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关系》南上北淮

25、我怕

　　江叙几乎是逃回家的。
　　他冲进家门，鞋也顾不上换好，踉跄着踢掉一只，抱着那套沉甸甸、仿佛还残留着书店里空调冷气和江昭指尖温度的书，头也不回地扎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甚至下意识地反锁了。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腰际那个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灼热感挥之不去，甚至随着心跳一阵阵发紧，提醒着他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如何跌入那个怀抱，又是如何惊慌失措地逃离。
　　门外传来母亲略带疑惑的声音：“小叙？怎么了？跑那么快干嘛？” 紧接着是江昭那惯常的、听起来无比正常甚至带着点关切的声音，温和地替他解围：“妈，没事，哥可能是找到书太高兴了，急着回房去看吧。书挺沉的，估计也累着了。”
　　他那份自然的体贴，此刻在江叙听来，像是一层精心编织的细纱，覆盖住底下汹涌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流。江叙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替他掩饰过去，扮演着懂事体贴的弟弟，只有江叙知道那平静表面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孩子，毛毛躁躁的。”母亲嘀咕了一句，似乎被说服了，脚步声渐远。
　　江叙滑坐到地板上，怀里的书散落在一旁。他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对自己说。江昭的步步紧逼，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处处用心的触碰和眼神，还有自己这不争气的、每次都被轻易搅乱的心跳和体温……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危险的方向。那层窗户纸虽然还没被彻底捅破，但已经薄如蝉翼，岌岌可危。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加固它，或者说，来保护自己。
　　从那天起，江叙的“躲闪策略”升级了。他不仅避免和江昭独处，甚至开始尽量避免任何形式的交流。饭桌上，他不再只是埋头快吃，而是干脆以“功课忙”为借口，常常把饭端回自己房间吃。在家里狭路相逢时，他的视线会牢牢钉在地面或者远处的空气里，绝不与江昭有任何交汇。如果江昭试图跟他说话，他会用最简短的“嗯”、“哦”、“知道了”来回应，然后迅速找借口离开。
　　他把自己包裹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蚌，用力合上外壳，试图将那个不断试图撬开他、探究他内核的人彻底隔绝在外。
　　然而，江昭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江昭会不耐烦，会变本加厉地试探，甚至会因为他的刻意疏远而表现出些许不满或恼怒。
　　但都没有。
　　江昭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接受了江叙所有的回避和沉默，甚至表现得比之前更加“规矩”。他不再用那种带着笑意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追随着江叙，也不再制造任何看似意外的肢体接触。他在家里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保持着礼貌距离的室友，温和，得体，甚至偶尔会主动帮江叙把他忘在客厅的水杯拿回房门口，轻轻敲敲门放下就走，不多说一句话。
　　这种反常的“正常”，反而让江叙更加心慌意乱。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你知道它不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却不知道那雷霆万钧何时会突然降临。江昭的耐心和冷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得又广又稳，反而衬得江叙的惊慌失措像个笑话。
　　这天夜里，下起了暴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偶尔有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房间，紧接着是滚雷由远及近轰鸣而来。
　　江叙被雷声惊醒，心脏怦怦直跳。他从小就有点怕这种极端天气，尤其是深夜的雷暴，总会让他莫名心悸。他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无法完全安抚他被雷声惊扰的神经。
　　他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平复一下心情。
　　轻轻拉开房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提供瞬间的照明。父母房间的门紧闭着，想必已经睡熟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尽量不发出声音。
　　经过客厅时，他下意识地朝沙发那边瞥了一眼。
　　一道刺目的闪电恰好在此刻亮起，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
　　江叙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
　　是江昭。
　　他并没有开灯，就那样独自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闪电的光芒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和苍白。他微微蜷缩着，双手抱着膝盖，那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
　　下一秒，雷声轰然炸响，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震动。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江叙清晰地看到，江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蹙起，流露出一种与他平日里的从容自信截然相反的、近乎脆弱的恐惧。
　　江叙愣住了，站在原地，忘了要去倒水，也忘了要躲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昭。
　　在他的认知里，江昭永远是那个带着点坏笑的、游刃有余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追逐者。他强大，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总能轻易地搅乱自己的心湖。江叙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能让江昭感到害怕或失措。
　　可现在，这个害怕打雷的、缩在沙发角落里显得异常孤单脆弱的少年，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原来，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他并不总是那么游刃有余，无懈可击。
　　一道又一道的闪电，一声又一声的炸雷。江昭每一次细微的颤抖，每一次紧张的闭眼，都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江叙的心尖上，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悸动。
　　他那层坚硬的、用以自我保护的外壳，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鬼使神差地，江叙朝着沙发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淹没在雨声和雷声里。直到他走到沙发边，江昭似乎才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睁开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在闪电的映照下，江昭的眼底清晰地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和狼狈，他几乎是瞬间就试图挺直腰背，松开抱膝的手，想要恢复平日里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微微发白的脸色和尚未完全褪去惊惧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轻微的沙哑，似乎想用惯常的语气说话，却不太成功，“你怎么还没睡？”
　　江叙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雷声中露出脆弱一面的弟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的风雨雷声依旧喧嚣。
　　又一记惊雷炸响。
　　江昭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一颤，刚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
　　就在这一刻，江叙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动作。他迟疑地、几乎是僵硬地，在江昭身边的沙发空位上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
　　他没有看江昭，只是也抱着膝盖，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声音低低的，几乎听不清：
　　“……雨很大。”
　　这像是一句废话，却又不仅仅是一句废话。它是一个信号，一个微弱的、连江叙自己都不太确定的试探和……靠近。
　　江昭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猛地转头看向江叙，眼底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迅速升腾起的、小心翼翼的希望光芒。他紧紧盯着江叙的侧脸，仿佛想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江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睡裤的布料，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他后悔了，或许不该过来的，这太奇怪了，他应该立刻起身回房……
　　但就在他想要退缩的时候，江昭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原本紧紧抱在身前的靠垫，轻轻挪开了一点，然后，再次看向江叙。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未散的惊惧，有试探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像一只被雨淋湿了、小心翼翼寻求一点温暖的小狗。
　　江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的雷声。
　　这一次，江昭没有再看窗外，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江叙身上，身体却因为雷声而再次瑟缩了一下。
　　江叙的手指蜷缩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雷声填满空间。那层由江叙辛苦筑起的冰墙，在这个暴雨之夜，在这个意想不到的脆弱瞬间，正悄然加速融化。
　　终于，在下一道闪电亮起、雷声尚未抵达的短暂间隙里，江叙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颤抖地，朝着江昭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微乎其微的距离缩短。
　　却像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立刻别开脸，耳根红得透彻，心跳如雷贯耳，几乎要盖过窗外的暴雨声。
　　雷声如期而至，轰然炸响。
　　但这一次，江昭似乎忘了颤抖。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江叙那通红的耳尖，以及两人之间那缩短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意义重大的距离。然后，一抹极浅极真实的笑意，终于冲破了他眼底残余的惊惧和苍白，缓缓地、一点点地漾开。
　　他知道，他等待的猎物，终于朝着他的网，主动踏出了第一步。
　　虽然只是一小步。
　　但已经足够了。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