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问日初升 ...
-
细雪连绵,下了两日才渐有停歇的迹象。靖安侯府内,那股因各方势力接连“探访”而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着雪停而消散,反而像这积雪一般,沉沉地压在每个知情人的心头。
兰烬称病闭门不出,并非全然是托词。那夜潜入瑞王府的惊险,与柳文正会面的压力,以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到底还是拖垮了他本就算不上强健的身体。低热反复,咳嗽也迟迟未愈,喉咙里总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咽不下也咳不出,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但他拒绝传唤太医。
“不过是寻常风寒,不必兴师动众,喝几剂府里备着的药便是了。”他对忧心忡忡的老管家如是说,语气清淡却不容置疑。
请了太医,脉案便会记录在册,若是传到宫中,或是被某些有心人探知,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他不能再给任何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于是,书房里便终日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与他常用的冷冽熏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气息。炭盆烧得比平日更旺些,烘得人有些发闷,但他依旧会觉得手脚冰凉。
他大多时候只是拥着厚厚的裘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庭院里被积雪覆盖的枯山水发呆。手里有时会拿着一卷书,却常常许久都不翻一页。
谢怀安几乎是日日都来,每次来都咋咋呼呼地带了一堆东西。有时是西市搜罗来的新奇吃食,有时是据说能治咳嗽的偏方药材,有时甚至是一对活蹦乱跳、羽毛鲜亮的鹦鹉,美其名曰给他解闷。
“你看这俩小东西,吵是吵了点,但多热闹!省得你一个人闷出病来!”谢怀安指着那对在鎏金鸟笼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鹦鹉,颇为自得。
兰烬看着那对喧闹的活物,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拿走。”
“嘿!你别不识好歹!这可是小爷我花重金……”谢怀安的不满在接触到兰烬苍白疲惫的脸色时,瞬间噎了回去。他挠挠头,挥挥手让下人把鸟笼提走,自己凑到榻前,眉头拧得死紧,“你这脸色怎么还这么差?那苦药汁子到底管不管用?不行,我还是去宫里绑个太医出来……”
“怀安。”兰烬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静养几日便好。”
谢怀安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泄气般地一屁股坐在榻边的脚凳上,嘟囔道:“……那你至少多吃点东西。你看你瘦得,风一吹就倒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只烤得金黄焦脆的鹌鹑:“快,刚出炉的,香着呢!我盯着那老板烤的,一点焦糊都没有!”
浓郁的肉香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药味。
兰烬看着那油滋滋的鹌鹑,又看看谢怀安那双写满期待和担忧的亮晶晶的眼睛,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一只。
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仿佛不是在品尝美味,而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谢怀安也不催他,自己拿起另一只,大口啃咬起来,吃得满手是油,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京中近日的趣闻轶事,试图驱散这屋内的沉闷。
“……就昨天,兵部尚书家那个宝贝儿子,骑马过街,惊了,差点撞上糖人摊子,结果自己从马上摔下来,啃了一嘴泥!哈哈哈哈哈……哎,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兰烬安静地听着,偶尔极轻微地弯一下唇角,算是回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简单而粗糙,却像是偷来的,弥足珍贵。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老管家又一次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书房外,这次甚至没有敲门,只是隔着门低声道:“世子爷……宫里的安公公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即刻入宫觐见。”
谢怀安啃鹌鹑的动作猛地停住,豁然起身:“皇帝舅舅这时候传你入宫?做什么?你还在病着!”
兰烬放下吃了一半的鹌鹑,用雪白的绢帕细细擦拭着手指,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清晰。脸上的那一丝微弱暖意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昨日拒了瑞王的礼,皇后的赏赐和敲打言犹在耳,今日皇帝的传召便到了。绝非关怀病情那么简单。
“更衣。”他起身,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陪你一起去!”谢怀安急道。
“不必。”兰烬拒绝得干脆,“陛下只传了我一人。”
他换上合乎规制的世子朝服,月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然沉淀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走出书房门前,他脚步微顿,看了一眼桌上那半只冷掉的鹌鹑,和谢怀安担忧焦急的脸。
“无事。”他轻声道,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告诉自己。
然后,他便跟着那面色肃穆的宫中内侍,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皇权、却也充满无尽风波的紫禁城。
雪后的宫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阳光照在琉璃瓦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目的金光,却丝毫无法让人感到温暖。
兰烬垂眸,跟着引路内侍,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御书房。
心中那片冰湖之下,暗流汹涌。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
(ovo:…………累的无话可说?)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暖融,龙涎香的气息沉静而馥郁,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常更多的气力。
兰烬垂首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宽大的朝服袖摆铺散开来,更显得他身形清瘦单薄。他能感觉到御案后那道深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帝王的审视与莫测,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他的脊背。
皇帝并未立刻让他起身,也没有开口。只有指尖偶尔划过奏折纸页的细微声响,和茶盏盖轻碰杯沿的清脆微鸣,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人的耳膜。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是一种煎熬。
良久,皇帝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却自带千钧重压:“抬起头来。”
兰烬依言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落在御案那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桌腿上。
“朕听闻,你近日身子不适?”皇帝的语气像是寻常长辈关怀晚辈,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无半分暖意。
“劳陛下挂心,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兰烬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哦?并无大碍?”皇帝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朕怎么听说,瑞王前日送了些滋补之物去你府上,却被你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怎么,是嫌朕的皇儿心意不够,还是……靖安侯府的规矩,已经大得连亲王的脸面都可以随意拂逆了?”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落在兰烬耳中却如同惊雷。果然是为了此事!而且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侯府规矩”和“亲王脸面”的层面!
兰烬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他再次俯首,声音愈发恭谨:“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王爷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那日府中刚请了大夫,言臣乃虚火之症,需清淡饮食,忌大补之物。王爷所赐皆乃重礼,臣病体孱弱,实无福消受,又恐辜负王爷美意,故而未敢收下。并非有意拂逆王爷,更不敢藐视天家恩典!若有处置不当之处,皆是臣一人之过,与侯府无关,请陛下责罚!”
他语速不急不缓,将拒礼的原因全然归咎于自身病情和医嘱,姿态放得极低,将“侯府规矩”摘得干干净净,只认“处置不当”之罪。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看不出是否接受这番说辞。
“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兰烬身上移开,“朕还听说,昨日皇后赏下的点心药材,你倒是收得爽快。”
兰烬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皇帝连这等细微之事都已知晓!这是在暗示他区别对待,抑或另有深意?
“皇后娘娘慈爱,赏下之物皆是对症温补之品,臣感念娘娘体恤,不敢不受。”他谨慎地回答,字斟句酌。
御书房内又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皇帝才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兰烬缓缓起身,垂手立在一旁,感觉膝盖有些发麻。
“年轻人,有些脾气,在所难免。”皇帝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却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瑞王性子是急了些,但待你,总是一片赤诚。朕这个儿子,朕自己清楚。他若是有何不当之处,你大可来告诉朕,朕自会管教。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徒惹非议?”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声音也沉了下去:“皇家颜面,朝廷体统,重于泰山。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有关你与瑞王不睦的流言蜚语。你可明白?”
这才是今日传召的真正目的!并非追究拒礼本身,而是警告他安分守己,维持表面和睦,不得再引发事端,损及皇家体面!
兰烬心头冰凉,面上却只能恭敬应道:“臣明白。臣定当谨守本分,绝不敢再令陛下烦忧。”
“嗯。”皇帝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挥了挥手,“明白就好。下去吧。既然病了,就好好在府中将养,无事……便少出门。”
最后三个字,带着清晰的敲打和禁足的意味。
“是。臣告退。”兰烬躬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感觉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形重压稍稍减轻。后背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的黏腻。
皇帝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他不会在意儿子们私下里的手段和争夺,他在意的只有表面的平静和皇权的稳固。自己与君妄的纠葛,在皇帝眼中,不过是需要被尽快抚平的、有损颜面的涟漪。
而那句“少出门”,更是断绝了他近期与外界联系、寻求其他出路的可能。
他沿着漫长的宫道缓缓向外走着,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刚走到宫门附近,却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拦在他面前,赔着笑脸:“兰世子请留步。贵妃娘娘听闻世子入宫,特命奴才来请世子过去一叙。”
贵妃?四皇子生母,与皇后分庭抗礼的那位?
兰烬眉心微蹙。今日这皇宫,当真是步步陷阱。刚离了虎穴,又入狼窝?
他正欲婉拒,那小太监却压低声音飞快道:“娘娘说了,只是寻常问候,世子不必多虑。娘娘还特意备下了南边新进贡的枇杷膏,最是润肺止咳。”
话已至此,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
兰烬只得道:“有劳公公带路。”
贵妃的宫殿与皇后的长春宫风格迥异,更显奢华靡丽,殿内暖香袭人,带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贵妃并未在正殿见他,而是在一处暖阁。她身着华美的宫装,妆容精致,见到兰烬,脸上便露出亲切温和的笑容:“快起来,可怜见的,本宫瞧着脸色是不大好。可是近日辛苦了?”
她绝口不提瑞王,也不提御书房召见,只如同一位寻常长辈般关怀他的身体,又让人端上枇杷膏和一些精致茶点。
“多谢娘娘关怀,臣并无大碍。”兰烬依礼回应,心中警惕丝毫不减。
贵妃闲话家常般聊了几句,忽然似不经意般感叹道:“说起来,本宫那四皇子,前几日还念叨起你呢。说小时候常跟着你和他三皇兄(指君妄)一起玩,如今大了,反倒生分了。他呀,就羡慕三皇子能时常与你在一处,感情深厚。”
她笑吟吟地看着兰烬,眼神慈爱:“要本宫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多亲近走动才是。四皇子性子温和,最是体贴人,可比他那毛毛躁躁的三皇兄会照顾人。世子若是得空,不妨也多去四皇子府上坐坐,喝喝茶,下下棋,岂不比整日闷在府里强?”
兰烬端着茶盏的手,指尖微微收紧。
贵妃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在明目张胆地拉拢!暗示他不必只依附于瑞王,四皇子这边亦是更好的选择。甚至隐隐点出君妄的“毛躁”不可靠。
这后宫之争,皇子之斗,终于毫不掩饰地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四殿下仁厚,臣一向敬重。”兰烬放下茶盏,语气恭谨而疏离,“只是臣近日确实身体不适,需静心休养,恐过了病气给殿下,实在不便叨扰。待他日身体好转,若得殿下相召,定当拜谒。”
他再次以病推脱,滴水不漏。
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既如此,那便好生养着。这枇杷膏你带回去,每日用温水化了喝,最是对症。”
“谢娘娘赏赐。”兰烬起身谢恩。
离开贵妃宫殿时,他手中的食盒又重了几分,里面的枇杷膏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路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兰烬才彻底松懈下来,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
皇帝的警告,贵妃的拉拢……这皇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人都想将他拖入更深的水域,利用他,榨干他。
而他,看似有选择,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外面的世界依旧充满生机。
兰烬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指尖冰凉。
这场权力的游戏,他已被迫入局。
退无可退。
那么,就只能……
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