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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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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晨光带着一种脆弱的清澈,透过雕花窗棂,在房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兰烬醒来,胸腔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滞涩感并未因一夜安眠(或者说,一夜僵卧)而减轻分毫。他拥被坐起,缓了片刻,才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皇后冬宴。
这四个字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他的意识,缓缓收紧。一场他心知肚明的鸿门宴,却避无可避。
他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窗外庭院寂寥,枯枝上挂着霜色,天空是种沉闷的灰蓝。他深吸了一口清冽却刺骨的空气,迫使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既要去,便需做足姿态。礼物,是必不可少的场面文章,或许……还能成为他无声反击的武器。
他没有选择府中库房那些现成的、价值连城却冰冷的珍玩,而是吩咐备车,去东市。他需要走入那烟火人气里,或许才能暂时驱散盘踞在心口的寒意。
晨间的东市已是人声鼎沸,与侯府的清寂判若两个世界。寒风中混杂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的热气,糖炒栗子甜腻的焦香,劣质胭脂水粉的味道,牲畜的臊气,还有冬日特有的清冽尘土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辚辚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嘈杂却真实的乐章。
“刚出炉的胡麻饼哎——”
“南来的绸缎,北来的皮子,看一看瞧一瞧嘞!”
“小姐,买朵绒花吧,最新式的样子!”
兰烬裹紧了银狐裘,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里,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他容貌气质太过出众,即便刻意低调,也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却又被他周身那种无形的、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逼得不敢轻易靠近。
他并未在那些售卖日常货色的摊贩前停留,步履从容,却目标明确地走向几家藏于闹市深处、门面低调却内有乾坤的古玩铺子和绸缎庄。
在一家名为“雅集轩”的铺子前,他停下脚步。店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多是一些文人雅士喜爱的物件,笔墨纸砚,瓷器玉器,摆放得错落有致,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掌柜的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眼尖,立刻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迎了上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贵人您里边请,想看些什么?小店新来了几方徽墨,都是老师傅的手艺……”
兰烬目光缓缓扫过陈列架,掠过那些风雅的物件,最终落在一支通体无暇的白玉笛上。玉质温润如脂,雕工简洁流畅,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他拿起玉笛,指尖传来冰凉滑润的触感。
掌柜的见状,立刻夸赞:“贵人好眼光!这是上好的和田籽料,老师傅亲手雕的,您听这音色……”他作势要试音。
兰烬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将玉笛放回原处,语气平淡:“音色想必是极好的。只是……可还有更……别致些的?适合把玩赏鉴,而非奏乐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要……喜庆些的。”
掌柜的微微一愣,打量了一下兰烬清冷的神色和一身素雅穿戴,实在难以将“喜庆”二字与他联系起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忙道:“有!有!贵人您稍候!”
他转身钻进内间,片刻后捧出一个更大的锦盒,打开来,里面铺着明黄色的软缎,衬着一尊赤玉雕成的貔貅镇纸。那貔貅雕得圆润饱满,憨态可掬,玉色红润欲滴,在光线下水头十足,透着一种近乎嚣张的热烈和富贵,与那白玉笛的清雅截然相反。
兰烬的目光在那貔貅上停留了片刻。
君妄……似乎向来偏爱这种象征权势、招财纳福,且颜色浓烈直白的东西。小时候一起读书,他就总喜欢抢自己手里颜色鲜亮的笔墨纸砚,哪怕他自己的更好。
一个近乎刻毒的念头悄然浮起。送他喜欢的,却也是最俗气的,像是无声的嘲讽,嘲弄他的品味,也嘲弄他那份虚伪的“心意”。
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那尊赤玉貔貅,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就这个吧。用最喜庆的锦盒包起来。”
“好嘞!”掌柜的虽心中嘀咕,手上动作却利落,很快用大红洒金锦缎将盒子包得喜气洋洋,仿佛不是去赴宴,而是去下聘。
拿着这扎眼的礼物,兰烬又去了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一进门,便被满室光华耀了眼。各色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在灯下流光溢彩。
掌柜的认得他,亲自迎上,殷勤介绍:“世子爷您可是稀客!快请进!近日刚到了一批江南进贡的云锦,花样都是宫里最新的……”
兰烬目光掠过那些或清雅或华贵的料子,最终落在一匹展开的、极为华丽耀眼的金线绣凤凰穿牡丹图案的云锦上。那凤凰翎羽根根分明,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皆用金线银线绣得熠熠生辉,几乎要闪瞎人眼,华丽到近乎跋扈。
“这匹。”他指了指。
掌柜的喜笑颜开:“世子爷好眼光!这凤凰穿牡丹的图案最是吉祥富贵,用的都是真金白银线,宫里几位得宠的娘娘都……”他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讪讪住口。
兰烬却似毫不在意,只淡淡道:“包起来吧。连同这份礼单,送入宫中,呈献皇后娘娘。”他递上一份早已备好的、措辞恭谨的贺寿礼单。
“是是是,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掌柜的连声应下。
处理完皇后的礼物,兰烬拿着那个装着赤玉貔貅的、扎眼的大红盒子回到侯府,已是午后。他将那盒子随意放在书房靠窗的小几上,像放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冬日天黑得早,申时刚过,天色便迅速沉黯下来。小厮轻叩房门,低声提醒时辰已到,该更衣准备了。
兰烬站在镜前,由着侍女为他换上那身月白云纹锦袍,外罩同色银狐裘氅衣。墨发以一枚简单的羊脂白玉簪束起,全身上下并无过多佩饰,唯有腰间一枚质地上乘、刻着靖安侯府徽记的蟠螭玉佩,低调地彰显着身份。
镜中之人,面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的清冷矜贵未曾折损分毫,反而因这份刻意到极致的素净,更显出一种疏离难犯、不可亵玩的气度。与白天买下的那尊赤玉貔貅,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车轮碾过积雪初融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单调声响,驶向那灯火通明、却令人窒息的皇城。
琼华殿今夜如同坠落的九天宫阙,极尽人间繁华之能事。
数十盏巨大的鎏金蟠龙烛台与数百盏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殿顶绘制的飞天彩画在强光下色彩绚烂欲滴,仿佛下一刻仙乐就要奏响,仙子就要破壁而下。空气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名贵的龙涎香、甜腻的百果香、清冽的陈年酒香、百种珍馐佳肴混合的浓郁香气,以及无数贵女身上争奇斗艳的顶级脂粉香气,全部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感官,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丝竹管弦之声并非悠扬婉转,而是恢宏盛大,编钟玉磬清越庄重的声音混杂在激昂的鼓乐之中,刻意营造出皇家宴饮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热闹与奢华。舞姬们穿着轻薄如蝉翼、绚丽如云霞的纱裙,随着乐声急速旋转、腾挪,水袖翻飞间带起香风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满殿宾客,貂裘锦袍,珠翠环绕,言笑晏晏。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刻意拔高的寒暄笑语声、对歌舞表演心不在焉的赞叹声、窃窃私语声……各种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几乎要掀翻绘满彩画穹顶的声浪。每个人脸上都戴着精致的面具,笑容恰到好处,眼神却在觥筹交错间飞快地流转,敏锐地捕捉着一切可供咀嚼、可资利用的讯息。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计算,隐藏在浮华的表面之下。
兰烬便是在这片极致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繁华与喧嚣中,步入殿内。
月白的身影如同一滴冷泉滴入滚油,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那目光中有惊艳,有审视,有对其绝世姿容的赞叹,有对其靖安侯世子身份的衡量,但更多的,是对其近日与瑞王那些沸沸扬扬传闻的探究与好奇。
他面不改色,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片由目光、声浪和香氛织就的无形罗网,步履从容,未曾有丝毫迟滞或慌乱。行至御座之下,他依足礼数,撩袍跪拜,声音清越平稳,穿透了部分的喧嚣:
“臣兰烬,叩见陛下,皇后娘娘。恭贺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愿娘娘韶华永驻,福泽绵长。”
姿态优雅,措辞得体,无可指摘。
皇后娘娘今日显然心情颇佳,尤其是那匹华丽非常的云锦深得她心。她笑着对身旁的皇帝道:“陛下您瞧,靖安侯世子真是有心了。那匹云锦,金线绣得活灵活现,哀家瞧着就心生欢喜,难得这孩子眼光这般好,知道讨哀家欢心。”话语间带着一丝长辈对出色晚辈的调侃和满意。
皇帝亦含笑点头,目光在兰烬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帝王的深沉与不易察觉的审视:“兰世子起身吧。你父亲近日可好?”
“劳陛下挂心,家父一切安好,时常感念陛下隆恩。”兰烬垂眸应答,语气恭谨。
“嗯,那就好。”皇帝收回目光,语气温和,“入席吧。”
“谢陛下,谢娘娘。”
兰烬再次行礼,这才缓缓退下。引路内侍躬身,将他引向他的席位——
那位置,毫不意外,紧挨着那个玄色蟒袍、早已端坐其间、正与旁人说笑、然而从他踏入殿门瞬间起,那双灼热的眼睛便已如影随形、死死黏过来的身影。
兰烬步履未停,衣袂微拂,带来一丝室外清冷的寒气,与这殿内浓稠暖香格格不入。他如同完全没有看到身旁那道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也没有感受到因他的到来而瞬间变得微妙和紧绷的空气,从容地、面无表情地在那指定的席位上落座。
盛宴正酣,丝竹愈发热闹,舞姿愈发曼妙。而在他落座的这一刻,另一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兰烬刚落座,身侧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便更加灼热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那身月白的氅衣灼出洞来。
他恍若未觉,只垂眸整理了一下衣袖,目光落在面前白玉碟中精巧的御膳点心上,仿佛那才是此刻最值得关注的东西。
殿内乐声悠扬,舞袖翻飞,周围的谈笑声似乎也因他的到来而有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随即又以更大的音量翻涌起来,试图掩盖那片刻的尴尬。无数道眼角的余光,却依旧似有若无地扫向这个角落。
君妄似乎终于结束了与旁人的敷衍谈笑,他猛地转过头,身体大幅度地倾向兰烬这边,几乎要越过两人之间那小小的案几距离。
“哥哥!”他开口,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与这盛大场合略有些不协调的、过分亲昵的欢快,瞬间吸引了不少邻近席位的注意,“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笑容灿烂,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那双总是盛满星子的眼眸,此刻像两簇跳动的火焰,牢牢锁住兰烬侧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兰烬这才极缓地抬起眼睫,目光平淡地扫过他,如同看一个陌生的宗室子弟,微微颔首:“王爷。”算是打过了招呼,疏离而客气。
这冷淡的反应让君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他立刻又振作起来,仿佛没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变本加厉地凑得更近,声音里带上委屈:“哥哥怎么才来?是不是路上冻着了?我就说这天气……”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兰烬微微蹙了一下眉,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仿佛被过于浓烈的香气呛到般的不适,极其轻微地侧身,避开了他过近的呼吸。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君妄强装的热络。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挂不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霾,但下一秒,又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取代。
对!他准备了礼物!哥哥看到礼物,一定会高兴的!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侍立的内侍急促地、甚至带着点凶狠地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拿过来!”
那内侍吓得一哆嗦,慌忙将一直捧在手中的一个硕大精致的紫檀木盒呈上。
君妄几乎是一把夺过那盒子,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转身又面向兰烬,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过于用力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哥哥!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
他“啪”地一声打开盒盖。
殿内璀璨的灯火瞬间涌入盒中,反射出一片耀眼夺目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光华——
盒内是一件叠放整齐的貂裘大氅。并非他平日所穿的玄色,而是极为罕见珍贵的紫貂皮,毛色深紫近黑,油光水滑,在灯光下每一根毛尖都闪烁着奢华的金紫色流光。领口和襟边以纯金丝线绣着繁复的蟠龙云纹,针脚细密,奢华到了极致,也……俗气到了极致。
与兰烬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狐裘,形成了无比尖锐刺眼的对比。
“哥哥快试试!”君妄献宝似的将盒子往兰烬面前又推近几分,眼神亮得骇人,充满了期待的狂热,“这是我寻遍北地才得的极品紫貂,又让尚衣局最好的绣娘赶工了半个月才做成!最是保暖防风!以后哥哥出门就穿这个,再也不怕冷了!”
他的声音不小,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意味,仿佛不仅要让兰烬看到,更要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人都看到——看他瑞王是如何将靖安侯世子捧在手心,如何一掷千金只为博他一笑!
邻近几席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那些原本偷偷打量的目光,此刻也变得直白起来,带着惊诧、艳羡、嫉妒,以及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瑞王这份“心意”,可真是……重得吓人。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件华贵逼人、几乎要灼伤眼睛的紫貂裘上。
殿内喧嚣的乐声、笑语声,似乎在那一刻骤然远去。他只看到那金紫色的炫光,闻到那新裘皮特有的、混合着金线味道的浓烈气息。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君妄那双写满了“快夸我”“快穿上”“快告诉所有人你有多喜欢”的、灼热到近乎扭曲的眼睛。
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被那裘皮的光泽晃了眼。
然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如同冰珠落玉盘,穿透了这小小一方天地的凝滞:
“谢王爷厚爱。”
微微一顿。
“只是……不必了。”
兰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细针,猝然刺破了殿内浮华的喧嚣。
谢王爷厚爱。
不必了。
六个字,轻飘飘的,落在铺着厚重绒毯的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却让周遭那一小片区域的空气瞬间凝冻。
君妄展开大氅的动作僵在半空。那件华贵非常的紫貂裘,皮毛油光水滑,在璀璨宫灯下流转着深紫色的幽光,此刻却像一道尴尬的屏风,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水泼过,骤然冷却,凝固在唇角,那双总是盛满灼热星子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迅速沉潜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噬人的暗色。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目光死死锁住兰烬。
兰烬却已不再看他。说完那六个字,他便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面前玉碟里一枚做成梅花形状的精致点心上,仿佛那点心的吸引力远胜过身旁尊贵的王爷和那件无数人求之不得的貂裘。
他甚至还极自然地伸出那双比白玉筷箸更显莹白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枚点心,细细端详,长睫垂下,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这无视,比直接的拒绝更令人难堪。
周围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聚焦在这小小一方天地,探究、惊疑、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瑞王殿下当众示好,竟被靖安侯世子如此干脆利落地拂了面子?
这戏码,可比预想中的“兄友弟恭”要精彩百倍!
君妄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悬空的手缓缓收回,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将那件柔软的貂裘攥得变了形。他直起身,玄色蟒袍因这动作带起一阵微冷的風。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丝竹声都仿佛遥远了。
他盯着兰烬线条冷淡的侧脸,半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含在喉咙里,听不出喜怒,却无端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官员后背窜起一股寒意。
“哥哥总是这般体恤,”他再开口时,声音竟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清朗,只是那调子平铺直叙,失了所有亲昵的温度,像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台词,“是怕我累着?”
他随手将那件价值连城的貂裘扔回给旁边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宫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
“罢了。”他拂袖坐下,身体却不再倾向兰烬那边,两人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哥哥既觉不冷,那便不用。”
他不再看兰烬,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金樽,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下颌透出一股冷硬的倔强。
一场风波,似乎被他强行按下。
但殿内那种古怪的氛围却并未随之消散。窃窃私语声在短暂的死寂后,反而如同潮水般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目光在兰烬的平静和君妄的冷硬之间来回逡巡,试图解读出更多的讯息。
兰烬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小口地吃着那枚梅花点心,动作优雅,仪态无可指摘。只有离得极近、观察极细致的人,或许才能发现,他咀嚼的动作异常缓慢,缓慢得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吞咽下去。
那点心做得极甜,糖霜几乎要糊住喉咙。
甜得发苦。
恰在此时,帝后驾到,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平衡。
众人慌忙起身迎驾,山呼万岁千岁。
繁琐的礼仪,程式化的祝酒,歌舞重新登场,衣袖翻飞,乐声激昂,刻意营造的热闹迅速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将那片刻的僵持与尴尬掩盖了下去。
推杯换盏间,气氛似乎又重新活络起来。
只是瑞王君妄,自那之后,便再未侧头与身旁的兰烬说一句话。他偶尔与隔席的宗室子弟笑谈几句,偶尔专注地看着场中的歌舞,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握着金杯的手指也始终绷得紧紧的。
他像是在赌着一口气,一种被当众拂逆后无法言说的恼怒和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孩子气般的委屈,在他周身凝结成一圈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兰烬乐得清静。
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珍馐佳肴几乎未动,酒也只是沾了沾唇。他像一座孤岛,漂浮在这片金碧辉煌、喧嚣鼎沸的海域里,周遭的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直到宴席过半,宫娥们鱼贯而入,为每位宾客奉上一盏小巧的甜白瓷盅。盅盖未开,已有一股极其清冽淡雅的香气逸散出来,瞬间冲淡了殿内浓郁的酒肉和脂粉气息。
“陛下,娘娘,”侍宴的总管太监笑着禀报,“此乃西域新贡的雪顶寒菊,用今岁初雪融水烹煮,最是清心明目,去火润燥。”
皇帝显然对此很是满意,含笑点头。
宫娥轻轻为兰烬揭开盅盖。只见清澈浅黄的茶汤中,一朵完整的、花瓣晶莹如冰雪的菊花缓缓舒展,载沉载浮,幽香扑鼻。
果然清冽异常。
兰烬看着那盏茶,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时,身旁一直沉默的君妄,却忽然动了。
他并未看兰烬,目光似乎还落在场中翩跹的舞姬身上,手臂却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精准地将一个同样质地的小巧琉璃罐放在了兰烬的案上。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琉璃罐里,盛着大半罐剔透如琥珀的蜜膏。
“这菊性寒,”君妄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憋着一口气,依旧不看他,语气干涩得像是在背诵,“哥哥体弱,加些蜜膏调和着喝,免得伤了脾胃。”
说完,立刻收回手,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烫着一般,端起自己的酒盏又猛灌了一口,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仿佛这不是关心,而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带着一种赌气的、不甘不愿的别扭。
兰烬的目光,先落在那罐突然出现的蜜膏上,琉璃壁折射着宫灯璀璨的光华,里面琥珀色的蜜膏浓稠诱人。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身旁那盏清冽的雪菊茶。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褪去。
他伸出手,指尖先是碰了碰那盏温热的甜白瓷盅壁。
然后,缓缓移向那罐君妄刚刚放下的、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的琉璃蜜罐。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汇聚过来。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了那冰凉的琉璃罐盖。
君妄虽未转头,但握着酒盏的手指,指节已然绷至惨白。
指尖触及冰凉的琉璃罐盖,那光滑的触感下,仿佛蛰伏着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冰针。
兰烬的动作极慢,慢得像是在剥离自己与过往最后的粘连。他能感觉到身侧那道虽然未曾直视、却几乎要将他侧脸灼穿的视线,以及这满殿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无数双眼睛余光里的窥探。
触及冰凉的琉璃罐盖,那光滑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冰针,刺入兰烬的指腹。
他极慢地,捻起了那枚小巧的盖子。动作舒缓,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
罐中琥珀色的蜜膏暴露在璀璨灯火下,浓稠,晶莹,散发着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虚伪的甜香,与雪菊的清冽苦涩形成了尖锐的对峙。
他拿起手边那柄细长的银匙。银光微闪,探入罐中。
蜜膏极其黏腻,缠绕着银匙,拉出细密绵长、金光闪闪的丝线。
一下。
两下。
他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般地,舀起两勺蜜膏。那浓稠的、价值千金的“心意”,在银匙上颤巍巍地堆积着,折射出诱人又刺目的光。
然后,手腕微倾。
噗嗤——
黏腻的蜜膏坠入清澈的茶汤,发出一声轻微的、近乎暧昧的声响。琥珀色的浓浆迅速在浅黄的茶汤中晕染、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又像是某种贪婪的活物,野蛮地吞噬着那抹孤高的雪色。霸道甜腻的气息瞬间崛起,蛮横地压过了雪菊独有的冷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扭曲地、挣扎地交融在一起,变得浑浊不堪,令人窒息。
兰烬垂着眼,用银匙缓缓搅动。
勺柄与细腻的瓷壁碰撞,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叮叮声。在这片因过度关注而显得异常寂静的角落,这声音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仿佛敲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他搅得很仔细,很耐心,仿佛要将那蜜膏与茶汤彻底融为一体,不留一丝原本清冽的痕迹,也仿佛要将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同搅碎在这杯甜苦交加的液体里。
君妄握着金樽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些许力道,紧绷的侧脸线条似乎也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分。尽管姿态依旧冷硬别扭,但那凝滞的低气压,却悄然泄开了一丝缝隙。他甚至极快地、用眼角余光死死扫了一眼那杯被缓慢搅动的、颜色变得深沉的茶水。
成了。他喝了。他当众喝下了他给的“甜”。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麻痹了方才被当众拒绝的刺痛和恐慌。
兰烬停下了搅拌。
银匙被轻轻取出,搁置在旁边洁白的瓷碟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他端起了那盏已然面目全非的茶汤。
热气混合着扭曲的甜腻香味蒸腾而上,扑在他的脸上,湿润,黏稠,令人呼吸发窒。
他抬起眼。
目光并未看向身旁瞬间竖起所有感知的君妄,而是越过了喧嚣的舞乐,越过了满殿的宾客,落在那高踞御座之上、正含笑欣赏歌舞的帝王与皇后身上。眼神空茫,仿佛透过他们华美的袍服和温和的笑容,看到了更远、更冰冷的、无法挣脱的命运罗网。
然后,在无数道或明或暗、或期待或看戏的注视下。
他手腕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杯盏凑近唇边。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如同饮下穿肠毒药,又如同进行一场对自己最后的凌迟。
温热的、甜腻到发苦的液体滑过喉咙,那被强行扭曲的味道诡异得令人作呕,蜜糖的虚伪和雪菊被玷污后的清苦交织成一种尖锐的讽刺,狠狠刺入胃腹,带来一阵熟悉的、翻江倒海的不适。
他面不改色,喉结滚动,将那一盏混杂着“心意”、算计与无声反抗的茶汤,饮得一滴不剩。
空盏被轻轻放回案上。
发出“磕”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兰烬拿起素白的绢帕,轻轻按了按唇角,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水渍。
自始至终,没有看身旁的君妄一眼。
身旁,传来一声极轻微、像是骤然松懈下来的、长长的呼气声。
君妄身体那不自觉的前倾姿态收敛了回去,他重新靠回椅背,甚至抬手示意宫娥再次斟酒。那紧绷的、赌气般的冷硬外壳似乎终于被这“顺从”的举动软化,一种肉眼可见的愉悦和满意重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几乎要驱散方才的所有阴霾。
他或许觉得,他赢了。他的“哥哥”终究还是当众喝下了他给的“甜”,这足以挽回面子,足以证明他依旧拥有着掌控权。那点当众被拒的不快,似乎在这杯蜜茶里得到了弥补。
他甚至忍不住,侧过头,试图重新拾起话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雨过天晴般的、刻意轻松的轻快:“哥哥,这蜜调了雪菊,味道可还……”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兰烬在那一个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极轻地蹙了一下眉。那不是厌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生理性的不适,仿佛有什么冰冷黏腻的东西在胃里剧烈地翻搅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
他的脸色在宫灯下,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唇上那点本就浅淡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那杯甜茶瞬间抽走了所有温度。
虽然这异样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冰冷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脆弱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但君妄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冻在了舌尖。
他脸上的笑意僵住,那刚刚升腾起的、带着得意和讨好的愉悦,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冷却,凝固,然后裂开细微的缝隙。
他盯着兰烬过分苍白的侧脸,盯着他那双低垂着、看不清情绪却仿佛结了一层永冻寒冰的眸子,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突然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并且比之前勒得更紧!
为什么?
他喝了!他明明喝了!
为什么还是这副样子?!甚至……更冷了?
兰烬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他甚至,依旧没有看他。
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彻底失了魂、封了心的玉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仿佛刚才饮下的不是和解的蜜糖,而是彻底斩断所有联系的鸩酒。
殿内的歌舞依旧喧嚣,暖香依旧馥郁。
却有一股无声的、足以将血液冻僵的寒意,自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殿外呼啸的风雪,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绝望。
君妄握着金樽的手指,再一次,缓缓收紧。指节泛出森白的颜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金属之中。
那杯刚刚咽下的酒,突然变得又苦又涩,烧灼着他的喉咙,也烧灼着他那颗刚刚升起又被瞬间踩灭的、不知所措的心。
殿内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持续拍打着金碧辉煌的岸堤,舞姬的裙摆旋开一朵朵绚烂却短暂的花,乐声激昂,试图用绝对的音量淹没所有细微的龃龉。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沉醉于这场精心编织的盛世幻梦。
然而,在瑞王与靖安侯世子这一方小小的席位上,空气却凝固成了冰。
君妄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那强行挤出的、雨过天晴般的笑容尚未完全展开,便已僵硬碎裂,徒留一个古怪而难看的弧度挂在嘴角。他眼底方才燃起的、带着得意与讨好的星火,被兰烬那瞬间苍白和随之而来的死寂彻底扑灭,只剩下一片茫然失措的灰烬,以及灰烬底下重新窜起的、更加焦灼不安的火苗。
为什么?
他死死盯着兰烬的侧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平静中凿出一丝裂缝。那杯茶!他亲眼看着他喝下去的!一滴不剩!他应该高兴!应该至少给他一个眼神!哪怕只是敷衍的一瞥!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比之前更甚的、彻骨的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案几,而是一片无垠的、弥漫着寒雾的冰原。他所有的示好,所有的表演,甚至这当众的“顺从”,都像是砸向深渊的石子,听不到一丝回响。
这种彻底的、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怒骂更让他恐慌,更让他……暴戾。
他握着金樽的手指收紧,再收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杯中美酒因为他细微的颤抖而漾出一圈圈涟漪。他猛地别开脸,不再去看那张让他心绪烦乱、却又移不开眼的脸庞,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喘息着。
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华贵的蟒纹衣料,将那光滑的绸缎揉搓得不成样子。
周围的声浪似乎更大了些,那些刻意拔高的谈笑,那些飘过来的、带着探究与幸灾乐祸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感官上,放大着他此刻的难堪和孤立。
兰烬却仿佛真的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他微微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甜白瓷盏沿上轻轻摩挲,那盏刚刚饮尽、混合着甜与苦的茶盅,此刻像是一个冰冷的讽刺。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保持着世家世子无可挑剔的仪态,却透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殿内暖融的香风拂过他过于苍白的脸颊,未能染上一丝血色,反而像是要将他最后一点温度也带走。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雪山,任凭身旁如何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用绝对的寒冷,抵御着一切试图靠近的温暖——或灼伤。
宴席仍在继续。
宫娥们鱼贯而入,撤下冷盘,奉上热气腾腾的主菜。珍馐美味琳琅满目,香气更加浓郁扑鼻。
然而这一切繁华,似乎都与这两人无关。
君妄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动作带着一股泄愤般的狠劲,仿佛那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能麻痹神经的毒药。他的脸色渐渐染上酒意的潮红,眼神却愈发阴沉不定,时不时猛地扫向身旁的兰烬,那目光复杂得惊人,混合着不甘、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恐惧。
兰烬依旧沉默。
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酒盏也未曾再续。他只是偶尔极轻地动一下筷子,夹起一点素菜,送入口中,咀嚼得极其缓慢,如同味同嚼蜡。
时间在这种诡异而紧绷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宫娥再次上前,为每位宾客奉上净手的香汤和温热的巾帕。
兰烬这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微微动了一下。他接过宫娥递来的雪白巾帕,浸入散发着淡淡兰草清香的温水中,然后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
每一个动作都舒缓,细致,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认真。
仿佛要借此,洗去方才那杯甜茶留在指尖、乃至喉间的所有黏腻触感和令人作呕的滋味。
君妄死死盯着他擦拭手指的动作,盯着那纤长如玉、却透着冷硬决绝的指尖,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强烈的恐慌再次直冲头顶。
他猛地放下酒盏,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得附近几人侧目。
他也抓起巾帕,胡乱地擦了擦手,然后将那仍带着湿气的帕子狠狠掷回宫娥捧着的金盆里,溅起些许水花。
就在这时,首席上的皇后娘娘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低气压,笑着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妄儿,兰世子,今日菜肴可还合口味?本宫瞧你们年轻人,怎么都不动筷子?可是拘束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过来。
君妄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种夸张的、带着酒意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回母后!菜肴好得很!是儿臣……是儿臣光顾着欣赏歌舞,看呆了!哥哥,你说是不是?”
他猛地转向兰烬,手臂甚至因为动作过大而撞到了案几,使得杯盏轻轻晃动。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带着一种逼迫的、近乎凶狠的亮光,死死盯着兰烬,非要他给出一个回应。
兰烬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缓缓放下巾帕,抬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君妄脸上。
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如同在看一个喧闹的、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颔首,声音清冷得像殿外吹过的寒风:
“娘娘宫中的御膳,自是极好的。”
回答了。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回答。
完全无视了君妄那句“哥哥,你说是不是”的亲昵追问和逼视。
君妄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ovo:大家可以看到,我确实是想让阿妄有那种属于他独特的疯劲……所以现在我已经要嘎了……【双眼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