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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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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前的忙碌一如既往。徐有义押送着一年丰硕的收成和精心准备的巴蜀特产再次踏入祁府高门。这一次,同去的还有已经七岁、被父母精心打扮过的杏儿。小丫头懵懂又紧张,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眼里含着泪花,却也知道这是去“奔前程”——她将被送进府里的针线房学手艺。徐有义夫妇心中万般不舍,却也只能狠下心肠,这是能为女儿谋划的最安稳的路了。
在府中,徐有义匆忙间见到了两个儿子。铁蛋和栓子似乎又长高了些,言行举止间已带上了府里当差下人特有的谨慎与规矩,看到父亲,眼中虽有欢喜,却也不敢过多亲昵,只低声问了家中安好。徐有义心中酸涩,却也只能匆匆叮嘱几句。
回程的路上,徐有义揣着主母的赏赐和那份依旧无人问津、只按例发放的例银,心情却与往年截然不同。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忐忑,一回到家,甚至没顾上喝口水,便拉着妻子到了里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孩儿他娘!我……我今儿在府里,遇见了二爷身边的长随福贵!他……他竟主动问起了大小姐!”
徐林氏正在灶台边忙活,闻言猛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愕然抬头:“问大小姐?问什么?”
“问大小姐身子可还康健?问……问模样长得如何?”徐有义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泛着光,“我按实说了,说大小姐身子养得极好,模样……模样更是出挑,像年画里的娃娃似的!我还打听到,今年八月,府里老太爷要过七十大寿!京里那位做大官的大爷也要回来!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府里……府里说不定就要接大小姐回去了!毕竟大小姐都六岁了,身子早养好了,又出落得这般好,总不好一直留在庄子上……”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徐家小院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徐有义夫妇先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们小心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大小姐”,终于要被主家想起来了!这是大喜事!但紧接着,一股强烈的不舍与空落落的感觉迅速淹没了那点喜悦。
徐林氏下意识地看向正安静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四岁的妹妹桃子玩布老虎的祁梦。女孩穿着半旧的细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脸莹白,睫毛长而密,安静的模样确实不像庄户孩子,合该是金尊玉贵养在府里的娇小姐。
**可是……这就……要接走了?**
这个他们日夜照料、喂第一口饭、教第一句话、看着她从奄奄一息长成如今玉雪可爱模样的孩子,就要离开他们了?
徐有义憨厚的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搓着手,喃喃道:“是啊……该回去了……大小姐本就不是庄户人,是正经主子……哪能一直待在咱们这田埂地里……”
一种荒诞又现实的感觉笼罩着夫妇二人。他们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祁梦为大小姐,但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将她视作了家庭的一份子。如今突然意识到她真的要被接回那个遥远、陌生、等级森严的府邸,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不知所措猛地攫住了他们。
“那……那得赶紧给大小姐收拾东西了!”徐林氏猛地回过神,声音有些发慌,“大小姐的东西……虽不多,也得体体面面的。”她说着,眼圈却微微红了。
她转身走进里屋,从那个锁着的旧木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是六年来,主家每次按例送来、他们却分文未动,仔细攒下来的例银,差不多有七八十两。银子冰凉沉重,此刻握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徐林氏拿着钱袋,走到祁梦面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哽咽:“大小姐……这……这是府里这些年给您的例银,奴婢……奴婢都给您存着呢。您……您收好了,将来……将来回去了,或许能用得上……”
她说着,几乎要掉下泪来。四岁的小桃子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丢下布老虎,跑过来抱住母亲的腿,睁着大眼睛看着姐姐和那包奇怪的银子。
徐有义也蹲下身,笨拙地对祁梦说:“大小姐,府里……府里可能要接您回去过好日子了。您……您高不高兴?”
祁梦抬起头,看着徐氏夫妇那混杂着不舍、慌乱、强颜欢笑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包代表着“回去”的银子,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一片翻腾。回去?那个只存在于传闻和冰冷例银中的“家”?
徐有义夫妇已经开始手足无措地盘算着要给她收拾哪些衣物,哪些东西能带走,仿佛她明日就要启程一般。这种基于一个长随几句模糊问话就产生的、近乎笃定的“即将离别”的预期,充满了一种底层仆役对主家意图的过度解读和惶恐的期盼,显得既心酸又荒诞。他们真诚地为她可能拥有的“好前程”而高兴,又无法抑制因分离而产生的悲伤,这两种情绪剧烈地撕扯着他们,让他们坐立难安。而这一切,只因为那个高墙里的世界,或许终于要投来短暂的一瞥。年过完了,积雪消融,田埂上冒出了嫩绿的草芽,但徐家小院里的气氛却并未随着天气转暖而轻松起来,反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离愁。
徐林氏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用的好料子——大多是往年胡氏赏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她自己攒下舍不得用的细软棉布。她一有空就坐在窗下,就着天光,一针一线地给祁梦赶制新衣新鞋。针脚细密又整齐,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与叮嘱都缝进去。
徐有义在一旁默默打着下手,或是削制木扣,或是帮忙捋顺丝线。两人常常做着做着,就陷入了沉默。徐林氏的眼眶会突然红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手中的衣料上,她赶紧用手背擦去,生怕晦气,也怕被祁梦看见。
“哭啥……”徐有义声音干涩地安慰,“大小姐回去是享福的,是好事……”
“我知道,我知道是好事……”徐林氏哽咽着,“可……可这心里头,就是剜肉似的疼……从那么小一点,养到如今……我……”
是啊,那不是别人,那是从四个月大、奄奄一息时就开始喂养的孩子。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喂过的每一口饭,唱过的每一首摇篮曲,深夜起身探过的每一次呼吸,生病时守过的每一个通宵……这些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主仆情分,近乎一种刻骨的亲情。如今骤然要剥离,怎能不痛?
四岁的小桃子还不懂事,只觉得有新衣服穿是高兴的事,围着母亲和姐姐转悠,偶尔伸出小手去摸那光滑的布料,被母亲轻声呵斥后,便瘪着嘴躲到祁梦身后。
祁梦看着这一切,心中澄澈如镜,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她看着徐家夫妇为她忙碌,为她落泪,甚至开始悄悄商量,若她真能回府,一定要苦苦哀求,将小桃子也带去做她的贴身丫鬟——这样既能全了主仆情分,又能让桃子有个好去处,免得徐管事夫妇再为小女儿的将来忧心。
在徐有义夫妇看来,这简直是天大的运道,是大小姐天大的恩典!
然而,祁梦心里却再清醒不过:**这一切,很可能只是徐家夫妇一厢情愿的奢望和美梦。**
她那个名义上的嫡母胡氏,对自己恐怕只有深深的厌恶。自己的生母是那个被她深恶痛绝、最终被逼死的尤氏,出身低贱,还是罪臣府上的歌姬。嫡母怕是巴不得自己当年就随生母一同死了,怎会愿意在自己嫡子嫡女环绕、京中高官长子也要回来的重要寿宴上,接她这个“污点”回去添堵?
那个名义上的生父祁树岳,更是从未有过半分担当。从她出生至今,他可曾派人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他可曾想过给她取个名字?他可曾记得有她这个女儿?他明明有权有势,稍微过问一下就能改变她的处境,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彻底的遗忘和忽视。
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祖父祁老太爷,孙子孙女想必众多,个个金尊玉贵,精心教养。他怎么会记得、又怎么会愿意承认一个被放逐在乡下农庄、连名字都没有、生母还是罪臣歌姬的庶出孙女?接她回去,岂不是打祁家的脸?
**回去?** 祁梦几乎在心里冷笑。**恐怕只是徐管事被那个长随几句含糊的打听冲昏了头,生出的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大概率,是要在这庄子上过一辈子了。
看清了这一点,祁梦心中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焦躁迷茫,也不再对那个冰冷的祁府抱有任何幻想。她看着徐家夫妇为她忙碌、为她落泪,心中感动,却也感到一丝无奈和悲凉。
他们真心待她好,却无法真正理解她尴尬至死的处境。他们的爱和忠诚,建立在那个遥不可及的“主子”身份上,而这个身份,恰恰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他们平凡幸福的壁垒。
她安静地接受着徐林氏为她量尺寸,试穿新衣,配合着他们的“离别准备”,心中却早已明了:这些精心缝制的新衣,或许最终只会穿给她自己、穿给这庄头上的夕阳和田野看。她的舞台,或许永远只有这么大。暑气渐消,巴蜀的夏末,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稻谷将熟的清香和果子的甜腻气息。徐有义再次套上牛车,装载着今年最早一批成熟的精品瓜果、新产的蜂蜜、精心晾晒的药材以及记录着农庄一年收支的厚厚账本,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向着金城祁府出发。
这半年,他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自年前听闻老太爷七十大寿的消息和祁二长随那模棱两可的问询后,他和妻子便活在一种“大小姐即将被接走”的预期里,既不舍又惶恐地准备着。每一次庄口有车马声响,他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以为是府里来接人的。
然而,眼看秋日将至,寿辰临近,府中却毫无动静,连只言片语都未曾传来。徐有义心中的那点热火,被时间一点点浇熄,渐渐凉透。这次进府,他几乎是带着最后一点求证的心思去的。
祁府比往日更加忙碌喧嚣。高悬的大红灯笼尚未点亮,但府内已是张灯结彩的雏形,仆从们脚步匆匆,搬运着各式器物,洒扫庭除,空气中都透着一股紧张的喜庆。空气中隐约飘荡着后厨准备宴席食材的复杂香味,与庄子上质朴的饭菜香截然不同。回廊下堆着显然是刚从江南运来的、用樟木箱装着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泛着华贵的光泽,晃得徐有义有些眼晕。
他恭敬地递交了账本和特产,管事嬷嬷清点着瓜果,嘴里啧啧称赞:“老徐,今年这果子成色真好,正好给寿宴添彩。”却绝口不提其他。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试图从相熟的下人口中探听一丝半点的消息。然而,所有人都在为寿宴忙碌,言谈间不是某位京官老爷要送来什么贺礼,就是哪位姑奶奶带了多么出挑的孙辈回来,或是宴席上要请哪个有名的戏班子……**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字,提到那位被遗忘在巴蜀农庄的庶长女。**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徐有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冷得像浸了冰水。他替大小姐感到一阵尖锐的难过和不平。那样一个玉雪可爱、善良懂事的孩子,难道就因为出身,就注定要被永远遗弃在那乡野之地,错过所有的繁华与尊荣,默默无闻地过完一生吗?这世道,未免太不公!
他木然地办完所有差事,领了赏银和那份依旧冰冷的例银,心情灰败地准备离开。就在他牵着牛车,快要走出侧门时,祁二爷身边那个长随福贵又追了出来,塞给他一个不小的包袱。
“徐管事,等等。这是二爷赏给……赏给庄上那丫头的。”福贵的语气有些含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说是些府里姑娘们用剩下的衣料子,给她做几身衣裳吧。二爷记挂着呢。”
“记挂”二字,在此刻听来无比讽刺。若真记挂,为何不问一句孩子可好?为何不亲自看看?为何只是在堆积如山的寿礼和喧嚣中,随手丢出这么一包“用剩下”的衣料?
徐有义讷讷地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料子想必是好的,但这份“心意”却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温度。他张了张嘴,想替大小姐说句感谢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二爷赏。”
福贵随意地摆摆手,转身又汇入了府中忙碌的人流,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
徐有义抱着那包华丽的衣料,牵着老牛,一步一步地走出祁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喧嚣、繁华、以及那冰冷彻骨的忽视。身前是漫长的归途,和归途尽头那个注定要继续被遗忘的孩子。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高门大院,夕阳下,府邸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眼的光,那般富贵,那般热闹,却与他们大小姐毫无关系。对比之下,他管理的那个物产丰饶却质朴粗犷的农庄,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他讷讷地坐上牛车,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这一次,牛车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重而缓慢,载着一个下人替主子感到的心灰意冷,和对命运无奈的叹息,缓缓驶离了这片与祁梦绝缘的富贵地。祁梦平静地收下了那包由徐有义带回来的、名义上父亲所赠的衣料。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怨愤,只是让徐林氏清点收好。料子确实是上好的锦缎和软绸,花色繁多,虽可能是府中其他小姐挑剩的,但对于农庄来说,已是极珍贵的物件。**“灵魂换了载体是上天的美意,不能辜负。”** 她心里如是想着,既然给了,那便用着,好好生活才是正经。于是,巴蜀农庄的日子,依旧按照四季轮回的节奏,一日三餐,平淡如溪水,缓缓流淌。祁梦在这份平淡中,继续缓慢而坚韧地生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城祁家老宅,却正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繁花似锦、热火朝天之中。祁老太爷的七十大寿,成了金城近年来最轰动的一场盛宴。
这场寿宴的灵魂人物,无疑是祁老太爷的长子、时年四十四岁的**祁树衡**。他长年京官生涯,如今已官至督察御史,虽非位极人臣,却也是手握实权、清贵显要的职位。此番他特意告假,携妻子**祁林氏**和正值少年的长孙返乡,为老父祝寿。
**祁树衡**此人,与弟弟祁树岳的荒唐无能截然相反。他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而沉静,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身着靛蓝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举止间自带一种久居官场沉淀下来的威仪与疏离感。他话语不多,但每一句都分量十足,对父亲恭敬有加,对幼弟虽不苟言笑却也有几分兄长威严,对前来拜贺的各方宾客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充分展现了一位京官大员的气度。
其妻**祁林氏**,出身京城官宦世家,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穿着绛紫色缂丝通袖袄,梳着端庄的高髻,戴一套成色极佳的翡翠头面,仪态万方。她始终面带得体微笑,陪伴在丈夫身侧,与女眷们寒暄时,言语温和却自带一种不易亲近的矜贵之气。她将京中的礼仪风尚带入祁府,使得此次寿宴的格调无形中拔高了许多。
他们的长孙,年约十五六岁的**祁修远**,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少年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身姿挺拔,穿着月白色竹叶纹直裰,头戴玉冠,举止彬彬有礼,谈吐清晰文雅,已在国子监进学,学问扎实,堪称祁家下一代的中流砥柱。他虽然年轻,但在祖父的寿宴上应对从容,已初露锋芒,引得众宾客纷纷夸赞。
祁老太爷高坐堂上,看着眼前这出息的长子、端庄的长媳、卓越的长孙,再想到长孙夫妇虽因官职在身未能亲至,却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心中已是老怀大慰。又见幼子祁树岳虽不成大器,却也忙前忙后、磕头祝寿,极尽孝道;儿媳胡氏将寿宴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体面风光;更有一众孙儿孙女环绕膝下,其中胡氏所出的两个嫡孙更是聪慧伶俐。
而最让祁老太爷觉得脸上有光、甚至可谓光宗耀祖的是,他最小的孙女、祁树衡的幼女**祁嫔娘娘**,刚入选宫中不久,便因容貌才情出众,颇得圣上欢心,正值盛宠!此次老太爷寿辰,宫中竟特意赐下贺礼,言明是赏给“祁嫔祖父”的!
这份来自皇家的恩宠,如同最璀璨的光环,将整个祁家笼罩其中,也将寿宴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宾客们的奉承声、艳羡目光几乎要将祁府淹没。
祁老太爷捻着胡须,望着这满堂儿孙、这泼天富贵、这浩荡皇恩,不禁感慨万千,自觉一生奋斗、苦心经营,到老竟能享此殊荣,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这场极尽荣光的寿宴,与巴蜀农庄里那个连名字都没有、收着一包“施舍”衣料的庶长女祁梦,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祁家的繁华、权势、恩宠,与她毫无干系,她只是被遗忘在那个丰饶却又孤寂角落里的,一个无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