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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大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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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梦享受着徐氏夫妇近乎“小姐”般呵护的同时,比她年长两岁的杏儿,却早已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作为家生子的未来轨迹,并安然接受。
庄户人家,但凡生出模样齐整、手脚麻利些的孩子,父母无不盼着他们能在五六岁时被选进府里,若能分配到主子身边贴身伺候,那便是极好的前程了。杏儿的两个哥哥便是如此——长子铁蛋在大少爷祁宁身边做长随,次子栓子在二少爷祁定身边当差。这意味着他们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能识字学规矩,将来或许能混个管事,最不济,也能成为得脸的家仆,月钱丰厚,说亲也容易。
然而,进府伺候,尤其是伺候胡氏所出的两位嫡子,并非易事。胡氏治家严谨,对儿子期望极高,对身边伺候的人更是严厉非凡。稍有差错,轻则斥罚月钱,重则打发出府。徐有义夫妇每每听闻府中消息,既为儿子们有机会出头而欣慰,又时常为他们提心吊胆。
正因为深知府中不易,又格外疼爱杏儿这个女儿,徐有义夫妇对她的未来便有了不同的打算。他们看出杏儿性子单纯憨厚,不够机敏周全,若去少爷们身边伺候,只怕应付不来那般严苛的环境,反而容易出错受罚。
于是,徐林氏便有意识地只教杏儿一些拿针劈线、简单缝补的活计。杏儿也坐得住,一双小手虽不算顶灵巧,但缝个边、打个补丁倒也像模像样。徐家夫妇的打算是:等杏儿再大一两岁,便求个恩典,送她进府里的针线房或是某个清闲的院落做几年针线丫鬟。那地方相对安稳,没那么多人事倾轧,熬几年资历,到了年纪便求主家恩典放出来,回到庄子上,凭一手针线活,也能说门不错的亲事,安稳度日。
杏儿对此懵懂而知足。她偶尔也会羡慕地看着祁梦——大小姐有穿不完的、漂亮的新衣,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戴着好看的头绳,吃的用的都那么精细,父母对她说话总是那么轻声细语,带着恭敬。但她从小就被父母反复教导:“那是大小姐,是主子。咱们是下人,伺候主子是本分。不可攀比,不可僭越。”
这观念如同刻在了杏儿的骨子里。她并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她习惯了跟在祁梦身后,像个小小的守护者,陪她玩,帮她捡起掉落的玩具,有时还会用自己粗糙的小手,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帮祁梦整理一下衣角。在她简单的认知里,伺候大小姐,和帮母亲烧火、喂鸡一样,都是她该做的活计。
她也喜欢做针线,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或祁梦身边,拿着小绷子,一针一线地缝着,虽然慢,却极其认真。她知道,这手里的针线,或许就是她未来的饭碗,是父母为她谋划的、一条最稳妥的路。
她看着祁梦,就像看着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她知道那不属于自己。而她的未来,清晰而具体地铺陈在眼前:进府,做针线,熬年头,放出来,嫁人,生孩子,或许将来她的孩子也有机会进府奔前程……这便是家生子一代又一代,最寻常、也最现实的出路。杏儿对此安之若素,本分而知足地过着她的每一天,用心地缝补着属于她自己的、平凡却安稳的未来。五岁的祁梦,身体在徐家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健□□长,心智却因那份不属于孩童的记忆而早早成熟,也因此陷入了远超年龄的迷茫与无助。
她常常坐在小院的门槛上,托着腮,看着杏儿像只快乐的小狗般围着徐林氏打转,叽叽喳喳地说着庄子里听来的趣事,或者笨拙地帮着徐有义递个工具。杏儿的未来,像一条清晰可见的溪流:在父母身边长大,学些针线,进府做些安稳活计,到了年纪被放出来,嫁给一个同样在祁家当差的小子,生儿育女,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活。简单,甚至有些乏味,却充满了踏实的烟火气和确定的温暖。**祁梦是羡慕的。** 杏儿拥有她两世都渴望而不可得的——完整的、触手可及的家庭和一条虽然平凡却清晰的人生路径。
反观自己呢?
她搜刮着前世看过的那些小说、影视剧。里面的世家小姐,像她这个年纪在做什么?该是穿着绫罗绸缎,跟着嬷嬷咿呀学语地诵读《千字文》、《百家姓》,开始认识那些方块的、蕴含着无穷智慧与文化的字符。该是学习如何行礼、如何问安、如何在不同场合说恰当的话。再过几年,便要接触琴棋书画,陶冶性情,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妆奁、如何分辨衣料品质、如何安排一日膳食,潜移默化地接受着未来作为主母的教养。然后,在父母的筹划下,定下一门当户对的亲事,风光大嫁,去另一个高门大院继续她相夫教子、管理内宅的一生。
那是一条被规划好的、虽然也可能充满宅斗艰辛但至少目标明确的“标准”贵女之路。
而她祁梦呢?
**识字习礼?** 徐氏夫妇是下人,自己识字已属不易,如何教导她?更何况,没有主家的命令,他们岂敢擅自教导一位小姐?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祁梦,这只是她前世的名字,一个无人知晓、也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符号。
**学习处事?** 处什么事?处理农庄佃户的纠纷?还是学习如何更高效地喂养鸡鸭?她周围全是恭敬本分的下人,徐有义夫妇将她保护得太好,她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如何去学那高门大院里步步为营、察言观色的本事?她就像一个被供在神龛里的泥塑木偶,被尊敬着,也被隔绝着。
**未来?** 她的未来在哪里?难道就在这农庄上,永远做着这个无名无分、不伦不类的“大小姐”?由徐家养一辈子?然后呢?徐家夫妇会老去,杏儿会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谁来看顾她?主家会想起她吗?会随意将她配给某个庄户或小厮吗?一想到那种完全不受自己掌控、随波逐流的未来,她就感到一阵恐慌。
这种前路一片迷雾的茫然,比吃不饱穿不暖更让她感到窒息。她空有成年人的思维,却困在一个五岁孩童的躯体里,困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有时候,她会没来由地感到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恨这尴尬的身份,恨那对将她生下来却又彻底遗忘她的生物学父母,甚至隐隐恨徐家夫妇太过本分,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为她争取什么。
可有时候,看着杏儿单纯快乐的笑脸,感受着巴蜀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吃着徐林氏精心准备的食物,她又会生出一种荒谬的恍惚:**这不正是上辈子作为一个卷到麻木的社畜时,最渴望追求的“躺平”生活吗?衣食无忧,远离纷争,岁月静好。**
可为什么,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心里却空落落的,充满了不安和自我怀疑?
这种时而焦躁、时而颓然、时而迷茫无助的情绪,反复撕扯着一个五岁孩童的灵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什么而活,又能为什么而努力。这种精神上的无所依归,比任何物质上的匮乏都更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就像一叶无舵的小舟,漂在看似平静却方向全无的海面上,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该去向何处。黄昏时分,巴蜀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暑气稍稍减退,微风带来田野的清香。这成了祁梦、杏儿和桃子每日雷打不动的“巡庄”时辰。
三个小丫头,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蹦蹦跳跳地走在田埂上、果园间。领头的是五岁的祁梦,她穿着徐林氏用细软棉布做的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因为走得急,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后面跟着七岁的杏儿和三岁的桃子,杏儿像个忠实的护卫,时不时拉一把踉跄的桃子,或者提醒祁梦注意脚下的水沟。
她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农庄的角落。
她们会跑到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边,看沉甸甸的麦穗在夕阳下闪着光,随风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浪。祁梦会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摸一摸那饱满的麦粒,感受着生命成熟的质感。
她们会溜进果园,看着枝头累累的果子从青涩慢慢变得红润。桃子最是馋嘴,仰着脑袋,指着最大的那个果子咿咿呀呀。祁梦便会煞有介事地点头,对跟着的果园仆妇说:“那个,熟了,摘下来送到家里去。”仆妇便会笑着应下,小心翼翼地将果子摘下。
她们会去看猪圈里呼呼大睡的肥猪,去看鸭棚里摇摇摆摆、呱呱乱叫的鸭群,去看鱼塘里跃出水面的鱼儿鳞片反射出金光。祁梦若是指着某只格外雄赳赳的公鸭或某只肥硕的大鹅说“这只好看”,不一会儿,自然有仆役笑着将那鸭或鹅捉了,送往徐管事家的小院。
她们甚至敢跑到种满橘子树的山坡上,看着农人们采摘橘子。祁梦若看上哪棵树上果子格外繁密金黄,便会指着那棵树说:“这棵树上的橘子,甜,多摘些回家。”农人们无不恭谨应诺,将最好的橘子挑出来送上。
所过之处,田里劳作的、果园忙碌的、喂养牲畜的庄户和下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只要看见她们,尤其是看见走在最前面的祁梦,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淳朴又恭敬的笑容,跪地或是深深弯腰,口中称道:
“给大小姐请安!”
“大小姐出来玩耍了?”
“小姐小心脚下,别磕着了。”
起初,祁梦极其不习惯这种跪拜和尊称,总觉得浑身别扭。但次数多了,她渐渐明白,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农庄里,她这个被主家遗忘的“大小姐”,就是他们眼中唯一需要直接效忠和敬畏的“小主人”。
**“既来之,则安之。他们叫我大小姐,那我就是大小姐。”** 这种认知一旦形成,便生出一种奇妙的底气。她开始坦然接受那些问候,甚至偶尔会学着记忆里模糊的贵族派头,微微颔首,奶声奶气地说一句“起来吧”或“去忙吧”。
这种“主人”的身份,赋予了她小小的特权。庄子里的一切产出,理论上都属于主家。别的庄户孩子,绝不敢指着鸭子说要带回家,指着果树说要摘果子,那是要挨大人揍的。但祁梦可以。因为她就是“主家”的代表。她看上的东西,与其说是索要,不如说是一种“恩赏”的意味——能被大小姐看上,是那鸭子的福气,是那果树的荣耀。
渐渐地,庄子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徐管事家那位长得像玉娃娃、不太爱疯跑但说话很有用的“大小姐”,是这里的孩子王。他们既敬畏她,又忍不住想靠近她,跟她玩耍似乎也成了一件有面子的事。
祁梦便在这日复一日的“巡庄”中,找到了一种奇特的乐趣。她享受着这份有限的自由和尊重,运用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权力”,观察着这片土地上春华秋实的轮回,感受着作为“主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的微妙滋味。这固然与她想象中的、真正世家贵女的生活相去甚远,却也是一种独一无二、充满野趣与生机的庄户“大小姐”生活。黄昏的暖光为农庄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祁梦的“巡庄”队伍日渐壮大,也愈发有了章法。她虽年纪最小,却因着那身与众不同的细软衣裳、白皙肌肤,以及庄户们口中那声恭敬的“大小姐”,自然而然地成了这群孩子的中心。
在这片土地上,等级如同田埂般分明。庄户上的下人,多是世世代代签了卖身契的家生奴,或是因贫苦被卖断终身的穷苦人。他们离主家遥远,一生劳作于田间地头,是仆从阶层里最底层的存在。而祁梦,虽是主子,却也是被主家遗忘、无名无份的庶女,在主子阶层里,无疑属于最下等。
但这奇特的“最下等主子”与“最底层仆从”的组合,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农庄里,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祁梦在这里,就是毋庸置疑的“土皇帝”。她坦然接受着这份因距离和遗忘而带来的、有限的尊荣,并从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
她像模像样地做着她的“大小姐”,身边聚集起一群最朴素、最善良的玩伴:
* **五斤**是养猪户家的儿子,黑黑壮壮,有一双巧手,能用公鸡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扎出又好看又稳当的毽子,献宝似的送给祁梦。祁梦踢不好,他便耐心地教,憨厚的笑容里全是真诚。
* **柱子兄弟**水性极好,像两条灵活的鱼儿,夏天常偷偷带祁梦到河边安全的水浅处,教她憋气、划水(当然是在徐林氏绝对不知道的情况下)。祁梦不敢深水,他们就轮流驮着她感受水流,逗得她咯咯直笑。
* **大小福子**是对双胞胎,果园是他们天然的游乐场。他们总能找到最向阳、最甜的那颗果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擦干净了,第一时间捧给祁梦。祁梦若是尝了说甜,赏给他们一起吃,两个孩子能高兴得当场跪下磕头,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赏。这种纯粹的、带着卑微的喜悦,常常让祁梦心里既温暖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领地”还不止于田野和果园。庄户后面有一排相对安静的老旧房屋,那里住着些已经荣养、无儿无女的老仆役。
祁梦常带着杏儿和桃子去那里“探望”。这里有**老车把式**,会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抽着旱烟,用含糊不清的嗓音给她们讲当年赶着大车走南闯北的见闻,虽然十句里有八句是在吹牛;有**瞎眼的绣娘**,手指依旧灵活,能摸出祁梦衣料的好坏,喃喃说着过去在府里给小姐太太们绣嫁衣的辉煌;还有**哑了声音的老嬷嬷**,只会啊啊地比划,看到祁梦来,便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不知藏了多久、已经有些融化的麦芽糖硬塞给她……
那个曾经照看过祁梦几日的**烧火老妇**,早已在前两年冬天 quietly(安静地)去世了,就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祁梦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只是偶尔听人提起,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
在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祁梦的“大小姐”身份显得更为突出。老人们看到她,总会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浑浊的眼里带着敬畏和一丝看到“主家”来人的惶恐。祁梦则会学着徐林氏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让他们“快坐着,不必多礼”,有时还会让杏儿把家里做的软糯糕点分给他们一些。
在这些时刻,身份的差异显得格外清晰。她是主,他们是仆,即使他们已老迈无力,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但这种差异,又奇异地被黄昏的暖光、被分享的食物、被那些断断续续的故事所软化,呈现出一种略带伤感的温情。
祁梦便在这复杂的、既有尊卑界限又充满人间烟火的庄户生活中,一天天长大。她既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又是孩子们中间爱玩爱笑的小妹妹;她既享受着有限的权威,也感受着底层生活的质朴与艰辛。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悄然塑造着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