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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覆巢之下 ...

  •   夜色如墨,无声无息地浸透了雕花窗棂,将书房内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小厮轻手轻脚地进来,掌了灯。昏黄的烛光在案角跳跃,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兰烬的身影在身后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墙壁上,如同蛰伏的暗影。

      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君妄离开时的姿势,指尖搭在早已凉透的茶杯沿上,冰凉的触感丝丝缕缕,渗入皮肉,沿着血脉逆行,试图冷却那在胸腔里灼烧的、名为恨意的毒火。

      窗外那摊破碎的甜蜜,此刻已彻底融入浓稠的黑暗,看不真切了,只有那甜腻到发腐的气味,依旧顽固地、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失手打碎?

      可惜了心意?

      腻了。

      他闭上眼,几乎能清晰地回溯起自己说出那几个字时,君妄脸上那副完美面具骤然龟裂的瞬间。错愕,惊怒,难以置信,还有那最终沉淀下去的、几乎要噬人的阴郁。

      痛快么?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踩在万丈悬崖边缘钢丝上的冰冷战栗。他知道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哪怕细微,也足以让那伪装下的毒蛇探出信子。

      君妄绝不会善罢甘休。那句“明日再送新的来”,不是商量,是宣告。是狩猎者对猎物不容置疑的标记。

      脚步声再次于院外响起,打破了死寂。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规矩,带着侯府下人特有的谨慎。

      “世子爷,”是管家的声音,恭敬地立在门外廊下,“侯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父亲?

      兰烬眼睫微动,搭在杯沿的指尖轻轻收拢。

      靖安侯兰铮的书房,比他的更为肃穆沉凝。空气中漂浮着陈旧书卷和兵刃保养油混合的气息,墙上悬挂的并非风雅字画,而是边境堪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关隘要塞。

      兰铮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着常服,一身墨色劲装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属于武将的肃杀之气。他正低头看着一卷边报,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听到通传,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缓步进来的儿子。

      那目光带着审视,锐利得几乎能剥开皮囊,直透内里。

      兰烬垂眸,依礼问安:“父亲。”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下午那场与瑞王之间无声的硝烟从未发生过。

      兰铮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愈发浓重。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的轻响和窗外遥远的更梆声。

      “下午,”兰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瑞王殿下来过?”

      “是。”兰烬答得简短。

      “听闻……殿下送来的蜜糖,你不慎打碎了?”兰铮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那目光却未曾从兰烬脸上移开分毫。

      消息传得真快。也是,这侯府里,又有什么能真正瞒过这位靖安侯的眼睛。

      兰烬依旧垂着眼睫:“是儿子手滑了。”

      “手滑?”兰铮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殿下离去时,神色似乎不大痛快。”

      兰烬沉默着,没有接话。他知道父亲要说的,绝非仅是打碎一罐糖。

      兰铮将手中的边报往案上一丢,身体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瑞王殿下身份尊贵,圣眷正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缓,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他对你亲近,是兰府的荣光,亦是麻烦。其中分寸,你当比我更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兰烬肩上。

      “陛下虽乐见其成,但天家恩宠,向来翻覆无常。兰家世代忠烈,根基不在这些虚浮的恩宠之上。莫要因小失大,徒惹祸端。”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挑明。父亲并非不知君妄接近别有目的,只是在那“目的”未曾彻底明朗、未曾危及侯府根本之前,他选择维持这表面的平衡,甚至乐见其成——若真能借此攀附皇权,对侯府亦非坏事。

      他在警告兰烬,不要主动去打破这平衡。哪怕受了委屈,哪怕心有不愿,也得忍着,陪着演下去。

      因为代价,可能是整个靖安侯府都无法承受的。

      兰烬袖中的手,缓缓攥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冰冷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他想起前世,直到他血溅城墙,家族……似乎也并未从这场“荣光”中得到任何实质的好处,最终不过沦为君妄棋盘上另一颗被利用殆尽后便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儿子的明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今日确是意外,往后……会更谨慎些。”

      兰铮审视着他,似乎想从他过于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良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明白就好。下去吧。”

      “是。”

      兰烬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书房。

      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烛光。廊下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冽,吹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天幕。

      父亲的话,像又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底那点因反击而升起的、微不足道的快意,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清醒。

      他孤身一人。

      重生归来,带着满身伤痕和血仇,却依旧是孤身一人。无人可诉,无人可信,甚至每一步反抗,都可能牵累身后偌大的家族。

      前路似乎比那浓稠的夜色更加漆黑无光。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四肢都被夜风吹得冰凉僵硬,才缓缓挪动脚步,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远远地,便瞧见院门外,隐约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

      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那枚蟠龙玉佩,在清冷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微的、不容错辨的流光。

      兰烬的脚步顿住了。

      君妄。

      他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等在他的院门外,像一头耐心等待猎物归巢的兽。

      他想做什么?

      兴师问罪?还是……继续他那未尽的、“送点心”的戏码?

      兰烬站在阴影里,看着那道身影,心底那片冰冷的死寂里,忽然窜起一簇幽暗的火苗。

      他极慢地、极慢地,勾起了唇角。

      那就,看看谁先耗尽谁吧。

      他抬步,迎着那道人影,走了过去。
      月光清冷,将院门前石阶照得一片惨白。

      君妄就立在那片惨白的光晕里,玄色锦衣几乎要融化在更深的夜色中,唯有腰间玉佩流转着幽微的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雀跃迎上来,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兰烬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阴鸷,混着一丝不肯消散的执拗,还有某种更深沉的、近乎审视的探究。下午那场短暂的交锋,显然并未如烟云般散去,反而在他心底沉淀发酵,酿出了更为晦暗的情绪。

      然而,当兰烬走近,足够看清彼此脸上细微的表情时,君妄眼底那些晦暗竟又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换上了一副与往日无异的、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神情。只是那笑容,略显僵硬,像是精心描画上去的面具。

      “哥哥,”他先开了口,声音放得有些轻软,刻意避开了下午的不愉快,仿佛那罐打碎的糖从未存在过,“我走到半路,想起你说腻了,定是那糖太甜惹得哥哥胃口不适。”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紫砂盅,殷勤地捧到兰烬面前,揭盖一丝缝隙,一股清淡微苦的药草香气立刻逸散出来,驱散了周遭残留的甜腻。

      “这是宫里太医开的方子,最是开胃健脾的,我特意让人熬了送来,还温着呢。”他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仿佛捧上的不是一碗药茶,而是什么稀世珍宝,“哥哥喝一点,好不好?”

      若非兰烬亲耳听过他那句“哄他高兴些,无妨”,几乎又要被他这副情真意切、体贴入微的模样骗过去。

      药引需得心情愉悦,体质至阴。

      所以,连胃口不适这种细微处,他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紫砂盅上,白瓷的盖子边缘透着一点温热的水汽。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这沉默似乎让君妄有些不安,他捧着盅的手指尖微微收紧,语气里那点委屈意味更浓了些:“哥哥可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下午太过聒噪,扰了哥哥清静?”他微微低下头,嗓音闷了下去,“我只是……只是想哥哥能舒坦些。”

      演技真是愈发精进了。

      兰烬心底冷笑,面上却缓缓松动了些许。他伸出手,指尖触及温热的盅壁,那温度透过瓷器传来,不烫,却莫名让人觉得灼手。

      他接了过来。

      君妄眼底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是阴霾天里骤然漏下的一缕阳光,亮得惊人。那喜悦如此真实,几乎要让人疑心下午那个眼神阴郁的少年只是错觉。

      “哥哥快尝尝!”他急切地催促,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若觉得苦,我这儿还备了蜜饯……”

      “不必。”兰烬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他端起药盅,凑近唇边。

      浓郁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清苦,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精心调配过的甘甜。他垂眸,看着深褐色药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没有犹豫,启唇,缓缓饮下一口。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苦味之后,那点人为添加的甘甜如影随形,虚伪得令人作呕。

      君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紧张地问:“怎么样?味道可还受得住?”

      兰烬放下药盅,抬起眼,对上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他抬起手,用指尖极为缓慢地拭去唇角一点残留的药渍,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倦怠和疏冷。

      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月色在那笑意里显得格外冰凉。

      “王爷费心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君妄瞬间又有些紧绷的脸,“药很好。”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治病的药,还是要命的药。

      君妄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半步:“哥哥不嫌就好!那明日……”

      “王爷。”兰烬再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夜已深了。”

      他微微侧身,让出院门的通道,姿态疏离而明确。

      “药既已送到,王爷请回吧。”

      君妄脸上的笑容又一次僵住。那逐客令来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眼底的光闪烁了几下,像是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那压抑下去的阴郁似乎又有翻涌的迹象,指尖微微蜷缩。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兰烬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将此刻冷清如月的他牢牢钉在心里。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好,哥哥早些歇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我明日……再来看哥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入浓重的夜色里。玄色衣袍很快被黑暗吞没,唯有那脚步声,一声声,敲在空旷的庭院中,比来时更加沉滞,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泥沼之中。

      兰烬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梆子声。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还剩大半碗的、温热的药汤。

      半晌,他手腕微微一倾。

      深褐色、散发着清苦与虚伪甘甜的药汁,尽数泼洒在院墙根下的泥地里,迅速渗入,只留下一片深色的、丑陋的湿痕。

      药盅从他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成几片。

      他看也未看那碎片一眼,转身,推门而入。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一院清冷月光和那令人窒息的、无孔不入的“关怀”,彻底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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