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关系》南上北淮

4、披萨

　　开学第一周，在一种既定的忙碌和微妙的平衡中平稳滑过。
　　高一的学习节奏明显加快，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对于江叙来说，这并非难事。他享受这种结构清晰、目标明确的生活。上课，记笔记，做作业，预习，复习……每一步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他在新班级里依旧保持低调，除了必要的收发作业（物理课代表职责），很少主动与人交谈。但他那种冷冽的专注和永远优异的随堂测验成绩，很快让他在老师和部分同学心中确立了“学神”的印象。
　　江昭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像一颗投入水中的泡腾片，迅速而热烈地溶解在一中的校园生活里。篮球队的训练占据了他大量的课余时间，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在教室里、走廊上、操场上结交到各种各样的朋友。他的座位周围总是热闹的，下课十分钟也能掀起一阵小高潮。他的成绩……嗯，正如他自己所说，不太需要人担心——因为已经没什么下降空间了。作业时常需要“借鉴”周围同学的，偶尔还会涎着脸皮凑到江叙旁边，试图“讨论”一下数学题，通常在被江叙用最简洁冷淡的方式解答（或者说“告知答案”）后，摸摸鼻子讪讪离开。
　　两人依旧同路上下学，但模式固定。早晨，江叙会准时出门，江昭则往往需要江叔叔或母亲催促好几遍，才叼着片面包慌慌张张地冲出来。路上，江叙沉默地走在前面或旁边，江昭则要么打着哈欠，要么精力充沛地说着昨晚的球赛或者队里的八卦，得不到太多回应也不甚在意。放学，如果江叙不去图书馆，会在教室等到六点半，然后和训练得满头大汗、校服背后渗出汗渍的江昭一起回家。如果江叙去图书馆，则会更晚独自回去。
　　他们的交流大多发生在餐桌上，由母亲或江叔叔主导，问及学校情况。江昭总是那个主要汇报者，声情并茂。江叙则用“还行”、“不错”、“知道了”这类词语简单应对。
　　生活似乎就这样沿着两条平行线向前推进，直到第一次月考悄然来临。
　　月考的气氛像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了开学初的轻松。课间讨论游戏的声音少了，多了不少翻书和讨论题目的声音。连江昭周围的那圈热闹，也稍微降温了一些。
　　周五晚上，江叙照例在房间复习。隔壁很安静，江昭似乎也在看书。但这种安静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频繁的翻身、叹气、笔掉在地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点犹豫。
　　江叙打开门。江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数学书和卷子，脸上是罕见的、真实的苦恼。
　　“哥……”他声音都蔫儿了，“睡了吗？能……问你道题吗？”他补充得飞快，“就一道！真的！最后一道大题，我完全没思路。”
　　江叙看着他。江昭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嬉笑和自信，是一种纯粹的、被题目难住的困惑，甚至有点可怜巴巴的。
　　江叙沉默地让开了门口。
　　江昭如蒙大赦，赶紧挤了进来。这是他第二次进江叙的房间，依旧显得有些拘谨，目光不敢乱瞟，小心地在地板中央站定，把卷子递过来，指着那道画了好几个圈的函数题。
　　江叙接过卷子，扫了一眼题目。是有点难度，但还在高一范围内。他拿出草稿纸，没有直接讲答案，而是从知识点开始，一步步推导，语气平稳清晰，没有多余的话。
　　江昭凑得很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他身上有刚洗完澡的沐浴露香味，掩盖了平时的汗味。遇到听不懂的地方，他会皱着眉头打断，问得有些急切：“等等哥，这里为什么这么变形？”
　　江叙会停顿一下，用更慢的语速再解释一遍。
　　讲了大概十分钟，江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抢过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所以是这样……然后代入……我懂了！原来这么简单！”
　　他兴奋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叙，脸上是纯粹的、解决难题后的喜悦：“哥你太厉害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这种毫不掩饰的佩服和喜悦，让江叙微微怔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尤其是在学习方面，这对他来说只是基础操作。
　　“知识点不熟。”他客观地评价道，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书桌，暗示讲解结束。
　　“哦……”江昭的热情被浇灭了一点，他挠挠头，收起卷子和书，“那……我不打扰你了哥。谢谢啊！”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说：“哥，你明天……还去图书馆吗？”
　　“嗯。”
　　“哦……那好吧。周末愉快！”江昭带上门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短暂的、专注于同一件事的协同感，以及江昭身上那股干净的沐浴露味道。
　　月考如期而至。
　　考场按成绩排，江叙在第一考场第一个位置。江昭的名字则在名单的很后面。
　　考试持续两天。每考完一科，江昭都会像经历了一场大战，耷拉着脑袋，直到和队友们打一场球才能恢复元气。而江叙始终平静无波，考完就拿出下一科的内容继续看，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练习。
　　月考结束后的周末，气温降了一些，有了点秋日的凉意。
　　周六上午，江叙从图书馆回来，发现家里只有江昭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体育频道，怀里抱着半包薯片。
　　“哥你回来了？”江昭看到他，坐起身子，“阿姨和爸去超市了，说中午不回来吃，让我们自己解决。”
　　江叙“嗯”了一声，换好鞋准备上楼。
　　“哥！”江昭叫住他，语气有点试探，“那个……点外卖怎么样？我知道有家披萨特别好吃！我请你！就当……谢谢你上次给我讲题！”
　　江叙脚步停住。他不喜欢吃外卖，尤其是披萨这种油腻的食物。他更倾向于自己煮点面条。
　　但他回头看到江昭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表情，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变成了：“随便。”
　　江昭的眼睛立刻亮了：“好嘞！你吃什么口味的？至尊还是海鲜？或者榴莲？”他说着就拿起手机开始翻找。
　　“普通的就行。”江叙说，补充了一句，“不要榴莲。”
　　“得令！”江昭手指飞快地操作着，“那就至尊加倍芝士！保证好吃！”
　　外卖来得很快。热腾腾的披萨盒放在餐桌上，散发着浓郁的热量和奶酪香气。
　　江昭洗了手，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扯下一大块，烫得嘶嘶哈哈地吃起来，满足地眯起眼：“爽！哥你快尝尝！”
　　江叙去厨房拿了两只干净的盘子和小刀叉出来。他用刀叉将一块披萨仔细地分切成小块，然后才用叉子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动作优雅得与眼前的美式快餐格格不入。
　　江昭看着他的操作，眨眨眼，咽下嘴里的食物，忍不住笑了：“哥，你吃披萨也太讲究了吧！”但他没再多说，继续用手抓着吃，吃得满手是油，不亦乐乎。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个斯文谨慎，一个豪放不羁，沉默地吃着这顿意外的午餐。电视里还放着球赛回放的声音。
　　“哥，”江昭吃完第二块，擦着手，忽然问，“你月考肯定又是第一吧？”
　　“成绩还没出。”江叙回答，小口地喝着水，冲淡嘴里的油腻感。
　　“肯定是的。”江昭语气笃定，然后叹了口气，“我就惨了，数学最后那道大题，虽然你讲过了，但我好像还是写错了一点步骤……物理选择也蒙错了好几道……”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分析自己的考试失误，语气懊恼，却并不显得多么沉重，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抱怨。
　　江叙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发现江昭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所在，只是缺乏改正的耐心和毅力。
　　吃完披萨，江昭主动收拾了垃圾，擦干净桌子。然后他看向江叙，眼睛转了转：“哥，下午有事吗？”
　　“看书。”
　　“别看了呗？刚考完试放松一下！”江昭试图怂恿，“天气这么好，出去打会儿球？或者看场电影？我请客！”
　　“不去。”江叙拒绝得干脆利落。
　　“哦……”江昭失望地垮下肩膀，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你看书，我在旁边打游戏？保证戴耳机！绝对不吵你！”他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江叙想拒绝。他习惯绝对安静的学习环境。
　　但看着江昭那副“让我待在这儿吧”的眼神，再看看窗外确实不错的阳光，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作业写完了？”
　　江昭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支吾了一下：“……还没。不是刚考完嘛……”
　　“下周四要交的化学报告，”江叙平静地陈述，“下周三有英语小组展示。”
　　江昭张了张嘴，脸上的兴奋劲慢慢褪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知道了。”他挠挠头，叹了口气，“好吧，我也去看书。”听起来无比沮丧。
　　他慢吞吞地挪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江叙一个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披萨味。电视已经被江昭关掉了，周围安静得过分。
　　江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上楼。他回到自己房间，在书桌前坐下，却并没有立刻打开书。
　　隔壁房间传来开关抽屉、书本放在桌上的声音，然后逐渐安静下来。这一次，是真的安静了。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江叙忽然觉得，刚才那点吵闹和油烟味，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他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地阅读。窗外的秋日午后，宁静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