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关系》南上北淮

6、风声与心绪

　　胃疼事件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很快消失，湖面似乎恢复了原样，但水下某些细微的流向，或许已经悄然改变。
　　之后的日子，江昭依旧咋咋呼呼，训练、打球、和朋友们嬉笑打闹，在江叙看来吵闹得一如既往。但他似乎稍微注意了一下训练后猛灌冷水的习惯，偶尔还会嘀咕一句“可别再胃疼了”。江叙听到，面上毫无波澜，翻书的指尖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强制性的晚间学习时间仍在继续，痛苦程度并未减少，但某种诡异的默契正在形成。江昭不再找那些一听就很假的借口溜号，而是老老实实（哪怕如坐针毡）地待到规定时间。江叙提醒“安静点”的频率也略微下降——或许是因为江昭稍微克制了一点，又或许是江叙的耐受度无形中提高了一点。
　　十月中旬，学校迎来了秋季运动会。这对于江昭来说，无疑是比月考重要得多的盛事。他报了好几个项目，短跑、跳远，还有压轴的4x100米接力。那几天，他训练得更加卖力，回到家都带着一股蒸腾的热气和兴奋劲，吃饭时说的全是运动会的事。
　　“哥，你运动会报项目了吗？”饭桌上，江昭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
　　“没有。”江叙回答。他对这种消耗大量时间和体力、缺乏明确知识产出的活动毫无兴趣。
　　“啊？为什么啊？多好玩啊！”江昭睁大眼睛，仿佛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拒绝运动会，“就算不跑步，扔实心球、跳高什么的也行啊？给我们班加点分嘛！”
　　“没兴趣。”江叙的语气没有波澜。
　　江昭还想再劝，被江叔叔一个眼神制止了：“行了，小叙不喜欢就别勉强。你好好比你的，给班级争光就行。”
　　江昭“哦”了一声，有点惋惜地看了江叙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运动会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校园里彩旗招展，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躁动的气息。
　　江叙按照班级区域坐下，手里依旧拿着一本单词手册，试图隔绝周围的喧闹。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同学们的欢呼、加油声、广播里不时传来的比赛成绩和班级投稿，像潮水一样不断涌来。
　　尤其是在江昭比赛的时候。
　　每当广播里通知男子短跑或跳远检录，他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脱下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红色运动背心，和队友们击掌鼓劲，然后小跑着走向赛场。那一刻的江昭，收起了平时的嬉皮笑脸，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发令枪响，那道红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去，肌肉贲张，充满力量感，每一步都踏在跑道上有力而迅捷。看台上本班的同学爆发出热烈的加油声，其中夹杂着不少女生喊“江昭加油”的尖细嗓音。
　　江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他冲过终点线，毫无悬念地拿下小组第一，然后被激动的队友们围住。那一刻，江昭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跳远比赛也是如此。助跑，起跳，腾空，落地，沙坑溅起沙粒。他的动作协调而充满爆发力，成绩引来阵阵惊呼。
　　江叙合上了单词手册，没有再试图打开。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赛场，看着那个在属于他的领域里发光发热的“弟弟”。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情绪，像初春的草芽，悄悄探出头。那不是佩服，也不是羡慕，更像是一种……旁观者的确认。确认这个平时看起来莽撞、学习一塌糊涂的弟弟，原来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此优秀，如此受欢迎。
　　下午的4x100米接力是重头戏。江昭跑最后一棒。前面三棒，本班稍微落后。接力棒传到江昭手里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冲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看台上的加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江叙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道拼命追赶的红色身影。
　　距离一点点拉近，弯道，直道，冲刺！最终，他以半个身位的优势率先冲过了终点线！
　　整个高一（一）班都沸腾了！同学们尖叫着冲下看台去迎接英雄。江昭被兴奋的队友们抬起抛向空中，他笑得无比畅快，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江叙依然坐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片欢腾的景象。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有些失真。他看到江昭被放下来，接过同学递来的水和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大口喘气，目光下意识地朝看台这边扫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整个喧闹的操场，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江叙率先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看向手里的单词手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颁奖仪式上，江昭站在最高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好几块奖牌，笑得见牙不见眼。广播里念到他的名字，看台上又是一阵欢呼。
　　运动会结束后，江昭带着一身汗水和奖牌满载而归。晚餐桌上，他成了绝对的主角，手舞足蹈地描述着比赛时的惊险瞬间，江叔叔和母亲都笑着听他讲，不时夸奖几句。
　　江叙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眼看一下那几块在灯光下反光的奖牌。
　　“哥，你看到我最后那个冲刺了吗？是不是超帅！”江昭忍不住向江叙寻求认同，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江叙夹菜的动作停了一下，迎上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沉默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江昭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笑容更加灿烂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晚上学习时间，江昭显然还沉浸在兴奋和疲惫中，注意力很难集中。他不停地摆弄那几块奖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收起来。”江叙出声提醒，语气比平时更冷硬一些。
　　江昭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江叙情绪不高，讪讪地把奖牌塞进抽屉里，努力把心思放回书本上，但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
　　不到九点，江叙就合上了书：“今天到此为止。”
　　江昭如蒙大赦，却又有点意外：“啊？还没到时间……”
　　“你效率太低。”江叙站起身，开始整理桌面，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江昭摸摸鼻子，知道自己今天状态确实不好，只好收拾东西起身：“哦……那哥我回去了，晚安。”
　　“嗯。”
　　江昭离开后，房间彻底安静下来。江叙却没有立刻继续学习，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他想起白天运动场上那个奔跑的身影，那双充满自信和活力的眼睛，以及看台上那些为他欢呼的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描述的滞闷感，像蛛丝一样缠绕上来，很轻，却无法忽略。
　　他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关好窗户，坐回书桌前。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摊开的书上，他却第一次觉得，这方寸之间的安静，有些过于沉寂了。
　　秋风掠过窗外的树枝，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模糊的心事，悄然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