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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一屋檐下的晨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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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
江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清楚。陌生的环境音消失后,剩下的只有他自己规律的呼吸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轮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
他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
天光尚未大亮,灰蓝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声音来自隔壁,像是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走动,然后是拉链开合的声音,柜门极轻地碰撞。
江昭起得这么早?
江叙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才刚过六点。对于暑假末尾的高中生来说,这个时间点未免有些反常。他闭上眼,试图忽略那细微的干扰,重新沉入睡眠,但失败了。他的睡眠很浅,一旦被惊醒,就很难立刻回去。
隔壁的动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屋子里重又安静下来。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直到闹钟在六点半准时响起。清脆的铃音划破清晨的宁静,他按掉闹钟,起身,按部就班地开始每一天的第一步——整理床铺。被子被叠成标准的方块,枕头拍打得松软平整。
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校服(虽然还没开学,但他习惯如此),他下楼时,母亲和江叔叔正在厨房准备早餐。
“小叙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母亲回头看到他,脸上带着笑意。江叔叔也笑着冲他点点头。
“睡醒了。”江叙简单回答,目光扫过客厅,没看到江昭的身影。那个巨大的篮球包也不在门厅了。
“昭昭一大早就去学校训练了,”江叔叔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边倒牛奶一边说,“篮球队开学前要集训,这孩子,劲头足得很。”
原来如此。江叙没说什么,走到餐桌旁坐下。早餐是牛奶、煎蛋和吐司,摆盘精致,是母亲的手笔。
餐桌上只有他们三人。母亲不断给江叙和江叔叔夹菜,语气轻快地说着新家的布置还有哪些没完成,附近哪家超市的东西新鲜。江叔叔耐心地应和着,偶尔提出建议。江叙沉默地吃着饭,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这种氛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和母亲的相处模式,陌生的是中间加入了一个温和的江叔叔。但至少,没有那个过分活跃的江昭在,空气似乎都流动得更舒缓一些。
吃完饭,江叙帮忙收拾了碗筷,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他拿出课本,继续昨天的预习。阳光逐渐变得明亮,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
安静只持续到了上午十点左右。
楼下传来开门声和一阵响动,伴随着江昭清亮又略带疲惫的声音:“阿姨,爸,我回来了!饿死了!”
然后是母亲关切的声音:“训练完了?快去洗个澡,一身汗。早饭在锅里温着呢,给你留着。”
“谢谢阿姨!”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上楼,在走廊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在了江叙的门口。
江叙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但门没有被敲响。脚步声只是停顿了两秒,就转向了隔壁房间。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江叙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那片刻的停顿有些扰人。
隔壁传来隐约的水声,江昭在洗澡。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又过了十几分钟,隔壁门打开,脚步声再次咚咚咚地跑下楼。
楼下传来碗碟碰撞声和江昭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声音,夹杂着他和母亲、江叔叔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多是他在讲训练时的趣事,声音洪亮,即使隔着楼层也不太清晰,但那活跃的声波依然顽固地传递上来。
江叙发现自己很难完全集中精神。他索性合上书,拿出笔记本,开始制定开学前三天的详细学习计划,将时间精确到每个半小时应该做什么。这能让他重新获得掌控感。
午饭时间,江昭的存在感更强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运动衫,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但食欲丝毫未减。他吃了足足两碗饭,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菜肴。
“哥,你们学校食堂怎么样?”江昭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很自然地问江叙,仿佛早上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江叙抬眼,对上他亮晶晶的、纯粹好奇的眼神,顿了一下才回答:“还可以。”
“听说一中的红烧肉一绝?可惜我们体育生训练完跑去经常就卖光了。”江昭语气里带着点夸张的遗憾,然后又笑起来,“不过以后好了,可以让哥帮我带饭!”
母亲被逗笑了:“你就知道使唤你哥哥。小叙学习忙得很。”
“没事儿阿姨,我付跑腿费!”江昭冲江叙眨眨眼。
江叙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没有接话。他不喜欢这种过于熟稔的玩笑,尤其是来自一个才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
江叔叔出来打圆场:“行了,自己想吃就跑快点儿。小叙,别理他。”
江昭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在意,转头又跟江叔叔讨论起下午要不要一起去买个新的篮球。
午饭后,江叔叔果然带着江昭出门了。家里重新安静下来。母亲在厨房收拾,哼着歌,心情似乎很好。
江叙回到房间,终于获得了完整的、不被打扰的下午。他高效地完成了计划表上的每一项任务,心情逐渐平复。
傍晚,父子俩回来了,江昭拍着新篮球,嘴里模仿着NBA解说员的腔调,气氛热烈。晚餐依旧在一种江昭主导的热闹和江叙保持的沉默中度过。
接下来的两天,模式大致固定下来。
江昭总是清晨就离开家去训练,中午满头大汗地回来,下午有时出去,有时会窝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戴着耳机,但激动时还是会忍不住跺脚或者低呼,声音能隐约传到隔壁。晚上则是在餐桌上话最多的那个。
江叙则维持着自己的节奏:早起、看书、学习、整理房间、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他尽量避免和江昭产生不必要的交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自己房间里。
两人就像在同一屋檐下运行的两条平行线,作息和兴趣几乎没有重叠的地方。
但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摩擦和交集不可避免。
比如共用的卫生间。
江叙习惯用完洗手台后,立刻用毛巾将溅上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洗漱用品严格按照高矮顺序排列。而江昭则总是留下满台面的水渍,牙膏帽经常不盖,洗面奶随意倒放着。
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时,江叙站在门口,眉头皱得很紧。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拿出自己的毛巾,将台面擦干,将牙膏帽拧好,将洗面奶瓶子摆正。
后来几次,他发现情况依旧。江昭似乎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江叙的沉默逐渐变成一种无声的抗议。他依旧会收拾,但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考虑过告诉母亲,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这显得太小题大做。
直到第三天早上,江叙进去洗漱时,发现台面意外地干燥,虽然物品摆放依旧不算整齐,但至少没有乱放,牙膏帽也盖上了。
他愣了一下。
中午江昭训练回来,洗完澡后,江叙特意留意了一下。水渍依然有,但比之前少了很多,物品也勉强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他什么都没说,江昭也什么都没说。
另一个交集点是冰箱里的饮料。
江叙只喝矿泉水和纯牛奶。江昭则买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运动饮料和碳酸饮料,塞满了冰箱的一格。
第二天,江叙发现自己的矿泉水瓶被挤到了角落,而中间最顺手的位置被几瓶蓝色的运动饮料占据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水拿出来,喝掉,空瓶扔掉,没有补充新的进去。
又过了一天,他打开冰箱,发现他那格空出来的地方,又被两瓶新的运动饮料占据了。
那天晚上,江叙下楼倒水,正好碰到江昭在厨房开冰箱拿饮料。
“哥,喝水啊?”江昭看到他,晃了晃手里的蓝色瓶子,“尝尝这个不?补充电解质的,训练喝特带劲。”
“不用,谢谢。”江叙拿出自己的水杯,接饮水机的热水。
“哦。”江昭挠挠头,靠在冰箱门上看着他,“那个……冰箱地方是不是不够用?我东西好像有点多,占你地方了?”
江叙接水的动作没有停,热水注入杯中,升起氤氲的白气。“没关系。”他说,声音隔着一层水汽,听不出情绪。
“哦,”江昭又应了一声,拧开瓶盖灌了几口饮料,“那行……我明天整理一下。”
第二天,江叙打开冰箱,发现他那格恢复了原样,角落里整齐地码着几瓶矿泉水。江昭的那些饮料被归拢到了旁边一格,虽然依旧拥挤,但界限分明。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确实存在。江叙依旧觉得江昭吵闹、莽撞、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但那种纯粹的排斥感里,似乎又掺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松动。
开学前夜,家里气氛有些不同。
母亲准备了一桌格外丰盛的晚餐,反复叮嘱他们两个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注意安全,互相照顾。
江昭显得很兴奋,喋喋不休地说着对新班级、新同学的期待,以及篮球队新学期的训练计划。
江叙依旧话不多,但母亲的话他都点头应下。
晚饭后,他照例回房做最后的准备。他把书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文具、课本、练习册、笔记……井井有条。
隔壁房间也很安静,没有游戏声,也没有音乐声。
快十点时,江叙准备睡觉。他打开房门,想去卫生间,却发现隔壁的门也同时打开了。
江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作业本,脸上带着点罕见的、犹豫的神色。
“哥,”他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一些,“睡了吗?”
“正要睡。”江叙看着他手里的本子。
“那啥……”江昭把作业本递过来,语气有点讪讪的,“暑假社会实践报告,就差家长签字了……爸好像睡了,阿姨也休息了……你能……帮我签一下吗?就签‘已阅’就行!”
江叙看着那本皱巴巴、仿佛遭受过虐待的本子,沉默了一下。他认出这是学校统一发的社会实践报告册。
“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提前做好。”他说,语气是他一贯的平淡。
江昭脸上的期待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他收回本子,摸了摸鼻子:“哦……我知道。就是给忘了……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他转身要回房。
“等等。”江叙忽然开口。
江昭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
江叙伸出手:“笔。”
江昭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中性笔递过去,又把本子塞回他手里。
江叙翻开本子,借着走廊的灯光,快速扫了一眼。内容写得潦草而简略,但至少写满了。他在家长意见栏那里,工工整整地签上了“已阅”两个字,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江叙。他的字迹清晰工整,与报告册上江昭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
签完,他把本子和笔递还给江昭。
“谢谢哥!”江昭接过本子,笑容大大地绽开,像是解决了什么天大的难题,“救我一命!不然老班肯定得念叨我!”
“早点睡,明天别迟到。”江叙说完,转身走向卫生间。
“知道啦!哥你也晚安!”江昭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他小心地收好本子,关上了房门。
江叙洗漱回来,走廊已经安静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
窗外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明天就要开学了。他和江昭将会进入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
他们的人生轨迹,从那个夏末开始,已经被强行拧在了一起,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交集,更多的摩擦,更多的……不可预知。
他闭上眼,隔壁房间那个因为一份签了名的报告而变得轻快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隐隐回响。
这一次,他入睡得比想象中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