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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染血的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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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府深处,一间守卫极其森严、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密室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阴冷沉重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陈旧书卷和名贵药材的味道,闻之令人心头发闷。
瑞王君妄垂手立在下方,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或张扬或委屈的模样,眉眼间带着罕见的恭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上首,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暗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男子面容与君妄有五六分相似,却更为瘦削冷峻,眉宇间积威甚重,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君妄的生父,当朝皇帝的亲弟弟,权势煊赫却深居简出的荣亲王——君玄。
此刻,君玄手中正拿着一份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他并未看君妄,目光落在虚处,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所以,”良久,君玄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柳文正那条老狐狸,果然也按捺不住,把手伸过来了?”
“是,父王。”君妄低声应道,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懑,“他竟然敢私下‘请’走哥哥!还妄想用那份名单做交易!简直是痴心妄想!”
“名单……”君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倒是会挑东西。看来,陛下近来对太子的敲打,让他有些心急,想趁机多抓些筹码在手里了。”
他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君妄:“你确定,那份名单,兰烬不知情?柳文正找他,当真只是为了交易,而非……他已察觉了什么?”
君妄心中一凛,急忙道:“绝无可能!哥哥他……他根本不知道药引之事!柳文正找他,定是看中他与儿臣的关系,想利用他来对付儿臣!哥哥昨日还拒了儿臣的礼,他若是知道,岂会……”他话说到一半,想起兰烬近日的冷漠和抗拒,语气不由得滞涩了一下。
君玄何等老辣,立刻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迟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嗯?看来,你那‘哥哥’,也并非全然如你所想那般……顺从啊。”
君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辩解:“不是的父王!哥哥他只是……只是近来身子不适,心情不佳,再加上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他才……他才闹些小脾气!他绝不会背叛儿臣!等药引之事一成,儿臣再好生哄哄他,他定会回心转意的!”
“小脾气?”君玄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妄儿,你何时才能长大?成大事者,岂能终日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之中?他若听话,自是最好。他若不听话……”
君玄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冰渣:“那便只是一味比较珍贵的‘药材’罢了。药材,不需要有自己的心思,只需要……发挥其该有的药效即可。你明白吗?”
君妄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了一下:“父王!哥哥他……”
“够了!”君玄厉声打断他,眼中已带了不耐与厉色,“收起你那套没出息的样子!我让你接近他,哄着他,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当我是纵容你玩什么兄弟情深的游戏?!”
他猛地将手中密报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君妄吓得浑身一颤,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言语,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密室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良久,君玄似乎平复了怒气,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平静,却更令人胆寒:“北境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出半月,必有‘捷报’传回。靖安侯‘重伤’的消息一旦坐实,兰烬作为世子,于情于理,都必须在朝堂上有所表示,也必须……更加依赖皇室。”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向君妄:“届时,是你最好的机会。他心神动荡,侯府势微,除了依靠你,他别无选择。那最后一味‘药引’,必须在惊惧与哀恸交织、心神失守的极致情绪下,取其心头热血,方能有最佳药效,助你皇祖父突破那最后一关,延寿续命。此事关乎国本,更关乎你我父子的大业,绝不容有失!”
惊惧与哀恸?心头热血?
君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兰烬苍白脸上可能出现的绝望和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父王……一定……一定要如此吗?”他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没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或许其他……”
“没有!”君玄斩钉截铁,目光冷酷如铁,“这是古籍上记载的唯一法门!也是你皇祖父延寿的唯一希望!妄儿,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我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是为了什么!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兰烬,毁掉一切吗?!”
君妄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头,彻底僵在原地。父王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他是瑞王,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之一,是未来有可能问鼎那个位置的人。他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和父辈多年的大计?
可是……哥哥……
他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兰烬清冷的眉眼,对他笑的样子(虽然极少),对他无奈纵容的样子,还有如今……对他冰冷抗拒的样子。
“儿臣……明白了。”再睁开眼时,君妄眼底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空洞。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很好。”君玄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这才像是我的儿子。放心,事成之后,父皇不会亏待你。至于兰烬……若他到时识趣,留他一条性命在身边伺候着,也未尝不可。若他不识趣……”
君玄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那未尽的语意,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君妄僵硬地站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密室内的烛火跳跃了一下,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随着那一声“明白了”,彻底地、无声地……
碎裂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条必须走下去的、染血的归途。
——
靖安侯府的书房,仿佛成了风暴眼中短暂平静的孤岛。连日的晴好天气让积雪消融殆尽,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兰烬的身体在谢怀安每日雷打不动的“投喂”和聒噪陪伴下,似乎真的好转了些许。低热退了,咳嗽虽未痊愈,但喉咙间那股铁锈味淡了许多。他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偶尔也会对谢怀安那些夸张的市井见闻给出一个极淡的回应,或是拿起一块不那么甜腻的点心慢慢吃完。
谢怀安对此很是得意,仿佛兰烬的好转全是他的功劳,越发变着花样往侯府里搜罗东西。今日带来的是一盆据说能安神助眠的昙花,花苞紧裹,绿意盎然。
“别看现在丑了吧唧的,等晚上开了,香得很!保证你睡个好觉!”谢怀安将那盆花摆在兰烬书案旁,信誓旦旦。
兰烬的目光从那昙花上掠过,未置可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包未曾动过的润喉糖。
平静,却像是绷紧的弦。
这日午后,谢怀安因家中老爷子召唤,不得不提前离开。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哔剥声。
兰烬拿起昨日未看完的游记,刚翻了两页,老管家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激动与不安的神情。
“世子爷,”老管家声音压得极低,甚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北境……北境有消息传回来了!”
兰烬翻书的手指骤然顿住。
北境?父亲?
他抬起眼,看向管家。
管家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却依旧保持着克制:“是侯爷身边的暗卫拼死送回来的密信,绕开了所有官方驿道……侯爷他……他率部追击一股扰边的戎狄精锐,途中遭遇雪崩……侯爷为救麾下副将,被……被滚落的巨石砸中,重伤昏迷……如今虽已脱离性命之忧,但……但恐怕……”
管家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兰烬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滑落在地。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残雪更白。一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眸子骤然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迅速蔓延开的、深可见骨的恐慌!
“父……亲?”他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濒死般的颤抖。
怎么会?!父亲……重伤?昏迷?!
那个如山岳般巍峨、撑起整个靖安侯府、让他即便在绝境中也心存一丝倚仗的父亲……倒了?
巨大的冲击如同冰海怒涛,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几乎要站立不住。
“世子爷!您保重身体啊!”老管家慌忙上前想要搀扶,老泪纵横。
兰烬猛地抬手挥开他,扶住书架,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
“消息……确切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是侯爷的贴身暗卫亲口所言,身上还带着侯爷的私印和血书……绝不会错……”管家泣不成声,“朝廷的正式军报……恐怕……恐怕明日就会抵达京城了……”
明日……朝廷军报……
兰烬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完了。
靖安侯府的天……真的要塌了。
父亲重伤,兄长庸碌,强敌环伺……所有的重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危机,都将毫无缓冲地、赤裸裸地砸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就在这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瞬间——
“圣旨到——靖安侯世子兰烬接旨——”
一声尖利高亢的宣召,如同淬毒的匕首,猝然划破了侯府死寂的空气,从前院一路传了过来!
来的如此之快!快得根本不像正常的流程!
兰烬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瞬间弥漫开来。他推开管家,强行稳住几乎虚脱的身体,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步伐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
前院中,宣旨太监面无表情地站着,身后跟着一队宫廷侍卫,气氛肃杀。展开的明黄绢帛,在惨淡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靖安侯兰铮,为国戍边,不幸重伤,朕心甚恸……念其功勋,特许世子兰烬即刻入宫,随侍太医前往探视……另,赐宫中秘制伤药,百年老参……望侯爷早日康复,钦此——”
旨意听起来充满“皇恩浩荡”,特许他探视,赏赐名贵药材。
但兰烬跪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即刻入宫?随侍太医探视?
父亲远在北境,重伤昏迷,如何“探视”?这分明是要将他控制在眼皮底下!是要在他心神俱裂、方寸大乱的时刻,将他牢牢捏在掌心!
皇帝……甚至不愿等到明日军报抵达!这是多么急不可耐地要掌控局面!掌控他!
“臣……领旨……谢恩……”他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手中的圣旨,重逾千斤,滚烫如火炭。
宣旨太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世子,请吧。车驾已在府外等候。”
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兰烬缓缓站起身,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他看了一眼身后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然后,他便跟着那些宫廷侍卫,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华丽的、却如同囚车般的宫制马车。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等等!”
谢怀安去而复返!他显然是从别处听到了风声,一路狂奔而来,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写满了惊怒交加!
“兰烬!”他猛地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就要冲过来,“你不能去!我跟你一起去!”
“谢小将军!”宣旨太监尖声阻拦,皮笑肉不笑,“陛下只传了世子一人入宫。您还是请回吧。”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挡住了谢怀安。
“滚开!”谢怀安眼睛赤红,厉声喝道,就要动手。
“怀安!”兰烬猛地回头,喝止了他。
四目相对。
兰烬看着谢怀安焦急暴怒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宫廷侍卫,看着这冰冷压抑的侯府大门……
他极缓地、极缓地,对谢怀安摇了一下头。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警告,以及一丝……哀求。
不要再闹了。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
谢怀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兰烬那苍白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模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
兰烬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然后,他决绝地转过身,弯腰,钻入了那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谢怀安痛彻心扉的目光。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深不见底的皇城。
车厢内,兰烬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被他死死攥紧,褶皱不堪。
直到此刻,那强撑的镇定终于彻底崩塌。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浑身颤抖,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华贵的衣袍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父亲……侯府……他自己……
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无可挽回地滑去。
而那只无形的大手,终于彻底收拢。
要将他,连同所有他在意的一切,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