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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他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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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孔不入,淹没了一切。
君妄蜷缩在宫墙根下,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砖,血腥味和泪水咸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呛入鼻腔。身体因寒冷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冰碴,割得喉咙生疼。
呜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我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拼命回想每一个细节,从打碎的糖罐,到散给下人的点心,再到今日宫宴上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和最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去的决绝……
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
以前的哥哥,虽然表面嫌弃,可耳根会红,眼神里会有纵容,会默许他的靠近,会在他缠磨得狠时,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由着他去。
可现在……
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一种比方才的暴怒和恐慌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恐惧,如同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瞬间停止了所有呜咽,浑身血液都仿佛冻僵。
难道……
一个他从未敢深思、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用层层“甜蜜”紧紧包裹住的、最深最沉的恐惧,猛地破土而出,张开了狰狞的爪牙——
他知道了?!
他知道……药引的事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瞬间照亮了所有反常背后的可怕真相!
是了!一定是这样!
否则,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全方位的冰冷和拒绝?如何解释那打碎的糖罐——那是他每日送去“养着”药引的“甜”!如何解释那散给下人的点心——那是他“哄他高兴”的“心意”!如何解释那盏被饮下却换来更疏远的蜜茶——那是他确认药引“心情”的手段!
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每日送去的“宝贝”,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知道所有的呵护备至,都是淬着剧毒的阴谋!他知道他捧上的一颗“真心”,底下是冷冰冰的、算计着他血肉骨髓的刀!
“不……不会的……”君妄猛地摇头,额头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流进眼睛,一片模糊的赤红,“怎么会……谁告诉他的?!谁?!”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却无法压制那灭顶般的恐惧。
是了!他知道了!所以他不要他了!所以他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怪物!
所有的“哥哥”和“宝贝”,都变成了最尖刻的讽刺!
他那些可笑的愤怒,可笑的委屈,可笑的挽回……在哥哥眼里,是不是都像戏台上最拙劣的丑角?!
“呵……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破碎,充满了绝望的自嘲和疯狂,“原来……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送糖是错,送点心是错,关心是错,就连出现在他面前,都是错!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甜蜜表象下,那令人作呕的、冰冷残酷的真相!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比害怕父皇的斥责,比害怕失去权势,比害怕任何东西,都要恐惧千万倍!
他失去了哥哥。
不是因为他来得晚了,不是因为他惹他生气了,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亲手在他们之间,挖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充满欺骗和算计的深渊!
现在,哥哥站在深渊的那一头,用看死物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承认?跪下来求他原谅?说那些甜言蜜语都是真的?说他是真的……真的……
那个字眼烫得他心口一缩,不敢想下去。
还是……继续装下去?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用更多的“蜜糖”去哄,去骗,直到将他彻底养成合格的药引?
可哥哥已经知道了!他怎么会再信?!他只会更厌恶!更想逃离!
杀了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带来更剧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不!不能!那是他的哥哥!是他放在心尖上……是他……
君妄猛地抱紧自己,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发出一声被极度痛苦压垮的、沉闷的哀嚎。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宫墙巍峨,沉默地矗立在无尽寒夜里,如同冷漠的神祇,俯视着脚下这团蜷缩的、被真相和恐惧碾碎的灵魂。
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宫墙的阴影如同巨兽冰冷的唇舌,舔舐着他蜷缩的、颤抖的躯体。额角的血混着泪,凝结成冰冷黏腻的壳,糊在皮肤上,又痒又痛。
可这皮肉之苦,比起心底那片被彻底撕裂、暴露在残酷真相下的血肉模糊,根本不值一提。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这个念头像一群嗜血的毒蜂,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嗡鸣,反复蜇刺着他最后残存的理智。每一次回想兰烬那冰冷的眼神,每一次回味那毫无留恋的转身,都像是在这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再捅一刀!
恐慌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所有愤怒的余烬,只剩下刺骨的寒和灭顶的绝望。
怎么办?怎么办?!
哥哥不要他了。因为他是个骗子,是个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算计着他性命的小人!
那些他曾经沾沾自喜、觉得天衣无缝的“甜蜜”谋划,此刻回想起来,简直愚蠢得可笑!像是一个蹩脚的戏子,在真正的智者面前卖力演出,还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他怎么会以为能一直瞒下去?他怎么会以为能用那些廉价的蜜糖和虚伪的关怀,永远锁住一个那样骄傲、那样聪明的人?
蠢货!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君妄猛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伤口再次崩裂,新鲜的血液涌出,带来一阵阵眩晕的剧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一个更加阴暗、更加疯狂、却仿佛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这绝望的深渊里缓缓抬起了头——
如果……
如果早点动手呢?
如果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在他还对自己带着那份无奈的纵容、甚至偶尔会耳尖微红的时候……就把他彻底变成“药引”呢?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扭曲兴奋的战栗,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是啊!为什么没有早点?!
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等到他察觉!等到他用那种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自己!
要是早点……趁他还肯对自己笑(哪怕是嫌弃的),趁他还允许自己靠近,趁他还偶尔会接过那蜜糖尝一口……那时候就动手,父亲那边需要的药引早就成了!哪还有现在这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法挽回的局面!
药引……成了之后呢?
成了之后,哥哥就彻底是他的了。完完全全,从身到心,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再也无法逃离。
那时候,他就可以……就可以好好哄他了。
对!哄他!
把他锁在最华美的宫殿里,用最柔软的绸缎包裹,喂他最精致的食物,点他最喜欢的熏香。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星星月亮,只要他开口,他都能去给他摘来!
他生气了,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跪下来求他原谅,直到他消气为止。他难过了,就想尽办法逗他笑,扮小丑学猫叫,做什么都行!
日日夜夜地守着他,陪着他,把所有亏欠他的、欺骗他的,用千百倍的好来弥补!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一辈子!总有一天,哥哥会原谅他的,总会重新对他笑的……吧?
总会……的吧?
这个虚幻的、美好的前景,像是一剂猛烈的麻药,暂时麻痹了那噬心的恐慌和痛苦,让他混乱的大脑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了!就是这样!
都怪自己优柔寡断!都怪自己贪恋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情,迟迟不肯动手!才会酿成今日的大错!
如果早点……早点把哥哥变成药引,现在他早就把人牢牢锁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哄着、宠着、弥补着,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彻底丢弃在这冰冷的黑暗里,连靠近一步都成了奢望!
一股强烈的、近乎悔恨的情绪涌上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早点听从父亲的催促!后悔没有在那份“甜蜜”变质之前就果断下手!后悔被那些微不足道的、虚假的互动迷了眼,乱了心!
“哥哥……哥哥……”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声音嘶哑,如同梦呓般反复念叨着,这一次,却带上了一种病态的、偏执的渴望,“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把你……锁起来……”
“锁起来……就好了……”
“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等我……你等等我……下次……下次一定……”
破碎的、含混不清的词语从他被血和泪糊住的唇间溢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疯狂。
寒风依旧在空寂的宫道里穿梭呜咽,卷起地上细微的雪沫,拍打在他蜷缩的身影上。
远处传来打更太监模糊悠长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破了这死寂的夜,也敲不醒沉溺在自欺欺人疯狂臆想中的灵魂。
他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用锁链和“弥补”构筑的虚幻未来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嘴角却缓缓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泪痕的、诡异笑容。
三更了。
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华贵的蟒袍,刺入肌理,钻入骨髓。君妄蜷缩在宫墙根下的阴影里,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不是回暖,而是身体在极致的寒冷和情绪透支后,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僵滞。
额角撞破的伤口不再流血,凝结成的血痂紧绷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钝痛。眼泪早已被寒风吹干,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紧绷的泪痕。
那短暂麻痹了痛苦的疯狂臆想,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露出底下更加狰狞、更加冰冷的现实礁石。
锁起来?
哄?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骤然涌上的恐惧和……清醒。
就算……就算当初真的早一步动手,将哥哥变成了“药引”,锁在了金丝笼里。
然后呢?
每日对着那双曾经清冷、最终只会剩下死寂和恨意的眼睛?
用那些沾着血的“蜜糖”和虚伪的“关怀”,去“哄”一个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被榨干利用价值的药引“开心”?
哥哥那样的人……那样骄傲、那样干净的一个人……
他会如何?
他绝不会笑。
他只会更恨他。恨到骨子里。恨到宁愿自我毁灭,也绝不会让他如愿。
就像今日,他从城楼一跃而下……衣袂纷飞间,那个破碎的、带着腥甜气息的笑容……
君妄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肺腑像是被冰锥狠狠刺穿,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堵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
不是那样的。
他不要哥哥恨他。
他不要哥哥死。
他想要……他想要的是……
是什么?
是哥哥偶尔无奈纵容的眼神,是那不易察觉的、泛着微红的耳尖,是哪怕说着“滚,烦死了”,却依旧会接过他捂热的手炉……
是那个鲜活的、会对他有情绪的兰烬。
而不是一具被锁在华美牢笼里、只剩下仇恨和绝望的空壳。
更不是一滩……从城楼坠下、摔得粉碎的……血肉。
这个认知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他当头浇下,让他从那个自欺欺人的疯狂梦境里,骤然惊醒。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比外面的寒风更冷。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从一开始就错了。
药引……哥哥……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撕扯着他的神经。一个是父亲冷酷的命令,是家族某种隐秘的希望;另一个……另一个是他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扭曲的月光。
他贪恋那份温暖,又不得不执行那冰冷的任务。于是他编织了甜蜜的谎言,企图在虚假的温情里完成冷酷的掠夺。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能既得到药引,又保住那份虚幻的“哥哥”。
直到此刻,直到被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彻底抛弃在这黑暗里,他才惊恐地发现——谎言终有被戳穿的一天,而到那时,他可能两者皆失!
甚至……已经失去了!
“不……不能……”他猛地摇头,涣散的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种偏执到极点的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能这样……”
他不能失去哥哥!
绝对不行!
药引……药引可以再想办法!天下之大,未必找不到替代之物!就算找不到……就算父亲震怒……那又如何?!
但哥哥只有一个!
他的哥哥只有一个!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他混乱黑暗的思绪,带来一种近乎豁出去的、疯狂的清晰。
他必须挽回!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要把哥哥重新拉回身边!让他重新看着自己!哪怕是用绑的!用强的!也必须让他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然后他再解释!再弥补!他会告诉哥哥一切都是假的!是父亲逼他的!他从来没那么想过!他送去的糖是真的甜!手炉是真的暖!他揍那些欺负他的人时,心里是真的快意!
他会求他!跪下来求他!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他总有办法让哥哥相信的!总有办法让哥哥……重新对他心软的!
对!就是这样!
君妄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久坐和寒冷,双腿麻木僵硬,险些又摔回去。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宫墙,粗重地喘息着,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额角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裂开,一丝鲜血蜿蜒而下,他也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望向兰烬消失的方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了明确的目标。
他要去找他。
现在就去靖安侯府!
不管什么宫规!不管什么时辰!他要去拍门!要去见他!要立刻、马上把话说清楚!(虽然他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说“清楚”)
他要不计一切后果,把他抢回来!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重新燃烧起来,驱散了部分的寒冷和麻木。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稳住发软的双腿,就要朝着宫门方向冲去。仿佛已经看到了,将那轮清冷月光彻底私有化后,可以“慢慢哄”的、“美好”的未来。
却选择性忽略了,那月光若真被强行拽入泥潭,只会彻底失去所有光华,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
而他想要的“原谅”和“笑”,从算计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永世不可得。
三更了。
梆子声遥远而空洞,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敲在朽木上,沉闷地回荡在死寂的宫道里。
就在此时——
一道瘦长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更深的阴影里浮现,恰好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来人穿着深灰色的内侍服色,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毫无波澜。
他对着状若疯魔、浑身血迹斑斑的君妄,缓缓躬身,声音平直得像是一条拉紧的线,没有任何起伏:
“王爷,夜已深了。”
“侯府……早已落钥。”
“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回府。”
“不得有误。”
那内侍的声音平直无波,像冰冷的铁尺,精准地丈量着皇权的界限,每一个字都砸在君妄刚刚燃起疯狂火焰的心口上。
“王爷,夜已深了。”
“侯府……早已落钥。”
“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回府。”
“不得有误。”
陛下口谕。
四个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钢钉,猝然钉入君妄的四肢百骸,将他所有挣扎着想要破笼而出的疯狂和冲动,死死地钉回了原处。
他踉跄前冲的姿势僵住,扶墙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刮擦着粗糙冰冷的石砖,发出刺耳的声响。血液里那点不顾一切的灼热,瞬间被这盆来自九五之尊的冰水浇得彻底熄灭,只剩下透骨的寒和……无力。
父皇……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宫道失仪?知道自己险些对永嘉郡王动手?知道自己此刻这副狼狈不堪、状若疯魔的模样?
还是……知道了更多?
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缓缓收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内侍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代表皇权的石碑,堵死了他所有前路。
君妄眼底那癫狂的火焰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不甘地、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转化为一种屈辱的、压抑的赤红。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如同困兽般的咯咯声。
额角裂开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温热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
许久。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抠着宫墙的手指。指腹已然一片模糊,沾染着墙灰和血污。
“……儿臣,”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遵旨。”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
那内侍这才直起身,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爷,请。轿辇已在西华门外等候。”
君妄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拖着僵硬麻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跟着那内侍,朝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子被强行折断般的死寂和倔强。
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宫墙高耸,阴影幢幢,仿佛无数双冷漠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这个失败者、这个失控的棋子,如何被无声无息地押送离场。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未干的血迹和泪痕,黏腻冰冷。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内侍平板的声音反复回荡。
陛下口谕……不得有误……
父皇……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所有的丑态,所有的失控,所有不堪的心思……或许,早已被呈报于御案之上。
那他要挽回哥哥……岂不是更难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抽,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慌。
不能乱。
他必须冷静下来。
哥哥已经知道了真相,父皇又在盯着……他不能再像今晚这样冲动坏事。
他得……从长计议。
对,从长计议。
总有办法的。他是瑞王,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之一!他总能找到办法的!药引的事可以缓一缓,先稳住哥哥……对,先稳住他……
混乱的思绪如同缠结的乱麻,他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个线头,却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西华门就在前方。
那顶代表着囚笼与屈辱的亲王轿辇,沉默地停在那里,如同等待吞噬猎物的巨兽。
引路的内侍在门前停下脚步,再次躬身:“王爷,请。”
君妄脚步顿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条吞噬了兰烬身影的、深不见底的宫道。
黑暗浓稠,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仿佛还能看到那抹决绝的月白色背影。
哥哥……
他心里无声地呐喊,带着绝望和不甘。
等着我。
我一定会……
后面要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某种偏执的念头,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垮掉。
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犹豫,弯腰钻入了那顶华丽却压抑的轿辇。
帘子垂落,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那内侍毫无温度的目光。
轿子被稳稳地抬起,朝着瑞王府的方向行去。
轿辇内部狭小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固定的羊角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他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模样模糊地映在轿壁上。
君妄靠在冰冷的轿壁上,闭上眼睛,任由身体随着轿子的起伏而晃动。
额角的伤,手上的伤,浑身的冰冷和疼痛,都在这一刻清晰地反扑上来。
但都比不上心底那片空落落的、被绝望和恐惧啃噬的荒芜。
父皇的注视,哥哥的决绝……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轿子行得平稳,外面只有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和寒风的呼啸。
在这极致的寂静和压抑中,另一种更加阴暗、更加冰冷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毒草,缓缓滋生出来——
那个告诉哥哥真相的“谁”……
到底是谁?!
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奴才?还是……他身边出了内鬼?或者是……永嘉郡王萧衍?!他今日出现得那般巧合!那般维护哥哥!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早就知道了什么,故意接近哥哥,挑拨离间?!
对!一定是他!
君妄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滚着赤红的杀意和暴戾。
萧衍!
你找死!
所有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怨毒,瞬间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目标。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再次从伤口渗出。
等着。
都给本王等着。
他会在父皇面前重新变得“乖顺”,他会想办法“安抚”哥哥……
然后——
所有挡在他路上的,所有试图抢走他哥哥的,所有知道他秘密的……
一个都别想好过!
轿辇在寂静的夜色中,平稳地驶向瑞王府。
轿子里的少年亲王,缓缓抬起手,用舌尖舔舐了一下拳峰上冰冷的血迹。
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全然的、毁灭一切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