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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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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大老爷祁树衡此番风光返乡,目的并非仅仅为老父祝寿那般简单。荣归故里、光耀门楣之余,他肩头还压着三件紧要事:一为贺寿,二为主持修缮扩建日渐拥挤的祁氏祖祠,以彰家族昌盛,这三则,便是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幼弟祁树岳。
自祁树岳升任金城知州,府衙离老宅远了,严厉的老父鞭长莫及,精明强干的正妻胡氏又执意留在老宅教养儿子、侍奉公爹,未曾跟去辖制。这一下,祁二爷真如脱缰野马,再无约束。
**他的荒唐无度,在金城官场上几乎成了笑谈:**
* **政务废弛:** 知州一任的考绩文书简直没法看,多是“平平”甚至“怠惰”。他心思全然不在公务上,升堂问案时常哈欠连天,公文堆积如山,全靠几位老成的师爷勉力支撑,方能维持衙门勉强运转,不出大乱子。
* **沉湎酒色:** 这更是他最大的毛病。离了老宅,他彻底放飞自我,府衙后宅竟成了他藏娇的金屋。除了从家里带去的柳、顾、金三位姨娘,他又陆续纳了两房颜色好的小妾,皆是当地富商为巴结他送的。这还不够,他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与几个有名的妓女打得火热,时常夜不归宿,或是将妓女公然接入府衙饮酒作乐,影响极其恶劣。
* **行为不检:** 他仗着知州身份,时常在外调戏稍有姿色的民女,言语轻佻,动手动脚。虽因胆小尚未闹出强占逼死人命的大案,但状告他“行为放浪、有辱官箴”的匿名信已悄悄递到了上级衙门数封。所幸祁家势大,祁树衡在京中又有些关系,这些信件都被设法压下,暂未掀起大风浪。
* **奢靡享乐:** 俸禄早已不够他挥霍,他便变着法儿接受当地商贾的“孝敬”,今日这家请吃酒,明日那家送古玩,出行讲排场,宴会求奢华,全然忘了为官者的体面与分寸。
祁树衡冷眼看着手下人搜集来的关于幼弟的这些行径报告,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一母同胞,年纪相差十岁,他几乎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也曾对他抱有期望,奈何对方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
更让他忧心的是,如今祁家正值风口浪尖。小女儿新入选宫中,承蒙圣恩,这是家族莫大的荣耀,也是极大的风险。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祁家,等着抓错处。幼弟这般不知收敛,简直是授人以柄!若被政敌利用,夸大其词捅到御前,后果不堪设想!金城总兵府覆灭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那等泼天富贵顷刻间烟消云散,怎能不引以为戒?
他此次回来,必要狠狠敲打这个弟弟,勒令他低调行事,收敛行径,哪怕做不出政绩,也务必勤勉点卯,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祸端!
此外,他对弟弟与弟媳胡氏的关系也深感无奈。当年为幼弟求娶大理寺卿之女胡氏,本是看中胡家门第高、女儿贤惠,希望能对幼弟有所助益和约束。谁知这弟弟根本不懂夫妻相处之道,只贪恋美色,与胡氏早已是貌合神离,徒留一个“贤惠”的名声给胡氏,实则将内宅搞得乌烟瘴气。想到这里,祁树衡对胡氏倒也生出一丝同情,更对幼弟的糊涂和不堪感到怒其不争。
他打定主意,这次定要拿出长兄如父的威严,好生教训祁树岳一番,哪怕用上雷霆手段,也要逼他暂时收敛,绝不能让他毁了祁家这来之不易的鼎盛局面。寿宴的喧嚣终于散去,宾客尽欢而离,祁家老宅渐渐安静下来。然而,真正的风雨此刻才在书房内酝酿。
书房内,祁老太爷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父子三人。方才宴席上的和煦春风瞬间化作凛冬寒冰。老太爷将一叠暗中搜集来的、关于祁树岳在金城任上荒唐行径的密报狠狠摔在他面前,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
“孽障!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祁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调戏民女,狎妓宿娼,政务荒废……你……你简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出仕!你给我辞官!立刻滚回老宅来,老夫……老夫打折你的腿,也好过你在外面给家族招祸!”
祁树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老太爷的腿涕泪横流:“爹!爹您息怒!儿子知错了!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求爹再给儿子一次机会!儿子一定改,一定勤勉办事……”他深知若是丢了官身,被困在这老宅里,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祁树衡端坐一旁,面色阴沉如水。他看着幼弟这般不堪的模样,心中怒火翻腾,恨不能亲手教训他一顿。但终究是一母同胞,年纪又相差十岁,他几乎是看着这个弟弟从襁褓长大,那份血脉亲情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官场险恶,祁家这一支人丁不旺,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自己在朝中虽有权位,却也如履薄冰,亟需家族势力支撑,若幼弟彻底废了,他便真是独木难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沉声开口:“父亲息怒。此时让他辞官,反倒显得心虚,予人口实。”他转向跪在地上的弟弟,语气冰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树岳,你听听你做的这些事!哪一件是父母官该做的?如今娘娘刚在宫中立足,圣眷正隆,多少双眼睛盯着祁家!你是想学那总兵府,害得全家为你陪葬吗?!”
祁树岳被兄长的话吓得一哆嗦,连连磕头:“大哥!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求大哥救我!”
祁树衡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终长叹一声:“罢了!我会上书为你转圜,再派一个得力的幕僚随你赴任。此人精通刑名钱谷,会替你打理政务,也会……看着你!你若再不知收敛,胡作非为,不用父亲动手,我第一个不饶你!你好自为之,哪怕装,也给我装出个勤政爱民的样子来!”
这便是长兄如父的无奈与担当,即便怒其不争,也不得不为他擦屁股,尽力将他拉回正轨,保全家族。
与此同时,后宅内,胡氏正陪着长嫂祁林氏喝茶叙话。
祁林氏端着官窑瓷盏,仪态优雅,语气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弟妹这些年,真是辛苦了。我看着树岳长大,他最是……跳脱不羁的性子,难为你了。”她这话说得含蓄,实则两人心知肚明祁树岳是何等货色。她真心为胡氏惋惜,这般管家理事一把好手、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偏偏配了这么个酒囊饭袋。
胡氏垂眸,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得体的浅笑:“长嫂过誉了,伺候公爹、教养子女,是妾身的本分。”她绝口不提丈夫半句不是。
祁林氏话锋一转,落到孩子身上,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要我说,弟妹最大的福气,便是生了宁儿、定儿、安儿三个好儿子。我瞧着定儿,今年有十二了吧?端方知礼,模样又好,读书还有灵气,真是个好孩子。”她轻轻放下茶盏,状似不经意地道,“我娘家有个侄女,年纪与定儿相仿,性情温婉,也读了些书,若是弟妹觉得合适,我倒愿意保这个媒。”
胡氏心中猛地一动!长嫂的娘家,那是京中真正的清贵门第,满门进士,官声极好。若能与之联姻,对祁定未来的仕途将是极大的助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
她立刻抬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长嫂娘家的姑娘,必定是极好的!若能得此佳妇,是定儿的福气,也是我们二房的造化!妾身这里先谢过长嫂!”
祁林氏满意地笑了笑,铺垫完成,该敲打敲打了。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只是……树岳行事不甚稳妥,咱们做内眷的,更要谨言慎行,处处以家族声誉为先。我听闻……庄子上还养着个女孩儿?虽是庶出,总归是祁家血脉,长久流落农庄,与佃户为伍,传出去于祁家名声有碍,倒像是我们苛待了似的。弟妹觉得呢?”
这一棍子敲得精准无比,既点明了胡氏以往对庶女的忽视,又抬出了家族声誉的大帽子。
胡氏心中了然,长嫂这是要给个甜枣再敲打一下,让她把庶女接回来,全了祁家的脸面。她此刻正沉浸在儿子得了好亲事的喜悦中,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拂了长嫂的面子,更何况这话本身也在理。
她当即从善如流,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悔与从命:“长嫂提醒的是!是妾身疏忽了。原想着那孩子先天不足,在庄子上好将养些。如今既已养好了,自然该接回府来好生教导,断不能让她失了祁家女儿的体面。妾身明日就安排人去接。”
一番妯娌间的机锋,在温言软语中完成。林氏达成了提醒和规范家族行为的目的,也送出了联姻的厚礼;胡氏为儿子谋得了锦绣前程,也顺势下了台阶,展现了当家主母的“识大体”。至于那个远在巴蜀的庶女命运,就在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间,被彻底改变。
六载光阴倏忽而过,许多事情在时间的冲刷下,已然变了颜色。
当初尤氏挑拨离间,气得胡氏早产□□弱的祁安,那份锥心的愤怒与怨恨,曾让胡氏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而,如今祁安虽比同龄孩子稍显文弱,却也平平安安长到了六岁,聪明伶俐,承欢膝下。而那个祸首尤氏,早已化作乱葬岗的一抔黄土,死得凄凉无声。
这六年间,胡氏与祁树岳聚少离多。她留在老宅精心教养三个儿子,侍奉公爹,将中馈打理得铁桶一般;而祁树岳则在远离老宅的知州任上,继续着他那荒唐奢靡、无人约束的日子。距离反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远香近臭”效应。少了日日相对的厌烦与摩擦,偶尔祁树岳回府,因着心虚和些许愧疚,对胡氏倒也客气了几分,甚至还会给儿子们带些小礼物。胡氏乐得清静,也懒得再与他计较,只当他是个偶尔需要应付的、名义上的丈夫。
时过境迁,当年的剧烈情绪早已沉淀冷却。胡氏的心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她如今的人生重心,全然放在了三个出息的儿子身上。长子祁宁稳重,次子祁定聪颖,幼子祁安虽体弱却贴心,个个都是她的指望和骄傲。相比之下,一个无足轻重、生母已死的庶长女,实在难以再激起她太多的情绪波澜。
那点残留的怨恨,早已被岁月磨成了淡淡的不屑与漠然。
**一个庶女而已。** 在胡氏看来,就如同府中多养的一件摆设。接回来,不过是多费一口饭吃,多拨一个院子住,将来到了年纪,一副嫁妆打发出去,或许还能联一门对儿子们有些许助力的亲事。花费不过几千两银子,却能全了祁家的体面,堵了外人可能有的闲话,或许还能在长嫂和京中大爷那里落个“贤惠大度”的名声,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至于那孩子本身过得如何,心里想什么,胡氏并不关心。庶出子女,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需要倾注感情的存在,而是家族资产的一部分,或是需要管理的麻烦,其价值完全取决于能否为她的嫡子们带来利益。
因此,在长嫂林氏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提点后,胡氏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从善如流地做出了决定。她甚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心态,觉得接那孩子回来,是给了她天大的恩典,让她从此摆脱农庄生活,能做回“真正”的祁家小姐。
心意既定,胡氏的执行力一如既往的强。她即刻唤来已嫁为人妇、成为她得力臂助的心腹丫鬟珍珠,仔细吩咐下去:
“你亲自去一趟巴蜀庄子上,把那个……叫梦姐儿的接回来。到底是我祁家血脉,总流落在外面不成体统。去库房支些银子,路上打点好,务必妥妥当当接回来。告诉徐家夫妇,他们这些年辛苦了,主家记着他们的功劳。”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去接回一件寄存已久的物品,没有丝毫情感的涟漪。
于是,在祁家父子三人正忙于扩建祖祠、光耀门楣之时,一辆来自祁府、代表着主母意志的马车,已载着干练的珍珠,驶出了金城,朝着巴蜀农庄的方向而去。胡氏在府中,依旧从容地处理着家务,盘算着儿子的前程,并未将接一个庶女回府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祁梦对自己命运的转折毫无所知。此刻的她,正沉浸在巴蜀夏日最纯粹的快乐里。
农庄屋后的鱼塘边,水温被太阳晒得恰到好处。六岁的祁梦高高挽着裤腿,露出一双沾满泥浆的小脚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手里攥着一个简陋的渔网。比她小两岁的小桃子学着她的样子,也笨拙地在浅水处扑腾,溅起朵朵水花。旁边还有几个庄户的孩子,七手八脚地架起了小火堆,上面串着几条刚捞上来、还在挣扎的小鱼,烤鱼的焦香味混合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弥漫在空气里。
祁梦刚刚成功捞起一条不小的鲫鱼,兴奋得小脸通红,不料脚下一滑,一屁股坐进水里,溅了旁边孩子一身泥点。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祁梦也不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灰渍,跟着咯咯笑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的小牙。此刻的她,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全是泥灰和烟熏的痕迹,衣衫湿透沾满泥点,活脱脱一个野性十足的庄户丫头,哪还有半分“大小姐”的模样。
就在这时,徐有义夫妇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地跑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大小姐!大小姐!快……快回家去!府里……府里来人了!”
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都有些畏惧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徐管事。祁梦愣了一下,被徐林氏从水里拉起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半拉半拽地拖回了家。
徐家小院里,一辆来自祁府的青帷马车格外醒目。车旁站着一位二十出头、衣着体面、头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正是胡氏当年的贴身大丫鬟珍珠,如今已是嫁了府中管事、人称赵娘子的体面人了。
赵娘子正有些不耐烦地打量着这处简陋的农庄院落,一抬眼,就看到徐管事夫妇拉着一个满身泥水、头发散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小女孩急匆匆回来。
她先是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庶长女?这……这分明就是个野丫头!哪有一点高门小姐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在这庄户地方长大,无人教导,合该就是如此粗鄙不堪才对。她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视与鄙夷**,只觉得这女孩比府里最低等的小丫头还不如。
徐有义夫妇见到赵娘子,如同见了阎王,腿一软就拉着小桃子“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给赵娘子请安!小人……小人不知娘子驾到,有失远迎,大小姐她……她……”
小桃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
祁梦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懵,但她到底不是在惶恐中长大的。她先是用力将徐林氏扶起来:“徐妈妈,快起来。”然后又去拉徐有义,“徐管事,你也起来。”她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是她这几年在庄子上作为“孩子王”、“小主人”无形中养成的习惯。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那张五花八门的小脸,清澈却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赵娘子,虽然个子矮小,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昂着头问道:“你是谁?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但语气里的镇定和那份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询问而非畏惧的姿态,让原本心存鄙夷的赵娘子微微一怔。
赵娘子习惯了府中下人们的卑躬屈膝和小心翼翼,骤然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直视、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询问眼神,竟觉得有些不适,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硌了一下。那双眼睛太亮,太直,似乎能看透她心底那点轻视。她下意识地收敛了些面上的怠慢,清了清嗓子,端起了府中管事娘子的架子,但语气到底不如刚才那般随意:
“奴婢赵氏,奉主母之命,前来接大小姐回府。”
她言简意赅,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扫过祁梦那身狼狈的泥泞,心中的鄙夷如同水底的淤泥般再次泛起:果然是乡下地方养出来的,毫无规矩,竟这般模样见人,接回去也是给主母添堵。但面上,却不敢再过分流露,只因那女孩的目光,竟让她无端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威压?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