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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覆巢之下2 ...

  •   翌日清晨,天色是种半明半昧的灰蓝,寒意凝在阶前的枯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兰烬醒得极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曾安眠。闭上眼,便是坠落的失重感和君妄那张时而灿若朝阳、时而冷如冰窟的脸交替出现。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屋内残留的、令他窒息的熏香和那若有似无的甜腻幻觉。

      小厮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洗漱,动作比往日更轻悄几分,眼神躲闪,不敢多看他的脸色。昨日世子爷摔糖斥退瑞王的消息,怕是早已在侯府下人间传遍了,搅得人心惶惶。

      兰烬浑若未觉,只沉默地净面、漱口,冰冷的巾帕覆在脸上,带来片刻刺骨的清醒。

      早膳摆在外间小厅,清粥小菜,样式简单。他刚落座,拿起银箸,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君妄那刻意放轻又难掩急切的步子,而是侯府管事惯有的、沉稳而规律的节奏。

      管事在厅外止步,躬身禀报:“世子爷,瑞王府遣人送东西来了。”

      兰烬夹菜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料到。

      “呈上来。”

      一名穿着瑞王府服饰的低阶内侍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硕大的描金红木食盒,小心翼翼地上前,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空桌上。

      “参见世子爷。”内侍声音尖细,带着恭敬,“我家王爷说,昨日叨扰世子爷清静,心下甚是不安。特命小的送来些许点心果品,聊表歉意,望世子爷务必赏收。”

      食盒盖子被打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内容。并非昨日那般单一的蜜糖或千层酥,而是各式各样精致非凡的点心:荷花酥、杏仁酪、荔枝甘露饼……甚至还有一小盅凝脂般的乳酪,旁边配着一碟晶莹的琥珀色蜜饯。林林总总,几乎摆满了半张桌子,甜香与奶香混合着弥漫开来,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每一件都看得出是花了极大心思,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显然是聚香楼大师傅的手笔,甚至有些像是宫里御膳房才有的花样。

      如此阵仗,哪里是“聊表歉意”,分明是无声的宣告,是更汹涌的、不容拒绝的“心意”。

      那内侍垂手侍立一旁,等候指示。

      兰烬的目光在那一片甜腻的海洋上淡淡扫过,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放下银箸,拿起手边的素绢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王爷有心了。”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是我近日脾胃虚弱,御医叮嘱需清淡饮食,忌甜腻厚味。”

      他抬起眼,看向那内侍,目光清冷:“这些东西,我无福消受。抬回去吧。”

      内侍猛地抬头,脸上血色霎时褪尽,露出惊惶之色:“世、世子爷!这……这是王爷特意吩咐……”

      “怎么?”兰烬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王爷的心意是心意,御医的医嘱,便可置之不理了?”

      “奴才不敢!”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角渗出冷汗,“只是……王爷吩咐,务必让世子爷收下,奴才若是原样抬回,只怕……只怕无法交差……”

      他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瑞王殿下对靖安侯世子的看重满京城皆知,昨日殿下从侯府回去后,虽未大发雷霆,但整个王府的气氛都压抑得吓人。今日这差事若是办砸了,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兰烬看着他惶恐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嘲。

      君妄这是……换策略了?用下人的惶恐来逼他就范?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厅内空气凝滞,只听得见那内侍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良久,兰烬才缓缓道:“既是王爷厚赐,一味推拒,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内侍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几乎要软倒在地。

      却听兰烬继续道:“东西既送来了,便留下吧。”

      内侍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世子爷!谢世子爷!”

      “不过——”兰烬话音一转,目光扫过那满桌的精致点心,语气轻描淡写,“我既不能用,放着也是浪费。李管事。”

      候在厅外的侯府管家立刻应声而入。

      “将这些,”兰烬随手一指那食盒,“分给府中上下众人吧,就说是瑞王殿□□恤,赏给大家的。”

      管家愣了一瞬,立刻低头应道:“是,世子爷。”

      那内侍刚放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这……这岂不是将王爷特意送给世子爷的心意,当作寻常赏赐散给下人?这比直接退回,恐怕更让王爷难堪!

      “世子爷!这万万不可……”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兰烬却已重新拿起银箸,夹起一筷清淡的笋丝,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再未看到厅中还有旁人,也再未听到任何声音。

      姿态优雅,却冷漠至极。

      管家看了那面如死灰的内侍一眼,不再犹豫,指挥着两个小厮上前,利落地将食盒盖好,抬了出去。

      内侍瘫跪在原地,浑身发冷,几乎能预见到自己回去后将面临何种雷霆之怒。

      兰烬用完最后一口清粥,放下碗筷,再次拿起绢帕擦了擦手,这才仿佛刚想起厅里还跪着个人。

      “你还在此处做甚?”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回去复命吧。替我……多谢王爷厚赏。”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极缓,落在空寂的厅堂里,像是一片冰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入地面,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内侍如蒙大赦,又如坠冰窖,魂不守舍地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

      兰烬起身,走到廊下。

      晨光渐亮,驱散了薄霜,却驱不散这侯府上空弥漫的、无形的压抑。他看着院子里来往的下人,他们脸上带着或惊喜或惶恐的神色,低声交谈着,目光偶尔偷偷瞥向他这边。

      瑞王殿下赏下的、世子爷一口未动便散给下人的珍贵点心——这个消息,会比昨日打碎糖罐更快地传遍整个侯府,甚至……整个京城。

      他拂了拂衣袖,上面似乎还沾染着那甜腻的香气。

      他微微蹙眉,像是拂去什么脏东西。

      转身回房时,他眼底一片沉寂的冷。

      君妄,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只是,用这种方式。
      接下来的两日,靖安侯府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那日清晨,瑞王府送来的满桌甜腻珍馐被世子爷眼也不眨地散给了下人,消息如同投石入湖,涟漪悄无声息却迅速地荡开。府中下人得了实惠,嚼着那入口即化、价值不菲的点心,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议论一句,只在交错的眼神里传递着惊疑与揣测。

      瑞王府那边,竟也再无动静。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新一轮的“心意”轰炸。那日回去复命的内侍是生是死,也无人知晓。

      君妄像是突然从兰烬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

      这反常的寂静,却比连日不断的骚扰更令人窒息。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绷紧至极处,却迟迟不肯放出那一箭,只悬在头顶,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兰烬依旧每日在书房看书、习字,姿态从容,仿佛外界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院外响起陌生的脚步声,他翻动书页的指尖会有一瞬的凝滞;只有他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封深渊。

      他在等。

      等那条毒蛇调整好姿态,发出更致命的一击。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了下来,层云堆积,压得人心头沉闷。

      小厮轻叩书房门,声音带着比往日更甚的小心翼翼:“世子爷,门房来报,瑞王府长史求见。”

      长史?不是内侍,不是君妄本人,而是王府属官,代表着瑞王府的正式脸面。

      兰烬放下手中的书卷,眸色微沉。

      来了。

      “请去前厅奉茶。”他声音平稳无波。

      “是。”

      兰烬并未立刻起身。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神色淡漠地向前厅走去。

      靖安侯府的前厅庄重肃穆,此刻却因那位身着王府官服、面容精干的长史的存在,而染上了一层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

      长史见兰烬进来,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官场的圆滑与恭敬:“下官参见世子爷。”

      “长史大人不必多礼。”兰烬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掠过对方,“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长史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份泥金帖子,双手奉上:“回世子爷,三日后,宫中举办冬宴,皇后娘娘懿旨,特邀各家青年才俊与贵女赴宴。我家王爷特意吩咐下官,务必亲自将请柬送至世子爷手中。”

      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特意吩咐,亲自送达,将皇后娘娘的懿旨和瑞王的心意捆绑在一起,抬了出来。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份精致的请柬上,泥金封皮,暗纹繁复。

      冬宴。

      他记得这个冬宴。前世,君妄便是在这场宴席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极尽呵护体贴之能事,将那份“兄控”痴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惹得满堂艳羡,也将他兰烬彻底钉死在了“瑞王专属所有物”的标签之下。

      如今,这请柬又来了。在他接连打碎糖罐、散掉点心之后。

      这不是邀请,这是传召。是君妄在告诉他:躲?你躲不掉。闹?我看你能闹到几时。这场合,你非来不可。

      兰烬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长史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些许,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世子爷,王爷近日因政务繁冗,未能时常过来探望,心中甚是挂念。此次冬宴,王爷特意向娘娘求了恩典,您的座位就安排在王爷身侧。王爷说,那日宫中贡了一种西域雪菊,清冽去火,最是养人,定要您也尝一尝。”

      政务繁冗?挂念?雪菊?

      字字句句,皆是绵里藏针。既解释了近日的“冷落”(或许是真的被气到或是另有所谋),又重申了“关怀”,最后更是用一场他无法推拒的皇家宴席,将他重新拉回掌控的中心。

      那雪菊,听着清冽,谁知是不是另一罐精心调配的“蜜糖”?

      兰烬抬起眼,看向长史那双含笑却精光内蕴的眼睛。他知道,这请柬,接也得接,不接,便是公然抗旨,打皇后与瑞王的双重脸面。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请柬。指尖触及冰凉的泥金封皮,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有劳长史大人跑这一趟。”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请回复王爷,兰烬……准时赴宴。”

      长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笑容更深了些:“下官定当转达。王爷若知世子爷肯去,必定欣喜万分。”他再次躬身行礼,“下官不便多扰,告辞。”

      送走长史,兰烬独自站在空旷的前厅。手中请柬如同烙铁,烫得他指尖微微发抖。

      他低头,打开请柬,里面是工整秀丽的馆阁体,写着时间、地点,以及他的名讳。

      那墨色,黑得刺眼。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无声地沾在冰冷的窗格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滴细微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

      寒冬,真的来了。

      而他,不得不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却步步惊心的牢笼。

      去品尝那杯,不知是雪菊,还是鸩酒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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