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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撕裂的爱与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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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偏殿内,死寂无声。
兰烬独自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细密的窗格,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切割出破碎的光影。手中那卷明黄圣旨已被他无意识地摩挲得边缘起毛,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暖意,抑或是找到一条裂缝。
父亲重伤的消息如同冰锥,反复刺凿着他的心脏,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痛楚。而皇帝的软禁,则是套在他脖颈上的无形绞索,缓缓收紧。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不同于侍卫规律步伐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却又异常熟悉,熟悉到让兰烬每一根神经都瞬间绷紧!
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然后,门被极轻地、几乎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玄色的、修长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随即迅速反手将门合拢。
是君妄。
他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张扬与暴戾,甚至没有穿亲王蟒袍,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和小心翼翼,那双总是灼热逼人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深切的愧疚,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的爱怜。
“哥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才终于来到此地,“我……我听说父皇召你入宫……你……你还好吗?”
他站在离兰烬几步远的地方,不敢立刻靠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兰烬的轮廓,在触及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和眼底深重的青影时,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痛得他呼吸一窒。
兰烬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冷寂如古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所有情绪都吸进去的虚无和……疲惫。
这种彻底的平静,比任何斥责和怨恨更让君妄恐慌。
他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却又猛地停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声音里带上了哀求的哭腔:“哥哥……北境的事情……我刚知道……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试图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确实不知晓父王的具体计划,但他知道父王要对靖安侯府下手,他知道那份名单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也是这阴谋中的一环。
巨大的负罪感和对失去兰烬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
“哥哥,你信我……”他声音破碎,眼眶迅速泛红,“我不会让父王……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侯爷……侯爷一定会没事的!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去最好的伤药和太医……我……”
兰烬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轻地、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反而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嘲讽。
“王爷,”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割开了君妄所有伪装的镇定,“您今日来,是代表陛下,还是代表您自己?”
君妄猛地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兰烬从未用如此疏离冰冷的称呼和语气对待过他,哪怕是在他们最僵持的时候。
“我……我只是我自己!”他急急辩解,又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兰烬的手,“哥哥,我是君妄啊!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
兰烬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猛地将手缩回,藏入袖中,仿佛避让什么肮脏的东西。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根毒针,狠狠扎进了君妄的心口。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和绝望。
“哥哥……”他喃喃着,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混合着痛苦和委屈,“你就……这么厌弃我吗?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以前做的混账事惹你生气了……我可以改!我真的可以改!你说,你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别这样……别这样不理我……”
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所有的偏执和疯狂在巨大的恐慌面前,都化作了卑微的乞求。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捧到兰烬面前,只求他能再看自己一眼。
若是从前,他这般模样,兰烬纵然表面嫌弃,心底总会有一丝松动和无奈。
可现在……
兰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看着他崩溃,眼神依旧那片冰冷的死寂。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的表演。
直到君妄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
兰烬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君妄心上。
“王爷,”他说,“您给的糖,太苦了。”
“苦得我……快要咽不下去了。”
君妄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兰烬,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又像是听懂了,却不愿意相信。
糖……什么糖?
他忽然想起那些他日日送去的蜜糖,那些他逼着兰烬喝下的甜茶……还有……还有那名为“爱意”、实为“药引”的残酷真相……
难道……哥哥他……真的……
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父皇的斥责、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他恐惧千万倍!
“不……不是的……”他疯狂地摇头,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那些糖是甜的!是哥哥你最喜欢……”
“是吗?”兰烬打断他,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悲哀,“可为什么我每次吃完,都觉得心里……更冷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最后一点残存的夕阳,声音飘忽得如同即将消散的云烟。
“王爷,您走吧。”
“我累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君妄一眼,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侧影。
君妄如同被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看着兰烬那拒绝的姿态,听着那轻飘飘却如同最终判决的“累了”,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然倒塌。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真的被他彻底弄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能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踉跄着退出了偏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偏殿内,兰烬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彻底沉没,黑暗吞噬了一切。
一滴冰冷的泪,终于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衣襟深处,消失无踪。
只有紧攥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泄露了那平静表面下,早已血肉模糊的汹涌波澜。
爱与恨,算计与真心,早已纠缠成一张致命的网。
将他们两人,都牢牢困死其中。
无处可逃。
——
……
夜色如墨,彻底吞没了偏殿最后一丝天光。沉重的黑暗压下来,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有形之物更令人窒息。
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进来点过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烛台上的火焰安静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兰烬孤寂而僵硬的剪影,那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着,仿佛一个被无形丝线吊着的、濒临破碎的木偶。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面向窗户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殿内另一件冰冷的摆设。先前强撑的平静、面对君妄时的冰冷盔甲,在绝对的孤独中,一点点剥落、消散。
疲惫,如同深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最深处弥漫上来,沉重得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那不是身体上的倦怠,而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对这一切无休止的算计、逼迫、伪装感到的……彻底的厌倦。
肩膀微微垮了下去,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也难以维持那份孤傲的倔强,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窗棂上,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的凉意,试图冷却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混乱与痛楚。
父亲重伤昏迷的脸,皇帝威严冰冷的注视,贵妃笑里藏刀的拉拢,柳文正深不可测的交易,还有……君妄方才那痛苦绝望、带着泪的眸子……
一幕幕,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
他能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向前是悬崖,后退是深渊。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自己陷得更深。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席卷了全身。在这偌大的、华丽的皇宫里,他仿佛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之上。无人可诉,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谢怀安的真诚与热烈,像是一道短暂划破夜空的流星,温暖却无法照亮这漫无边际的黑暗。而君妄那扭曲炽热的“爱”,更是将他推向这绝境的根源之一。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了袖中那包微凉的润喉糖。谢怀安咋咋呼呼塞给他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可此刻,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反而更衬得这周遭的寒冷深入骨髓。
他缓缓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一直紧绷的、仿佛永远不会泄露情绪的唇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下弯出一个脆弱而痛苦的弧度。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悄然从眼角滑落。滚烫的,却迅速变得冰凉,划过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安静地靠着窗棂,任由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无声地奔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筹谋,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疲惫与绝望。
他好累。
真的好累。
只想就这样沉入无边的黑暗里,再也不用醒来,不用面对这一切。
殿外,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更添几分凄冷。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颤抖的身影在墙上拉得更加扭曲、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流尽。
他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双被泪水洗过、却依旧空洞死寂的眸子。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冰冷的紧绷感。
他抬起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擦过眼角,抹去最后一点湿意。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然后,他重新坐直了身体。
背脊依旧单薄,却一点点地、重新挺直了起来。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
脸上的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玉石般的坚硬。只是那坚硬之下,是更深沉的、万念俱灰般的寂寥。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许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从袖中取出那包润喉糖。
油纸包被捏得有些变形。他盯着它看了片刻,指尖微微用力。
最终,却没有打开。
只是将它重新,紧紧地攥回了掌心。
仿佛攥住了最后一点,冰冷而虚无的念想。
在这无尽的孤独与黑暗中。
他终究,还是只剩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