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关系》南上北淮

16、香香的

　　从游乐场回来的周末，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又处处透着不同。
　　周六早上，闹钟还没响，江昭就醒了。他侧过头，江叙还在睡，姿势却和以前不太一样，面朝着他的方向，呼吸清浅。江昭没立刻起床，就那么看着，直到江叙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来，他才慌忙闭上眼假装还在睡。他感觉到旁边的动静，江叙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洗手间。江昭这才睁开眼，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莫名其妙。
　　晨跑依旧。路线一样，速度一样。但江昭递水时，拧瓶盖的动作更自然了。江叙接过时，指尖碰到江昭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跑。跑完拉伸，江昭下意识想伸手去按江叙的背帮他压腿，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拐了个弯，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江叙看着地面，没说话。
　　早餐时母亲絮叨着家常，说邻居家谁谁怎么了，单位里又如何了。两人都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江昭拿起一张葱油饼，很自然地掰了一半，递给江叙。递完了才愣住，这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好像很久了，又好像才刚开始。江叙也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去，低头咬了一口，耳根却悄悄红了。母亲看着他们，眼睛弯了弯，没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上课，下课，做题，考试。高三的空气里都飘着试卷的油墨味。江昭还是那个江昭，打球，跑圈，和哥们儿插科打诨。江叙也还是那个江叙，刷题，看书，安静得像幅画。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在教室，江昭会下意识寻找江叙的身影。看到他和同学讨论问题，心里会有点闷，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又觉得安心。江叙经过篮球场时，脚步会放慢，目光快速扫过场上那个最活跃的身影，然后又加快脚步离开。
　　家里，两人独处的时间变多了，话却好像变少了。经常是江昭在看书或者打游戏，江叙在旁边写作业，一晚上也说不了几句。但空气不尴尬，是一种安静的，只有彼此能懂的氛围。有时候江昭会突然扔过去一包零食，正好是江叙喜欢的口味。江叙则会默默地把晾凉的温水推到江昭手边。
　　肢体接触变得频繁又克制。递东西时指尖的碰触，沙发上并肩坐着时腿侧偶尔的相贴，早上抢洗手间时胳膊撞到对方……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表面上却还要维持着波澜不惊。
　　苏晓似乎察觉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她还是会跑来问江叙题目，拉着江昭聊八卦，但眼神里多了点探究和好奇。有次她开玩笑说：“你俩最近好像更默契了？”江昭心里一跳，面上却嗤笑一声：“废话，我哥我当然默契。”江叙只是推了推眼镜，没接话。
　　第一次明显的变故发生在一次家庭聚餐。亲戚们围着桌子，话题不知怎么就到了孩子身上。一个姑妈看着江昭和江叙，笑着说：“小昭长得真快，都快比小叙高半个头了。不过小叙学习好，将来肯定有出息。”这话本来没什么，另一个伯伯接了一句：“是啊，毕竟不是亲兄弟，不像也正常。”
　　饭桌瞬间安静了一下。母亲立刻笑着打圆场：“瞧你说的，兄弟感情好就行了。”父亲也岔开了话题。
　　江昭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有点闷疼。他下意识去看江叙。江叙低着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看不清表情，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江昭吃得食不知味。他想跟江叙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晚上回家，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在楼梯转角，江昭突然停下，转身。跟在后面的江叙差点撞上他，抬头，眼里有一丝来不及收起的慌乱。
　　“那个……”江昭开口，声音有点干，“他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江叙看着他，眼神很深，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侧身从他旁边走过，进了房间关上门。
　　江昭站在门口，心里一阵烦躁。他觉得自己搞砸了。
　　接下来几天，江叙似乎更安静了。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好像被打破了，又像是在重新酝酿着什么。江昭有点束手无策，只能笨拙地试图恢复原状，比如多拿一瓶牛奶给江叙，或者问他物理题。
　　周五晚上，父母有事外出，家里就他们俩。点了外卖，吃完后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是一部老片子。剧情有点闷，看到一半，江昭有点昏昏欲睡。
　　电影里，主角在雨中分别，背景音乐舒缓又带着伤感。江昭感觉肩膀一沉。他猛地清醒过来，心脏骤停了一秒——江叙睡着了，头歪倒在他的肩膀上。
　　和公交车上那次不一样。这次是在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灯光昏暗，电影的光影在江叙脸上明明灭灭。他的呼吸很轻，额前的碎发扫在江昭的脖颈皮肤上，有点痒。
　　江昭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他能清晰地闻到江叙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和自己用的是同一款。可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
　　电影里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遥远。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肩膀上那一点真实的、温热的重量。
　　江昭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偏过头，低下头，想看清江叙的睡颜。
　　就在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江叙发丝的时候，电影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爆炸声。
　　江叙猛地惊醒，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倒影和惊愕。
　　江叙像是被烫到一样瞬间弹开，猛地坐直身体，脸颊连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我……我睡着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刚醒的朦胧，更多的是慌乱。
　　江昭也迅速坐正，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心冒汗。“啊……嗯，电影挺无聊的。”他目光游移，不敢看江叙，胡乱地抓过遥控器，“换个台？”
　　“不用了。”江叙站起身，动作有些急，“我……我先回房了。”说完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客厅。
　　江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手里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沙发上。他向后重重一靠，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胸腔里充满了某种滚烫又无措的情绪。
　　完了。他想。
　　那天之后，气氛变得真正微妙和紧张起来。
　　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刻意保持着距离，避免独处，眼神接触时都像触电一样飞快弹开。对话变得极其公事化和简短。
　　“妈让你下楼吃饭。” “好。”
　　“这道题怎么做？” “我看看。”
　　母亲似乎察觉到一点异样，问过两次：“你俩吵架了？”两人都立刻否认，语气生硬，然后找借口各自回房。
　　江昭很烦躁，打球时火气特别大，横冲直撞。哥们儿拍他肩膀：“昭哥，吃枪药了？”江昭挥开他的手，没好气：“滚蛋。”
　　江叙则更加沉默，待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江昭半夜起来喝水，能看到他房门底缝还透出灯光。
　　这种低气压持续了快一周。周五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江昭心不在焉地打着篮球，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图书馆的方向。他知道江叙这个时候通常会在图书馆旁边的长椅上看书。
　　果然，那个清瘦的身影就在那里，安静地坐着，低着头。
　　江昭运球的动作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隔壁班那个经常来找江叙问问题的女生走了过去，笑着和江叙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江叙旁边坐了下来，靠得很近。江叙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两人似乎开始讨论书本上的内容。
　　江昭手里的篮球脱手，重重砸在地上，弹了几下，滚远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边并肩坐在一起的两人，觉得那画面刺眼极了。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烧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他黑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完全没理会身后哥们的喊声。
　　他径直走到长椅前，阴影笼罩住正在说话的两人。
　　江叙和那个女生都惊讶地抬起头。
　　江昭死死盯着江叙，声音绷得很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意：“你在这儿干嘛？”
　　江叙愣了一下，微微皱眉：“看书。怎么了？”
　　“妈刚打电话来，让你现在回家一趟。”江昭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谎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叙，带着某种挑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旁边的女生有些尴尬地站起来：“那……江叙你先忙，我下次再问你。”说完就赶紧走了。
　　江叙合上书，站起身，看着江昭。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有点凉：“家里什么事？”
　　“不知道，让你回去就回去。”江昭语气很冲，心里却虚得厉害。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隔着一段距离。气氛降到了冰点。
　　快走到教学楼时，江叙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江昭没防备，差点撞上他。
　　“江昭。”江叙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江昭心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阳光有点刺眼，江昭看着江叙清晰冷静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混乱的、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盖过了理智。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江叙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把他捏碎。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教学楼后面僻静的器材室走。
　　“江昭！你放开！”江叙挣扎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惊怒，但压得很低，怕引起别人注意。
　　江昭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手上力道丝毫未松，硬是把人拽进了空无一人的器材室，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器材室里堆放着各种体育器材，弥漫着一股橡胶和灰尘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进些微光。
　　江昭把江叙按在门板上，两人靠得极近，呼吸交错，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膛剧烈的起伏。
　　“我想干什么？”江昭盯着他，眼睛发红，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嘶哑，“你问我我想干什么？”
　　江叙被他困在门板和身体之间，手腕还被紧紧攥着，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不再动。他抬起眼，回视着江昭，唇线抿得很紧，眼神复杂，有恼怒，有一丝慌乱，还有别的什么。
　　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在公交车上、在摩天轮里、在沙发上被刻意忽略的暧昧和张力，此刻疯狂地滋长，几乎要冲破一切。
　　江昭的视线死死锁住江叙，目光从他微微泛红的眼眶，落到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
　　江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攥着江叙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慢慢地，一点点地低下头，向着那片紧抿的唇靠近。
　　他能感受到江叙身体的瞬间僵硬，和他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碰到的最后一刻——
　　江叙猛地偏开了头。
　　江昭滚烫的嘴唇，最终只落在了他微凉的脸颊上。
　　触感柔软，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所有紧绷的、暧昧的、一触即发的假象。
　　时间仿佛停滞了。
　　江昭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和呼吸都停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了钳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江叙。
　　江叙还靠在门板上，微微喘着气，被亲到的脸颊侧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器材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遥远的欢呼声衬得室内更加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江叙缓缓转过头，看向江昭。他的眼眶有点红，眼神却是一片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抬起手，用力擦了一下刚刚被江昭嘴唇碰到的脸颊。
　　然后，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哐当一声轻轻晃动着。
　　江昭一个人僵立在昏暗的器材室里，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脸上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柔软而微凉的触感，而江叙最后那个擦拭的动作，和冰冷的眼神，像一把钝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脏，来回翻搅。
　　他慢慢地蹲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头。
　　窗外，阳光炽烈，校园里充满生机。
　　器材室内，只有冰冷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中无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