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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祁若茗 ...

  •   祁梦被徐林氏拉进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干净。当那一身泥污被洗去,乱发被重新梳理,换上一套徐林氏连夜赶制出来的、最体面的细棉布衣裙后,站在赵娘子面前的,已然是另一个小姑娘。

      赵娘子原本不耐的目光落在祁梦脸上时,不由得凝滞了片刻,心中暗吸一口气。

      方才那个泥猴似的野丫头不见了,眼前的小女孩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因刚沐浴过而透着淡淡的粉晕,仿佛上好的暖玉。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睫毛长而卷翘,鼻梁挺秀,唇瓣是天然的嫣红色。尤其那双眼睛,黑琉璃似的,清澈明亮,此刻带着些许不安和好奇望过来,竟有种惊人的纯稚之美。

      这容貌……赵娘子心底猛地一咯噔,像!太像了!像极了那个早已化成白骨的尤氏!尤其是那眉眼间的轮廓和那股子天生的娇媚劲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细看之下,又有不同。尤氏的美,是带着风尘气的妖娆,嗓音甜腻做作,眼神流转间尽是算计与勾引,让人看了反胃。而眼前这祁梦,虽貌美,却因年纪尚小,满脸的稚气未脱,声音奶声奶气,眼神干净懵懂,是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天真之美,尚未被污染。

      然而,这相似的容貌已足够点燃赵娘子深埋的厌恶。她是胡氏的贴心人,深知主母对尤氏的憎恨有多深。看到这张脸,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挑拨离间、害得主母早产的狐媚子!那点因祁梦容貌而起的短暂惊艳,迅速被汹涌的鄙夷和厌恶所取代。她脸色更冷了几分,扭过头去,连多看一秒都觉得膈应。

      马车旁,徐家夫妇已是泣不成声。徐林氏紧紧抱着祁梦,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怎么止都止不住,呜咽着:“大小姐……我的大小姐……回了府……要好好的……听话……”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咙里。

      徐有义这个憨厚的汉子,也红了眼眶,不住地用手背抹泪。他蹲下身,拉着同样穿戴整齐、背着小包袱的小女儿桃子的手,哽咽着,反复嘱咐:“桃子……去了府里……要听话……要好好伺候大小姐……不能淘气……爹娘……爹娘……”后面的话,已是哽咽得说不出来。

      小桃子才四岁,被这离别的悲伤气氛感染,扁着嘴要哭又不敢大声哭,只茫然地点着头。

      祁梦看着这对不是父母却胜似父母的夫妇,看着这个从小陪伴她玩耍的妹妹,心中也是酸涩难言。她伸出小手,笨拙地替徐林氏擦眼泪,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徐妈妈不哭,梦儿会好好的。我会带好桃子,不让人欺负她。”

      她又看向徐有义,小脸上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徐管事,你们保重身体。庄子……庄子就交给你们了。”

      这话从一个六岁孩子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郑重,听得徐有义夫妇更是心如刀割,泪落得更凶。

      最终,祁梦还是松开了徐林氏的手,牵起小桃子,在赵娘子冷漠的注视下,踩着脚凳,爬上了那辆来自祁府的、象征着另一种命运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徐家夫妇悲痛不舍的目光,也隔绝了那片她生活了六年、给予她最初温暖与自由的农庄天地。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高门深似海的金城祁家老宅,驶向那个她素未谋面、却注定要称之为“母亲”的嫡母胡氏,和那个给予她生命却从未给予她关爱的“便宜爹”祁树岳。前路茫茫,福祸未知。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数日,窗外的景致从巴蜀的湿润苍翠逐渐变为金城的干燥黄土。当祁梦牵着怯生生的小桃子,跟着面色冷硬的赵娘子踏入祁家老宅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时,已是深夜。

      宅院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农庄的、森严压抑的寂静。舟车劳顿的祁梦几乎刚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小屋的炕上,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就被一个面相严肃、手脚粗重的婆子毫不客气地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快起来!梳洗换衣!祠堂开祠了,所有主子都得去叩拜!”婆子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祁梦睡得迷迷糊糊,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就被几个丫鬟围着,用冰冷的布巾胡乱擦了脸,然后一套过于华丽、绣着繁复缠枝花纹的锦缎衣裙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她身上。料子冰凉光滑,却硌得皮肤不舒服,尺寸也有些偏大,袖子和裙摆都长了一截,让她行动很是别扭。头发被匆匆挽了两个小髻,簪上几朵陌生的绒花。整个过程如同摆弄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迅速又粗暴。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所谓的“家”是什么模样,也没见到任何传说中的“亲人”,就被那婆子半推半搡地,带着跌跌撞撞的小桃子,一路疾行,穿过重重院落,走向灯火最盛处——刚刚扩建完毕、隆重开启的祁家祠堂。

      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弥漫着庄重肃穆的气息。祁家男丁女眷按辈分尊卑跪得整整齐齐。

      最前方是身着簇新寿字纹袍服、神色威严亢奋的祁老太爷。
      稍后一些是长房大爷祁树衡与大奶奶林氏,二人皆面容肃穆,仪态端方。他们身旁还跪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穿着小号锦袍、被奶娘小心翼翼扶着的男童,便是他们的重孙祁铭。
      再后面,便是二房一家。祁树岳难得穿戴整齐官服,胡氏身着诰命服制,夫妻二人领着他们嫡出的三个儿子——祁宁、祁定、祁安,跪得笔直。

      而在祁定和祁安身后,略显突兀地跪着另外三个较小的孩子:两个约莫四五岁、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庶女,以及一个更小些、懵懂张望的庶子。他们显然也是被临时叫起,但衣着合身,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

      就在这时,祁梦被那婆子几乎是“塞”进了这一排庶出子女的末尾,紧挨着那个最小的庶子跪了下来。她的出现,是如此的突然和不合时宜。

      她身上那套过于华丽却不合身的衣裙,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与周围人虽也隆重却更显自然的服饰格格不入。她的小脸上还带着被吵醒的懵懂和一路疾行的红晕,眼神里满是陌生与茫然,与其他人那种沉浸在家族荣光中的肃穆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跪在她旁边的两个庶女好奇地扭过头,睁大眼睛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漂亮得过分却又透着股土气的小姐姐。她们似乎听说过有个姐姐在庄子上,却没想到会这样出现。

      然而,这细微的骚动并未引起前方长辈们的注意。祁老太爷正沉浸在家族鼎盛的激动中,带领着儿孙们三叩九拜,高声念诵着祭文,感谢先祖庇佑,祈愿家族昌盛。祁树衡夫妇面色沉静,依礼行事。祁树岳和胡氏也全神贯注于这隆重的仪式,无暇他顾。

      祁梦就那样突兀地跪在末尾,像一个被临时安插进来的道具,被动地跟着周围的人磕头、起身。她对这祠堂、对这仪式、对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感到无比陌生。耳边是轰鸣的祝祷声和鞭炮声,鼻尖是浓郁的香火气,她却只觉得恍惚和不真实,仿佛置身于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大梦境之中。

      无人向她介绍,无人多看她一眼,她就像一滴突然汇入河流的水珠,无声无息,却又因为那过于鲜亮的颜色和格格不入的气息,在沉默中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冗长的跪拜仪式终于结束,膝盖酸麻的众人尚未缓过气,又被引至偏厅,听着请来的高僧大道们嗡嗡不绝的诵经祈福之声。香烟愈发浓郁,烛火摇曳,衬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疲惫的庄重。

      祁老太爷却精神矍铄,毫无倦意。他怀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激动心情,请出了那本刚刚修订完毕、墨香犹存的厚重族谱,在明亮的烛光下,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指尖抚过一个个代表着他祁家血脉与荣耀的名字,仿佛抚过自己一生的成就。

      他先翻至长房一页。
      **长子:祁树衡**
      **嫡妻:林氏**(乃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嫡女,家世清贵)
      **子女:**
      * **嫡长子:祁容**(名取“容止有度”之意,已外放为官,前途无量)
      * **嫡长女:祁若蘅**(“蘅”乃香草,喻品德高洁,已嫁入京中高门)
      * **嫡幼女:祁若薇**(“薇”亦为香草,清雅秀美,即新晋得宠的祁嫔娘娘)

      祁老太爷满意地颔首。大房子女虽数量不算丰茂,但个个婚配高门,前程似锦,尤其是幼女竟能入选宫中得蒙圣宠,真真是光耀门楣!他捻须微笑,心中对大房极为满意。

      接着,他翻到幼子一页。
      **幼子:祁树岳**
      **嫡妻:胡氏**(乃大理寺卿之嫡女,门第显赫)
      **子女:**
      * **嫡长子:祁宁**(名取“安宁致远”之意)
      * **嫡次子:祁定**(名取“沉着坚定”之意)
      * **嫡三子:祁安**(名取“平安康泰”之意,虽早产却已无恙)

      看到这里,祁老太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胡氏果然贤惠且宜男,连生三个嫡子,且名字取得也端正,让他对二房的香火传承十分满意。

      目光继续下移,是庶出子女一栏:
      * **庶长子:祁宏**(生母:贵妾金氏。名取“宏大气象”之意,虽庶出,名字却给予了厚望)
      * **庶三女:祁若兰**(生母:贵妾金氏。“兰”乃花中君子,气质清雅)
      * **庶二女:祁若菡**(生母:良妾顾氏。“菡”为荷花,寓指清丽脱俗)

      看到这些名字,祁老太爷微微点头,觉得胡氏在庶出子女的命名上倒也大方得体,未加苛待。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上方、本该是庶长女的位置时,眉头骤然锁紧。
      只见那一行写着:
      **庶长女:**(生母:贱妾尤氏)
      后面本该书写名字的地方,竟是**一片空白**!

      祁老太爷愣了一下,手指点着那片刺眼的空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祠堂中那个突然出现、穿着不合身锦衣、容貌极盛的小女孩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原来是她……尤氏生的那个女儿……竟连个名字都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被冒犯的感觉涌上心头。虽说是个庶女,生母又卑贱,但终究是祁家血脉,在族谱上竟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这若是传出去,或是将来被哪个有心人翻看族谱时看到,成何体统?!岂不显得他祁家苛待骨肉,毫无规矩?

      他原本因寿辰和家族鼎盛而带来的好心情,顿时被这意外的发现蒙上了一层阴翳。冗长的诵经祈福终于在一片钟磬声中结束。祁梦早已困得东倒西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当场睡过去。耳边嗡嗡的念经声吵得她心烦意乱,此刻骤然安静下来,她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浆糊。

      还没等她喘口气,一个婆子便板着脸过来,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老太爷传你过去。”

      祁梦懵懵懂懂地被推搡着站起身。她根本不知道“传唤”该是什么规矩,在农庄野惯了,此刻又困又累,只是凭着本能,跟着那婆子往前走。她走路的姿态全然没有闺阁小姐的莲步轻移、仪态万方,而是带着孩童自然的步子,甚至因为疲倦而有些拖沓。身上那套过于宽大的华丽锦服更显得她行动不便,袖摆和裙裾晃荡着。

      这模样落在周围那些训练有素的丫鬟仆妇眼里,顿时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

      “瞧瞧,走路都没个样子……”
      “果然庄子上养大的,一股子土气。”
      “白瞎了那好模样……”
      “生母就是个下贱胚子,能教出什么好规矩?”

      这些议论像细针一样刺过来,但祁梦因着困倦和陌生,并未完全听清,只是觉得周围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她被引至祁老太爷面前。老太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正打量着族谱,面色看不出喜怒。

      祁梦站定了,睁着一双因困倦而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威严的老人。她不知道要行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过长的袖口。

      祁老太爷抬起眼,目光落在祁梦脸上。方才在祠堂末尾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近距离细看,心中不由再次惊叹。

      只见这女孩肌肤莹白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眉眼精致如画,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下,鼻梁秀挺,唇色嫣红饱满。虽年仅六岁,却已能看出绝色的底子,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偏偏眼尾又天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继承自生母的娇媚弧度。这份容貌,竟将他两房五个孙女都比了下去!祁若兰、祁若菡等人虽也清秀,但比起眼前这块璞玉,顿时显得黯淡无光。

      老太爷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而来的便是**算计**。

      如此容貌,若是好好雕琢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为祁家又一个联姻的筹码,或许能嫁入比眼下更显赫的门第,为家族再添一份助力。就像宫中的若薇(祁嫔)一样,美貌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资源。

      他压下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些(尽管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抬起头来。在庄子上这些年,身子可大好了?”(他沿用着对外宣称的“养病”说法)

      祁梦依言抬头,老实地回答:“回……回老祖宗,好了。”声音带着孩童的奶气和一丝怯生生的沙哑,并无刻意娇柔,反倒显得自然。

      “可曾识得字?读过什么书?”老太爷又问,心里盘算着若已启蒙,倒省了些事。

      祁梦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曾。”农庄上哪里有人教她这个。

      老太爷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惋惜。真是暴殄天物!空有这般容貌,却是个不通文墨的草包美人,价值便大打折扣了。但转念一想,她才六岁,现在开始精心培养,请严师教导,或许还来得及。这块璞玉,好生打磨,未必不能光华璀璨。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目光扫过族谱上那片空白,又看了看眼前这张惊艳却懵懂的小脸,缓缓开口道:“既是我祁家血脉,岂能无名无姓。今日便赐你名‘若茗’,随你姐妹们的花草之名。‘茗’乃茶之精粹,望你日后能如清茶般,涤荡俗气,涵养心性。”

      **祁若茗。**

      这个名字,与其说是祖父的慈爱,不如说是一个掌权者基于价值和算计,给予一件物品的正式标签。标志着祁梦,或者说祁若茗,正式被纳入了祁家的棋局之中,尽管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懵懂地接受了一个新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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