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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陛下圣旨 ...

  •   就在这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时刻,一道清越含笑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陛下,娘娘,臣妾可是来迟了?方才在御花园贪看了片刻雪景,竟差点错过了娘娘这琼林盛宴,该罚该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一位身着品月色宫装、外罩银狐斗篷的年轻女子正含笑步入。她云鬓轻挽,只簪了几点珍珠与碧玉,妆容清淡,却眉目如画,气质清雅出尘,与这满殿的浓艳华贵相比,宛如一株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令人眼前一亮。

      正是近日颇得圣心的新晋才人,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的苏芷柔。

      她步履轻盈,行至御座之下,依礼跪拜,姿态优美,声音温软却不失仪度:“臣妾苏氏,恭祝娘娘凤体康和,千岁金安。愿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皇后娘娘显然对她颇有好感,笑着虚扶:“苏才人快起来吧。就你嘴甜,贪看雪景也能说出朵花来。快入席吧,就等着你来说说那雪景如何个好看法呢。”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苏芷柔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微微颔首。

      “谢陛下,谢娘娘。”苏芷柔起身,笑容温婉。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在经过兰烬和君妄这一席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并未立刻走向为自己安排的、位于稍后位置的席位,而是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细长的锦盒,款步走向兰烬和君妄的案前。

      这一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正在生闷气的君妄都不由得抬起阴沉的视线,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胆大包天的才人。

      苏芷柔在兰烬案前停下,微微屈膝,行了个平礼,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这位想必便是靖安侯世子了。臣妾入宫前,曾偶得世子一篇咏梅残句,‘暗香浮月魄,疏影落冰弦’,心折不已,一直无缘得见全篇,深以为憾。今日得见世子风采,方知何为字如其人。”

      她说着,将手中的锦盒轻轻放在兰烬案上,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略显古旧的竹简。

      “此是臣妾家中收藏的一卷前朝孤本琴谱,其中恰好有一曲《梅花三弄》,与世子那句‘冰弦’之意暗合。臣妾才疏学浅,留此佳物亦是蒙尘,不若赠予世子,聊表仰慕之心,还望世子莫要嫌弃。”

      她的举动大方得体,言辞恳切,将一番赠礼说得风雅无比,既表达了对兰烬才华的欣赏,又丝毫不显唐突谄媚。尤其是那句“暗香浮月魄,疏影落冰弦”,确实是他少年时戏作,早已遗忘,没想到竟被她记得如此清楚。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方才兰烬与瑞王之间的诡异气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书香气的风雅插曲冲淡了些许。

      君妄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他盯着那卷破竹简,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握着酒杯的手指捏得发白,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发作。

      兰烬也是微微一怔。他抬起眼,看向眼前这位清丽脱俗的苏才人。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带着真诚的欣赏,并无其他杂质。

      在这令人窒息的虚伪盛宴中,这突如其来、毫不相关的风雅与真诚,像是一股清泉,猝不及防地涌入他冰封的心湖。

      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去看那琴谱,而是起身,郑重还了一礼:“才人过誉。少年戏作,拙劣不堪,难入大家之耳。倒是才人雅意,兰某愧不敢当。此谱既是家藏孤本,太过珍贵,兰某实在……”

      “世子过谦了。”苏芷柔微笑着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持,“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琴谱在懂它、惜它之人手中,方能不负其价值。留在臣妾处,才是真正的蒙尘。莫非……世子是嫌弃臣妾这份心意太过微薄?”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全了礼数,又堵住了兰烬推拒的话头。

      兰烬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再瞥了一眼那卷古旧的竹简,最终缓缓颔首:“既如此……兰某便厚颜收下了。多谢才人厚赠。”

      “世子喜欢便好。”苏芷柔嫣然一笑,如同冰雪初融,再次向帝后方向微微一福,这才仪态万方地走向自己的席位,全程并未多看旁边脸色铁青的瑞王一眼。

      经她这一打岔,殿内的气氛似乎真的活络了一些。帝后显然乐见这种风雅交流,含笑议论了几句。

      而君妄胸中的怒火和妒火,却已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焚毁!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兰烬案上那卷碍眼的竹简,又猛地瞪向兰烬,从牙缝里挤出极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无法压抑的醋意与愤怒:

      “她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那破句子她怎么知道的?!哥哥你……”
      苏芷柔的突然出现与赠礼,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清水,虽短暂地激起了些许别样的涟漪,却瞬间被更大的喧嚣和暗流所吞没。

      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这一次,却不再是单纯的歌舞升平。大臣宗室们推杯换盏间,眼神交换得愈发频繁,低语声也变得更加隐秘而意味深长。

      一位留着山羊胡、身着二品文官仙鹤补服的老臣(吏部尚书张启贤)捋着胡须,对身旁的同僚(礼部侍郎李文远)低声道:“李大人,瞧见没?这苏才人……倒是会挑时候。靖安侯世子这才情名声,看来是连深宫都有所耳闻啊。”他话语里带着几分老谋深算的探究。

      李文远谨慎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掩唇:“张尚书说笑了。才人娘娘不过是仰慕风雅,世子爷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脸色阴沉得可怕的瑞王,又飞快收回,压低声音,“只是这风头……似乎有些不是时候啊。”

      另一席上,几位宗室子弟也在交头接耳。
      “啧,这苏才人胆子不小啊,没看见瑞王殿下脸都黑成锅底了?”
      “嘿嘿,有意思。这靖安侯世子果然是块香饽饽,走到哪儿都招人。”
      “招人是招人,怕是也招祸哦……没看瑞王殿下那眼神,都快喷火了?”

      这些低语如同细微的电流,在喧闹的乐声掩盖下悄然传递,加剧着殿内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君妄,只觉得那些窃窃私语声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耳膜上,刺在他的心尖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酒气混合着滔天的妒火和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理智几乎荡然无存!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

      哥哥竟然对那个女人笑了!还收了她的东西!那卷破竹简!那什么狗屁梅花三弄!

      那女人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怎么会知道哥哥写的诗?!他们之间到底……

      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炸裂!他猛地扭过头,再也顾不得什么场合礼仪,猩红的眼睛死死锁住兰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酒精的侵蚀而变得嘶哑扭曲:

      “她是谁?!”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那破句子她怎么知道的?!哥哥你……你竟敢……”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虽然淹没在乐声中,但那狰狞的表情和失控的姿态,已然引起了邻近几席的侧目。

      几位离得近的老臣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公爵朝服的老王爷(荣国公)不满地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瑞王殿下,御前失仪了。”他虽未明说,但目光中的不赞同显而易见。

      另一位与靖安侯府略有交情的武将(五军都督府佥事王猛)也沉下了脸,粗声道:“殿下,您喝多了!”

      这些劝阻如同火上浇油!君妄猛地瞪向那些开口的老臣,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闭嘴!干你们何事?!”

      他这话一出,几位老臣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张启贤尚书和李文远侍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与忧虑——瑞王这状态,太不对劲了!

      兰烬在君妄那一声失控的质问时,擦拭手指的动作便已彻底停下。他缓缓放下巾帕,抬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空茫和平静,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晰,直直地看向状若疯魔的君妄。

      那眼神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君妄当头浇下,让他疯狂的嘶吼戛然而止,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王爷。”兰烬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附近的乐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警告,“您醉了。”

      他没有回答君妄任何一个问题,甚至没有去看那卷引发事端的琴谱。只是用三个字,轻描淡写地,将君妄所有的失控、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疯狂,都归咎于“醉酒”。

      这比任何辩解和斥责都更让君妄难堪,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我没醉!”君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弹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带倒了身后的座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指着兰烬,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你告诉我!那女人……”

      “妄儿!”

      一声威严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呵斥从御座方向传来。

      皇帝不知何时已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沉沉地看向这边,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不耐烦。皇后娘娘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轻轻拉了拉皇帝的衣袖。

      整个琼华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乐声停了。
      舞姬僵在原地。
      所有谈笑风生都消失了。

      只剩下瑞王粗重的喘息声,和那被推翻的座椅倒在地毯上的沉闷余响。

      无数道目光,惊骇的、担忧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失态的瑞王和依旧冷静得可怕的靖安侯世子身上。

      君妄被皇帝那一声呵斥惊醒了几分,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看了看那些盯着他的、各种各样的眼神,最后对上了皇帝冰冷的目光。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酒意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闯下大祸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父……父皇……”他声音发颤,脸色由赤红转为惨白。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片刻,目光又扫过面无表情的兰烬,最终挥了挥手,语气疲惫而冰冷:“瑞王醉了。来人,送他回府醒酒。”

      两名高大的宫廷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几乎站立不稳的君妄。

      “父皇!儿臣没醉!哥哥!兰烬!”君妄挣扎着,试图解释,试图抓住什么,却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架起,强行向殿外拖去。

      他的呼喊声、挣扎声,以及那双写满了不甘、愤怒、委屈和巨大恐慌的眼睛,最终都消失在了殿门外沉重的阴影里。

      琼华殿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这场荒唐的闹剧,以瑞王被当众拖离而暂告段落。

      所有人屏息凝神,偷偷觑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揉了揉眉心,显然兴致已被败尽。他看了一眼兰烬,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帝王的疏离:“兰世子受惊了。”

      兰烬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臣无恙。谢陛下关怀。”

      皇帝不再多说,挥了挥手:“今日便到这里吧。散宴。”

      说罢,率先起身,携皇后离去。

      帝后一走,殿内紧绷的气氛才骤然松懈下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众人纷纷起身,目光却依旧不断瞟向孤身立在席间的兰烬,以及他案上那卷格外扎眼的竹简。

      兰烬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沉默地站立片刻,然后缓缓坐下,目光落在面前那卷古旧的琴谱上。

      苏芷柔……这份“风雅”的礼物,带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竹简。

      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盒盖合上。

      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如同合上了某个潘多拉的魔盒。

      这场盛宴,终于以一种无比难堪的方式,落幕了。
      ……
      宫宴终散。

      丝竹渐歇,宾客们带着微醺的酒意和满腹的谈资,在三两寒暄中陆续离去。暖香和酒气被宫人打开殿门灌入的冷风一吹,迅速稀薄消散,只留下一种盛宴过后的冷清和空虚。

      兰烬随着人流走出琼华殿,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刺得他肺腑一缩。方才饮下的那盏甜腻冰冷的蜜茶,此刻在胃里凝成了一个沉甸甸、令人不适的硬块。

      他拢了拢银狐裘氅衣,并未等待任何同行者,也无视了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紧紧黏着的视线,径直朝着宫门方向走去。脚步不算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将身后那片依旧喧嚣的灯火和人语抛远。

      宫道漫长,两侧高墙耸立,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靴底踩在清扫过积雪的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哥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那绝不可能错辨的、带着急切和一丝未散别扭的呼唤。

      兰烬恍若未闻,脚步未停,甚至未曾放缓一分。

      君妄几步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蟒袍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气息略有些不稳,显然追得急。

      “哥哥走这般快作甚?”他侧过头,试图去看兰烬的表情,语气里带着强装出来的、与宴席后半程那冷硬姿态截然不同的熟稔,“可是身子不适?我瞧你方才饮了那茶后,脸色就不太好。早说了那雪菊性寒,让你务必加蜜……”

      他的话语,在触及兰烬那双终于转过来、在夜色中冷寂如寒星的眼眸时,生生顿住。

      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厌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方才殿上那瞬间的生理性不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所有话语都吸进去的虚无。

      兰烬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

      君妄所有准备好的、试图修复关系的言语,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变得苍白无力。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对着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喋喋不休。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焦躁再次攫住了他。

      他宁愿兰烬像之前那样冷言冷语,甚至直接让他“滚”,也好过现在这样……彻底的、冰冷的无视。

      这无视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所有的手段、所有的表演都隔绝在外,让他无处着力。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兰烬的手臂,试图用肢体接触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月白色氅衣的瞬间,斜刺里忽然插进来一道清朗含笑的嗓音。

      “这不是瑞王殿下和兰世子么?宴席已散,二位这是要秉烛夜游皇城?”

      一道修长身影自另一条岔道转出,恰好挡在了君妄与兰烬之间。来人一身竹青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手持一盏琉璃宫灯,眉眼疏朗,笑意盈盈,正是永嘉郡王萧衍。一位平日里与双方都算说得上话、却并不深入任何一派的闲散宗室。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恰好隔开了君妄那即将落下的手。

      君妄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看向萧衍的目光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不悦和被打断的恼怒。

      萧衍却恍若未觉,只笑着对兰烬道:“兰世子,方才席间见你似乎饮得急了,可是有些不适?我正要去太医署寻当值的院判讨丸醒酒药,世子可要一同前往?让院判瞧瞧也放心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关怀,又给了兰烬一个极其自然且无法被拒绝的脱身理由。

      兰烬的目光从君妄阴沉的脸上移开,看向萧衍,眼底那片冰冷的虚无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极轻微地颔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终于得以喘息的活气:“有劳郡王。”

      “举手之劳。”萧衍笑容不变,侧身让出通路,手中的琉璃灯暖光流转,恰好照亮兰烬前方的几步宫道,“世子,请。”

      兰烬不再看身后的君妄,迈步便随着萧衍而去。

      “哥哥!”君妄急唤一声,下意识想跟上。

      萧衍却像是刚想起什么,蓦然回首,琉璃灯的光晕在他含笑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提醒:“哦,瞧我这记性。瑞王殿下,方才仿佛瞧见静公公正在寻您,像是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您看……”

      他将“陛下”和“旨意”几个字,咬得略微清晰了些。

      君妄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父皇的旨意。他不能不顾。

      他眼睁睁看着兰烬那月白色的身影,毫无留恋地随着那盏温暖的琉璃灯,一步步走入更深的宫道阴影之中,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却被“父皇的旨意”这无形的绳索,死死地捆在了原地。

      一种暴戾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怒火混合着某种冰冷的恐慌,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宫墙之上!

      咚的一声闷响。

      指骨与坚硬石砖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身后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

      君妄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眸底猩红一片,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偏执和阴鸷。

      萧衍……
      一个苏才人还不够!现在又来个什么萧衍?!都当他是死的吗?!一个个都往哥哥身边凑!
      呵
      好一个恰巧路过的永嘉郡王!

      好一个……陛下旨意!

      冰冷的宫墙汲取着他拳峰的温度,也汲取着他失控的怒火,只留下清晰的痛感和更加冰冷的清醒。

      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处已然一片血肉模糊。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了拳,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开什么玩笑。

      他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

      ---

      宫道幽深,寒风呜咽。

      永嘉郡王萧衍手中的琉璃灯盏,暖光流转,在这片冰冷的黑暗中固执地撑开一小团令人心安的领域。他步履从容,与兰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世子似乎不胜酒力?”萧衍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那雪菊茶看着清淡,后劲却足,混了蜜膏,更易缠人。”

      兰烬侧目,琉璃灯的光晕柔和了萧衍的轮廓,他唇角那抹惯常的浅笑显得毫无攻击性。这是个聪明人,给出的台阶不陡不峭,正好能下。

      “郡王费心。”兰烬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只是宴席气闷,并无大碍。”

      “原是如此。”萧衍从善如流,不再深究,话锋轻转,如同拂过琴弦,“前日偶得一副前朝孤本棋谱,精妙绝伦,可惜有几处残局,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久闻世子棋艺超绝,不知何时有幸,能请世子拨冗指点一二?”

      风雅,私密,远离一切令人窒息的纷扰。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正常的、属于“兰烬”本身的邀约。

      兰烬脚步未停,氅衣下的指尖却微微蜷缩。那“棋谱”二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极轻微地漾开一圈涟漪。

      他几乎要开口。

      就在那音节将吐未吐的刹那——

      “哥哥!”

      一声压抑着暴怒和某种恐慌的嘶吼,如同裂帛,猛地从身后撕裂寂静!脚步声不再是急促,而是狂奔,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气势,轰然迫近!

      萧衍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持灯的手稳如磐石,脚步却下意识地侧移半步,更不着痕迹地将兰烬护在了自己与宫墙之间那道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兰烬没有回头。但他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那刚刚因“棋谱”而生出的细微波动瞬间湮灭,只剩下更深的冷硬和……厌烦。

      玄色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猛地撞入这团暖光之中!动作毫无顾忌,肩膀狠狠撞开萧衍持灯的手臂。

      琉璃灯盏剧烈摇晃,光影疯狂乱颤,灯罩与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暖黄的光晕在君妄狰狞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扭曲的阴影。

      他根本无视被他撞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的萧衍,猩红的眼睛只死死锁住兰烬,胸膛因剧烈的奔跑和翻涌的怒火而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骇人:

      “你要跟他去哪?!”他几乎是咆哮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火星和冰碴,“我问你话!兰烬!”

      他连“哥哥”都不叫了,直呼其名,失控的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

      萧衍稳住身形,脸上的温和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冷厉。他并未立刻反击,只是默默将灯盏彻底持稳,让光线重新稳定下来,照亮这方寸之地。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君妄,语气依旧保持着仪度,却透出刀锋般的锐利:

      “瑞王殿下,宫闱重地,还请慎行止,谨言辞。”

      君妄猛地扭过头,像是终于发现了这个碍眼至极的存在。他目光如毒蛇信子,舔过萧衍的脸,唇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和鄙夷的冷笑:

      “萧衍?”他语带极致的轻蔑,“这里何时轮到你一个闲散郡王来教本王规矩?滚开!”

      “外人”二字都懒得用了,直接呵斥“滚开”。

      萧衍面色彻底寒了下来。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迎着君妄那吃人般的目光,上前一步,彻底挡在了兰烬与君妄之间,身形挺拔如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宫墙上,发出回响:

      “殿下,兰世子乃靖安侯府嫡子,朝廷钦封的世子,并非谁家可肆意呵斥的私有之物。臣虽不才,亦知礼法纲常。殿下此刻言行,恐非人臣之道,更失亲王体统!”

      他不再虚与委蛇,直接扣下了“失礼”、“失体统”的大帽子,甚至隐隐抬出了“朝廷”和“礼法”。

      君妄瞳孔骤缩,显然被这番话彻底激怒,那怒火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抬手,染血的手指直指萧衍鼻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朝廷礼法来压我?!我与他之间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给我让开!”

      说着,他竟似要不管不顾,直接动手推开萧衍。

      “殿下!”萧衍厉声喝道,同时脚下生根般纹丝不动,“您若再进一步,臣只好即刻面圣,请陛下圣裁今日宫道之事!看看陛下是否也觉得,亲王当众拦截朝廷命官、言行无状、视宫规如无物,是合乎礼法的!”

      “圣裁”二字,如同冰冷的枷锁,骤然套上君妄狂怒的四肢。他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高举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因暴怒和极度压抑而扭曲抽搐,显得异常可怖。他死死瞪着萧衍,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寒风中交错。

      而被萧衍牢牢护在身后的兰烬,自始至终,如同置身事外。

      他甚至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宫墙缝隙里一株被寒风摧残得枯黄欲折的残草上,眼神空茫,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几乎要见血的激烈冲突,还不如一株枯草值得他投注目光。

      这种极致的、冰冷的漠视,比任何言语的反击更让君妄疯狂。

      “哥哥……”君妄的声音忽然变了调,那疯狂的怒火像是被这漠视瞬间抽干,注入了一种近乎哀恳的、破碎的急迫,他试图越过萧衍的阻挡去看兰烬的脸,“你说话…你告诉我…你要跟他去做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那盏茶?因为我来晚了?我……”

      他的话语混乱而急切,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管不顾的委屈和恐慌,与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衍眉头紧锁,看着君妄这瞬息万变、近乎癫狂的状态,护着兰烬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兰烬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慢地、极慢地转回视线,那双冷寂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落在了君妄那张写满疯狂、委屈、恐慌和极度不安的脸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君妄血迹斑斑的拳头,扫过他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泛红的眼眶。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对君妄,而是对依旧挡在他身前的萧衍。

      “郡王,”他开口,声音清冷得像这宫道里的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多谢。”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没有回答君妄任何一个问题,没有解释,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

      只是对萧衍的道谢。

      然后,他微微侧身,从萧衍那坚定却并非铜墙铁壁的庇护之后,走了出来。

      直接暴露在君妄那瞬间燃起疯狂希冀、又布满不安的目光之下。

      但他并没有走向君妄。

      他甚至没有再看君妄一眼。

      只是对着萧衍,极淡地颔首示意,仿佛只是结束一场普通的寒暄。

      “夜色已深,不劳郡王远送。”

      说完,他拢了拢氅衣,径直转身,沿着冰冷的宫墙,向着宫门的方向,独自走去。

      一步,两步。

      步伐平稳,没有丝毫迟疑或慌乱。

      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战场,将那两道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目光,彻底抛在身后。

      他选择了独行。

      谁也不靠,谁也不理。

      君妄脸上那刚刚升起的希冀瞬间碎裂,化为更深的茫然和无措,他下意识想追:“哥……" 君妄近乎癫狂,怎么回事?他怎么不理自己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萧衍却在他迈步的瞬间,再次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世子既已明言,还请您……自重。”

      君妄所有的动作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月白色的身影,决绝地、义无反顾地融入前方无边的黑暗,一次都未曾回头。

      宫道里,最终只剩下两个男人。

      一个面色冷然,持灯而立。
      一个僵立原地,如同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困兽,眼底翻涌着毁灭一切的赤红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慌和空洞。

      寒风卷过,吹得琉璃灯盏中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曳。

      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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