。
**祁若兰**今年三岁,穿着粉嫩的绣折枝玉兰襦裙,头发梳成两个小鬏鬏,系着同色发带。她的相貌并未继承生母的美艳,反而更像父亲祁树岳,只是清秀之姿,小小年纪却绷着一张小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模样。她像模像样地对着祁若茗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声音细细的:“若兰见过大姐姐。”动作一板一眼,显然是金氏平日精心教导的结果,虽可爱,却也失了几分孩童的天真,显得有些过早的拘谨和刻板。
接着是**良妾顾氏**。她原是祁树岳的启蒙丫鬟,侥幸生下了五岁的庶二女祁若菡才被抬了姨娘,如今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比祁树岳还长几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裙,头上只簪了根素银簪子,脸上已有了细密的皱纹,神色怯懦,眼神躲闪,早已失了颜色,与光彩照人的金氏形成鲜明对比。她平日多是和同样失宠、无所出的柳姨娘相依取暖。她推了推身边的女儿**祁若菡**。
**祁若菡**五岁,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新衣,料子不错,但穿在她身上总显得有些局促。她继承了生母的一些清秀,小脸甜美,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透着股机灵劲儿,但那机灵里却掺杂着些许**小家子气和闪烁不定**。她行礼不如若兰标准,带着点随意,眼睛却飞快地瞄了一眼祁若茗头上伯母刚赏的金簪,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倒是响亮:“若菡见过大姐姐!”
另外两位新纳的姨娘远在金城知州后衙,并未随行,故此不得见。
祁若茗——此刻她正在心里努力适应这个新名字——安静地站着,依次接受着她们的见礼。她虽年仅六岁,又在农庄长大,但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和观察力让她迅速地将这些人的容貌、衣着、神态、言行一一记在心里。
她看到金姨娘的美艳与从容,看到她女儿若兰的规矩与早熟;看到顾姨娘的畏缩与苍老,看到她女儿若菡的伶俐与不安分;也感受到那些未曾谋面的姨娘的存在。
她明白,这就是她未来要生活的环境,复杂而等级分明。身边只有一个四岁懵懂的小桃子,万事,终究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去应对。她微微颔首,对着这些“妹妹”们,努力挤出一个符合场合的、生疏而礼貌的浅笑。祁树衡此番返乡,三件大事皆已圆满达成:风光为老父贺寿,主持扩建祖祠以彰家族昌盛,以及——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件——彻底敲打并安排了不成器的幼弟及其家眷的未来。眼见诸事已定,他心中颇为满意,便准备启程返京。
临行前,他做出了一个对祁家二房未来影响深远的决定:他将带上弟弟祁树岳的十二岁长子祁宁和十岁次子祁定,一同前往京城。
此举背后,是深沉的宗族考量与资源整合。祁树衡自己官至督察御史,位高权重,奈何子嗣上略显单薄,唯有一子祁容外放为官。他深知,在波谲云诡的官场,独木难支,必须培植绝对可靠的家族力量作为臂助。亲兄弟的儿子,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这两个侄儿,一个端方稳重,一个聪颖灵透,都是可造之材。将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学问,带入京城顶级学府深造,耳濡目染官场风气,将来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他的人脉资源和政治遗产,成为他在朝中的得力助手,延续祁家长房的权势与荣耀。
**这便是古代宗族最核心的力量所在——将优质资源集中,培养最优秀的子弟,以确保家族的长盛不衰。** 个人的前途必须服从于家族的整体利益,而家族长兄,往往承担着为整个家族规划未来的重任。
祁树岳听闻兄长要带走两个儿子,非但没有不舍,反而感激涕零!他虽自己荒唐无能,却对大哥的成就钦佩不已,视若神明。他深知自己教不好儿子,留在金城最多也就是考个秀才举人,若能得大哥亲自栽培,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他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反复叮嘱:“去了京城,定要好生听伯父的话,刻苦读书,光耀门楣,莫要辜负了伯父的苦心!”
胡氏作为母亲,心中自是万般不舍。长子祁宁十二岁,已渐有少年风姿,端方知礼,读书上进,且已与长嫂娘家侄女定了亲;次子祁定十岁,眉目俊朗,读书极有灵气,是她心头的宝贝。这一下两个最出息的儿子都要远离膝下,她如何能不心疼?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儿子们最好的出路。京城的教育、见识、人脉,远非金城可比。有位高权重的伯父亲自提携,比他们留在父亲身边被带歪了强上千百倍。她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展现出当家主母的果决与远见,立刻亲自督促下人,为两个儿子打点行装,挑选得力可靠的仆从跟随,准备路上所用的银钱、衣物、书籍,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唯恐有半点疏漏,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于是,在祁树衡返京的队伍中,又添了两辆马车和若干仆从。祁宁和祁定拜别祖父、父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些许离愁,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
这一幕,无声地诠释着古代宗族的力量:个人的情感让位于家族的传承与发展,资源向着最有可能光大门楣的方向倾斜,由家族的权威人物(祁树衡)进行统筹分配。祁树岳这一支的未来,其重心已悄然由不成器的父亲,转移到了那位远在京城的、手握权柄的伯父手中。家族的兴衰,便是在这样一代又一代的规划与传承中,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