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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时光 ...

  •   日子如巴蜀温润的溪水,在农庄里悠然流淌。转眼祁梦已在徐家住了大半年,在徐林氏的精心喂养和徐有义默默营造的安稳环境下,她早已褪去了刚来时那副孱弱可怜的模样。小脸蛋变得红润饱满,胳膊腿儿也肉乎乎的,有了力气,不仅学会了利落地翻身,还能像只小猫似的在炕上灵活爬来爬去,乌溜溜的大眼睛追着人转,咿咿呀呀地试图学舌,健康又活泼。

      栓子依旧是那个憨厚的哥哥,他常常跑出去和庄子上的孩子们疯玩,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但无论玩得多疯,回家时总不忘从他的小口袋里掏出几颗还带着体温的鸟蛋,或是一把采来的、有些蔫头耷脑的野花,郑重地分给炕上的祁梦和跟在他屁股后面摇摇晃晃的妹妹杏儿。杏儿则成了祁梦最亲密的玩伴,两个小丫头并排睡午觉,分享同一碗细腻的米糊,杏儿还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磨牙饼塞到祁梦手里,虽然更多时候是她自己的口水滴了祁梦一脸。

      徐管事夫妇看着三个孩子这般相处,心里既欣慰又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愁绪。年关将近,府里来了信,召管事进府汇报年景,同时,也到了送适龄孩子进府当差的时辰。

      栓子已经六岁,长得虎头虎脑,性子老实肯干,正是最适合送进府里做小厮的年纪。同去的还有庄子上另外两个手脚麻利、模样齐整的小丫头。这是庄户人家孩子极好的出路,若能得主子青眼,将来或许能像他们长兄铁蛋一样,成为少爷小姐的贴身长随,前途便有了指望。

      徐有义夫妇心中万般不舍,栓子是他们留在身边最小的儿子了。但他们深明事理,知道这是对孩子好,咬着牙也得送出去。徐林氏连夜为栓子赶制了新衣新鞋,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母亲的不舍与期盼。

      徐有义带着庄子上一年丰硕的出产和厚厚的账本进了祁府。归来时,带回了主母对庄子收成的满意和丰厚的赏赐,也带回了栓子和两个丫头即将入府的消息,以及……一份极其隐秘的、关于大小姐的讯息。

      夜里,油灯下,徐有义压低声音对妻子道:“府里……没人问起大小姐。一句都没有。”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放在桌上,“主母只按例给了份例银子,说是……说是小姐一年的用度。”

      那点银子,对于养一个孩子来说,虽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宽裕,尤其对比府中正经少爷小姐的用度,更是天差地别。然而,事实上,祁梦在农庄的一切吃穿用度,几乎都与这例银无关。

      她吃的是庄子里自产的新米细粮、鸡蛋鱼肉,喝的是熬得稠稠的米油鸡汤;她穿的衣服,虽是徐林氏亲手缝制,但用料都是胡氏往日赏赐下来、给下人们做衣服的结实细棉布,柔软舒适;日常用的物件,也多是庄子里自产或徐家自备的。

      徐林氏默默拿起那袋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咱们庄子上,还不缺孩子这一口吃的。这银子……我给大小姐单独存起来吧,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她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一切照旧。大小姐该怎么养,还怎么养。主母虽不提,咱们却不能忘了本分,更不能亏了孩子。”

      于是,那袋象征着祁府最后一点联系和凉薄亲情的例银,被徐林氏小心翼翼地锁进了箱底。祁梦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沐浴在徐家质朴却真诚的关爱里。

      这种细心呵护与祁府的冷漠遗忘,形成了尖锐而无声的对比。祁府高墙之内,或许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庶女存在;而农庄之上,这个被遗忘的孩子,却在另一对非亲非故的夫妇手下,被当作真正的“大小姐”般珍重着、养育着,健康地成长。这其中的温情与凉薄,尽在不言中。栓子进了府,徐家小院里确实冷清了不少。这个年,少了男孩跑进跑出的热闹脚步声和憨憨的笑语,过得格外安静。但该有的年味一样没少。

      除夕夜,祁梦被徐林氏用热水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用胡氏赏的枣红色细布新做的小棉袄棉裤,衬得她愈发白净可爱。她被徐有义抱在怀里,坐在热炕头,面前小桌上摆着几样虽不奢华却精心烹制的年夜菜——庄子里自己养的鸡炖的汤、腊肉炒蒜苗、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徐林氏细细地将鸡肉撕成极小的丝,混在软烂的米粥里,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给祁梦。祁梦配合地张嘴,吃得津津有味。窗外偶尔传来庄子里其他人家守岁的爆竹声,屋里灯火温暖,虽然想念栓子,但一种平淡而真实的温馨依旧弥漫在空气里。

      大年初一,徐林氏又拿出早就备好的福橘,剥开一瓣,小心地塞进祁梦嘴里。祁梦被那清甜的汁水激得眯起了眼,咿咿呀呀地表示欢喜,逗得徐氏夫妇笑了起来。

      冬日农闲,是一年中最难得的清闲时光。过了初五,徐有义套上牛车,载着妻子和两个小丫头去赶年前最后一场大集,采买开春要用的种子和需要添置修补的农具。

      牛车在乡间土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杏儿很快就在母亲怀里被晃悠得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祁梦则假装眯着眼,实则偷偷打量着沿途的一切。

      巴蜀的风物与她记忆中任何地方都不同。虽是冬季,山野依旧带着苍翠的底色,空气湿润而清新,远山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宛如水墨画。路旁的田埂上偶尔能看到耐寒的野花,集市的方向人声渐沸,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到了集市,更是热闹非凡。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徐有义仔细地挑选着稻种、菜籽,对比着锄头、镰刀的质量;徐林氏则在一旁看着布匹针线,偶尔给点意见。祁梦被徐林氏用背带缚在胸前,小脑袋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着琳琅满目的货摊、穿着各异的人群、还有那些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子,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又安心。

      采购完毕,牛车上堆满了各式种子和几件新农具。回程路上,经过一个卖零嘴的摊子,徐有义停下牛车,走过去,不一会儿拿着一块亮晶晶、琥珀色的麦芽糖回来了。

      他憨笑着,将那块最大的麦芽糖塞到祁梦的小手里:“大小姐,拿着,甜着呢。”

      祁梦心里暖融融的,她立刻发挥演技,睁大眼睛,露出婴孩看到新奇事物时那种夸张的惊喜表情,咿呀叫着,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那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纯粹而温暖。她笨拙地举着糖,假装吃得十分专注欢喜。

      徐有义看着她的模样,笑得更开心了,又掰下一小角,递给刚刚睡醒、还揉着眼睛的杏儿。杏儿立刻睁大了眼,欢呼一声,接过糖宝贝似的舔起来,小脸上全是满足和幸福。

      牛车继续吱呀呀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给田野和远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祁梦一手攥着那块甜丝丝的麦芽糖,一手无意识地抓着徐林氏的衣襟,看着徐有义宽厚的背影,听着身边杏儿满足的咂嘴声。

      **这一刻,她真希望时光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身份尴尬。但在此刻,在这辆缓慢行进的牛车上,在这对善良夫妇的庇护下,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徐有义和徐林氏的小女儿,和杏儿是亲姐妹。这就是她曾经可望而不可求的、最平凡却最珍贵的家庭温暖。

      这份偷来的、如同麦芽糖般香甜的温馨生活,让她贪恋不已。时光如巴蜀的山间溪流,潺潺而过,平静却从不停歇。转眼间,徐有义已按例在夏、冬两季往返祁府四次,汇报农庄事宜,领取赏赐,也带回了那份雷打不动、却无人问津的、属于祁梦的例银。

      四次往返,四次打探,消息如出一辙,冰冷而现实:祁府之中,早已无人记得被放逐到农庄的庶长女。府里后来又添了一位庶出的小姐和一位少爷,皆养在锦绣堆里,乳母丫鬟环绕,,启蒙教导也早早安排上,是正经主子应有的待遇。

      没有任何人,哪怕一次,问起过远在巴蜀的祁梦。她仿佛从未存在过,连个名字都不曾被赋予,更别提派嬷嬷丫鬟前来教导照看。这种彻底的遗忘,比直接的厌弃更显凉薄。

      徐有义将这些听来的消息,在夜深人静时,悄声告诉妻子徐林氏。夫妻二人相对沉默片刻,眼中或许有一丝对那孩子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们不会去质疑主家的决定,更不会觉得不公。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主仆尊卑,天经地义。主子如何对待小姐,那是主子的事。而他们作为下人,该如何对待这位被遗忘的小主子,则是他们的本分。

      于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坚韧的关系在徐家小院里持续着。

      **一方面,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与呵护。**

      徐林氏几乎将祁梦视若己出。饮食上极尽心思,庄子里最好的米粮、最嫩的鸡蛋、最鲜的鱼汤,总是优先喂到祁梦嘴里。她耐心教她说话、认物,夜里起身为她盖被,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着。她会因为祁梦学会了一个新词、迈出第一步而由衷欢喜,那种笑容里的慈爱,做不得假。

      徐有义也是如此。每次从集市回来,总不忘给祁梦带点小玩意儿,一块新奇的糕点,一个粗瓷烧的憨态可掬的小泥人。他干活回来,再累也会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摸摸祁梦的头,问一句“大小姐今日乖不乖?” 那份沉默的关爱,如同山岳般可靠。

      **另一方面,是刻入骨子里的尊卑有别。**

      无论私下多么疼爱,人前背后,徐有义夫妇对祁梦的称呼永远是恭敬的“大小姐”。他们从不敢让她与杏儿真正“平等”相处。好吃的,祁梦先吃;好玩的,祁梦先玩;新衣服,永远是先紧着祁梦做。他们教导杏儿和偶尔回来的栓子,要对大小姐恭敬,她是主子。

      他们从不会抱着祁梦同桌吃饭(祁梦幼时是喂食,稍大后便单独设一小几),更不会允许自己或儿女在举止上有任何“僭越”或轻慢。那份例银,徐林氏依旧分文不动地仔细存着,因为那是“小姐的”钱,他们不能用。

      这种既亲厚又守礼,既疼爱又尊崇的方式,塑造了祁梦奇特的童年。她享受着堪比甚至超越寻常农家孩子的物质照顾和情感关怀,却又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她与他们,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并非来自情感上的疏离,而是源于一种他们无法逾越、也从未想过要逾越的阶级鸿沟。

      徐有义夫妇用他们最质朴的善良和最固执的忠厚,为祁梦构建了一个充满温情的避风港,却又小心翼翼地在这港湾周围,划下了清晰的、尊卑分明的界限。他们疼爱她,只因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更因为,她是他们的“大小姐”。四年光阴在巴蜀的青山绿水间静静流淌,徐家小院又添了新丁——一个取名桃子的小女儿,如今已两岁多,成了七岁的杏儿和五岁的祁梦新的小跟班。

      五岁的祁梦,已然显露出与周遭庄户女孩截然不同的风貌。这不同,并非刻意为之,而是由内而外、在徐氏夫妇小心翼翼呵护下自然形成的。

      **容貌气度,天壤之别:**
      祁梦的容貌随了生母尤氏,底子极好。肌肤白皙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在巴蜀温润的水汽滋养下,更是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与庄子里那些整日里在田间地头疯跑、被日头晒得黝黑发红的脸庞对比鲜明。她眉目如画,睫毛长而浓密,一双眼睛黑亮清澈,看人时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沉静气韵,不像个农家孩子,倒像是年画里走下来的玉娃娃。

      徐有义夫妇深知她容貌出众,也知这容貌若不加保护,在庄户间反而扎眼。夏日里,徐林氏总不忘给她戴上细竹篾编的小斗笠,叮嘱她少在日头最毒时出去玩;若是外出,也必用轻薄透气的细棉布给她遮挡一二。因此,祁梦的白嫩得以保全,在这普遍以健康黝黑为美的庄户环境中,显得格外出挑。

      **发式衣着,尊卑立现:**
      庄户人家的小女孩,图方便省事,多是剃个“马桶盖”或留短短的发茬,俗称“不留头”,等到六七岁要进府当差或说亲前,才开始“留头”蓄发,学习梳妆。杏儿和桃子便是如此,头顶着毛茸茸的短发,像个假小子。

      但祁梦的头发,徐氏夫妇是万万不敢剪的。那是“大小姐”的头发,岂能如同庄户丫头般处理?于是,祁梦便成了庄子里唯一一个从小蓄发的小女孩。徐林氏手巧,每日为她细心梳理,有时扎两个小鬏鬏,系上红色的头绳;有时编成细细的小辫子,别上朵新鲜的野花。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本身就成了她身份的无声宣告。

      衣着上更是如此。徐林氏给她做的衣服,虽料子仍是胡氏赏下来的,但剪裁格外用心,领口袖边常绣着精巧的花草纹样,颜色也搭配得素雅干净,绝不像杏儿和桃子那样,常常穿着哥哥的旧衣改的衣裳,满身补丁地满地打滚。

      **行为习性,泾渭分明:**
      庄户的女孩们,三五岁便跟着大孩子漫山遍野地跑,掏鸟蛋、摸泥鳅、玩泥巴,个个练就了一身泼辣胆气和灵活身手。

      祁梦却安静得多。她并非孤僻,也会和杏儿、桃子在家门口玩过家家、捡石子,但她从不参与那些需要剧烈奔跑、弄得满身尘土的疯闹游戏。她更喜欢跟在徐林氏身边,看她缝补衣物、整理账本,或者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徐有义编竹筐,间或问一两个问题。那份沉静和早慧,让她显得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

      甚至用饭时,她也与众不同。杏儿和桃子早已能自己捧着碗,和父母围坐一桌吃饭,吃得汤汁淋漓也无人苛责。而祁梦,却始终单独用一张小巧的茶几,饭菜由徐林氏分好,精致又适量,她学着徐林氏教导的规矩,细嚼慢咽,姿态自然而优雅。

      这一切的不同,并非祁梦骄矜,而是徐有义夫妇日复一日、恪守本分、细心维护的结果。他们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在乡野田园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位“大小姐”应有的体面,也无形中在她与周围环境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却温柔的界限。祁梦便在这界限之内,既享受着田园的自在,又隐约感知着自己那份特殊却孤寂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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