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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难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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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落在忘昆山的山道上时,却陡然生出七分暴戾。
车夫勒住缰绳。
宋清沅掀开车窗,仰头望了眼被浓云压得极低的天际。
豆大的雨珠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她们一行人已在山中行了半日,原想赶在黄昏前下山,此刻看来,只能寻处落脚地暂避。
马蹄踏着泥泞的山路,溅起的泥水混着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清沅裹紧了身上的锦缎披风,指尖触到腰间那枚素银令牌时,才稍稍定了定神。
这令牌是哥哥给的,说是若在京外遇着难处,或可凭此求助地方官府。
可眼下这荒山野岭,莫说官府,连户人家都难见。
转过一道山坳,雨幕中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宋清沅精神一振,近前才看清是座依山而建的客栈,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匾额,依稀能辨认出“迎客栈”三个字。
店小二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见她虽一身风尘,眉宇间却自有气度,引她往内走,“这雨下得邪性,山里怕是要涨水,今夜您且安心歇着。”
客栈大堂里零星坐了两桌客人。多是行商打扮,此刻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同伴聊天,见宋清沅进来,只抬眼瞥了瞥便又低下头去。
她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碟小菜一壶热茶,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帘上,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西北。
父母已在军中待了许多年,逢年过节也鲜少回来。
去年冬天寄来的家信里说,西北战事稍缓,只是军中疫病频发,他们忙得脚不沾地。
这次她特意绕远路来忘昆山,便是为了替二老在山顶的祈年殿求一道平安符。
那符纸如今正贴身藏在衣襟里,带着山庙的檀香,也带着她一路风尘的温度。
茶过三巡,雨势丝毫未减。
店小二端来晚饭时,忍不住念叨:“这鬼天气,前几日琨县那边就说要发救济粮,偏生赶上这连阴雨,怕是要误事。”
宋清沅握着筷子的手微顿:“救济粮?”
“可不是嘛,”店小二叹了口气,“开春时南边遭了灾,逃难过来的人挤满了琨县周边,朝廷早该拨下粮食了,听说上个月就该到的,这都拖了快一个月,再不来,真要出乱子了。”
她眉心微蹙。
阿兄曾和她提过一句,户部在三月中旬便已批下拨往琨县的救济粮款,由漕运转陆路,按行程算,四月初定然能到。
如今已是四月下旬,为何迟迟未到?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粗嘎的呼喊。
店小二脸色一白:“坏了,怕是流民闯过来了!”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客栈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涌了进来,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眼中却透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为首的是个跛脚汉子,手里攥着根木棍,嘶哑着嗓子喊:“把吃的交出来!我们只要粮食,不伤人!”
大堂里的客人顿时慌了神,有两个想往楼上跑,被几个力气大的流民死死拽住。
炭火盆被撞翻在地,火星溅在潮湿的地面上,转瞬即逝。
宋清沅站起身,青布披风滑落肩头,露出里面月白的襦裙,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住手。”
跛脚汉子转过头,见是个年轻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贪婪取代:“你是谁?识相的就把包裹交出来!”
她目光扫过这群人,他们的鞋履早已磨穿,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婴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正有气无力地哼唧着。
宋清沅从行囊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干粮,平静地递过去:“这些你们先拿着。”
跛脚汉子接过干粮,却并未罢休,目光落在她放在桌上的钱袋上:“还有钱!把钱也交出来!”
“钱不能给你们。”宋清沅语气不变,“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朝廷的救济粮早已在路上,不出三日,定会送到琨县。”
“放屁!”旁边一个瘦高个难民喊道,“我们等了一个月!官府的人每次都说明天就到,结果呢?我婆娘就是饿死的!”
他说着,眼眶红了,“这世道,官官相护,谁管我们死活?只能自己动手,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宋清沅看着他
“你们可知,这干粮是我预备着路上吃的,钱是要给山下客栈的。
你们抢了这些,我若被困在此地,与你们何异?”
跛脚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抱着孩子的妇人忽然哭了:“姑娘,我们也是没办法……再不吃东西,孩子就要饿死了……那救济粮,怕是早被官老爷们吞了……”
宋清沅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父亲信中说过,地方官吏盘剥赈灾物资并非新鲜事,只是她总觉得,朗朗乾坤,总该有些底线。
可眼前这些人的惨状,却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的侥幸。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店小二的哭喊:“别翻了!那是客人的东西!”
几个乞丐一样的人已经冲上二楼,正将宋清沅的行囊从房间里拖出来,里面的换洗衣物散落一地,还有她特意为父母买的几样轻便药材。
“住手!”宋清沅厉声喝道,正要上前,被望月、青芝紧紧护在身后。
“小姐,小心。”
她腰间的素银令牌滑落出来,掉在泥水里。
跛脚汉子眼尖,捡起来看了看,令牌上刻着的“宋”字虽被泥水糊了,却依旧清晰。
他脸色骤变:“你是……官府的人?”
宋清沅挣脱开按住她的手,弯腰拾起令牌,擦去上面的泥污。
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我不是官府的人,但我父亲是军中军医,我兄长乃是御史中丞。救济粮若真被克扣,我兄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这话一出,难民们都愣住了。
跛脚汉子攥着令牌,手不住地颤抖:“你……你说的是真的?救济粮真的会来?”
“我宋清沅从不说谎。”她目光扫过众人。
“但你们今日之举,已是触犯律法。若信我,便将抢来的东西还回,随我下山去琨县县衙,我自会为你们作证,说明缘由。”
抱着孩子的妇人“噗通”一声跪下:“姑娘,我们信你!只要能有口吃的,我们绝不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其他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有几个年纪大的,竟对着宋清沅磕起头来。
大堂里一时只剩雨声和压抑的啜泣。宋清沅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转身对店小二道:“这些人,我带走。店里的损失,日后凭这令牌去京城宋府取偿。”
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忙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