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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反将 ...

  •   楚青坐在裴澜榻边的矮凳上,指尖搭在裴澜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逐渐平稳的脉搏。大夫刚走,留下一屋子浓重的药味,和那句“积劳成疾,气血逆乱,需静养月余”的医嘱。
      一个月?楚青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裴澜若能静养十日,那都是青天白日见活鬼了。
      榻上的人闭着眼,面色如纸,唇边残留的一丝血迹,刺目得令人心惊。他的呼吸很轻,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塑。楚青的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心上,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纹路,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舒展。
      他在疼。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刺进楚青心里,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抚平那道纹路,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僵住,缓缓收回。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楚青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曲远远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影被烛光拉得细长。她换了一身素净的青布衣,发髻松散地挽着,没有珠花,也没有往日的精致。右脸上那道清晰的指痕,红肿未消,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没看楚青,只是低着头,一步步走到榻前,跪下,将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放在地上,推到楚青脚边。
      “这是师父平日常吃的药。”她声音微微颤抖,“每日三次,温水送服。”
      楚青低头看着那个盒子,又看向她脸上的伤,胸口像是被狠狠攥住。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叹息道:“起来。”
      曲远远没动。她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声音闷闷的:“我错了。”
      楚青沉默片刻,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烛光下,他看清了她通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嘴唇。那双平日里黑沉沉的眼睛,此刻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墨玉。
      “为什么杀他?”
      曲远远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砸在地上,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师父说过,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我们。”
      楚青呼吸一滞。
      这就是裴澜教她的?这就是她理解的“听吩咐”?
      楚青闭了闭眼,压下胸口的翻涌,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远远,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他要逼死你们!”曲远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狠意,“他折辱你!他——”
      “我知道。”楚青打断她,指尖轻轻按在她红肿的伤处,“但有些事,不是谁恶谁就该死。这世上的对错,有时候……很复杂。”
      曲远远怔住了,看着楚青温和却疲惫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无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肩膀一点点垮了下来。
      “我……我搞砸了,是不是?”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无助,“师父本来就身子不利索,现在又生了气……吐血了……都是因为我……”
      楚青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突然意识到——她再早熟,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被裴澜从书院带出来,只教她“听吩咐”,却没人教她是非对错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试图去温暖这块硬邦邦的石头。曲远远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像是终于崩溃一般,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将脸埋在他胸前,无声地颤抖起来。
      “没事。”楚青轻拍她的背,声音低沉,“你师父……不会真的怪你。”
      他只是太累了。
      这句话,楚青没有说出口。
      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清晨天光微亮时,裴澜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对上了楚青的目光。两人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
      最终,还是裴澜先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周乾的事,处理干净了?”
      都这样了,他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拿起一旁的药碗递过去,“扬州府衙已经结案,定性为仇杀。户部那边暂时没有动静。”
      裴澜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碗,目光扫过楚青衣角干涸的血迹,又移向门外。曲远远小小的身影正跪在廊下,一动不动。
      “让她进来。”他声音冷硬,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楚青没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现在是教训她的时候?”
      两人目光交锋,谁都不退让。
      最终,裴澜先移开视线,揉了揉眉心,叹气作罢:“罢了。”
      他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却被楚青一把按住肩膀:“大夫说了,静养月余。”
      裴澜冷笑一声:“河阳的叛军会等我一个月?长安那边会等我一个月?”他甩开楚青的手,强撑着坐起来,脸色因疼痛而更加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楚修竹,别天真了。”
      楚青看着他摇摇欲坠却依然挺直的脊背,突然觉得无比荒谬。这个人,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药碗都端不稳,却还要强撑着去扛这座摇摇欲坠的江山。“你非得把自己折腾死才甘心?”楚青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怒意。
      他穿衣的动作一顿,头也不回地冷笑:“死了倒清净。”
      楚青猛地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裴浔瑾!”
      裴澜被迫转身,两人距离近得能听到对方的鼻息。楚青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倔强,突然觉得一阵无力。
      “你赢了。”楚青松开手,转身走向衣柜,声音闷闷的,“我去给你拿官服。”
      裴澜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将涌到喉间的血腥气咽了回去。

      三日后,扬州漕运码头。
      寒风凛冽,运河上浮冰未消。楚青站在岸边,看着一队队民夫将粮袋搬上漕船,耳边是漕运押纲使粗粝的号子声。漕船走了一批又一批,河阳战事吃紧,这批军粮必须在五日内抵达,否则前线将士就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楚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青回头,看到扬州刺史崔圆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崔大人。”楚青拱手,神色平静。
      崔圆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听说周主事的案子,已经结了?”
      楚青眸光微闪,面上却不露分毫:“是,仇杀。凶手已经伏法。”
      “哦?”崔圆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可本官怎么听说……周主事死前,正在查一笔账目?一笔与楚大人有关的账目?”
      楚青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崔大人消息灵通。不过——”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您既然知道周乾在查什么,就该明白,他死得不冤。”
      崔圆瞳孔一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楚青后退一步,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崔大人若无他事,下官还要督运军粮,失陪了。”他转身走向码头,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崔刺史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他原本以为楚青只是个被裴澜强拉入局的文人,不足为惧。可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他曾经在一个天道轩出来的长歌弟子眼里见过,只是那场宴席,除了他几乎无人生还……

      扬州城的雪落了就化,几乎积不下一点,运河上的浮冰渐消,漕船渐渐通了航。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紧张的气氛却并未因河阳前线的捷报而松懈半分。
      楚青站在转运使司的沙盘前,指尖轻轻点着河阳至扬州一线的漕运节点。沙盘上插满红蓝两色的小旗,红色代表叛军占据的要冲,蓝色则是朝廷控制的粮道。河阳城被红蓝两色旗帜包围,战况胶着。他看着在一边伏案疾书的裴澜,确认了窗门都掩好后,将刚收到的密信递过去。
      “长安来的。元载已经知道周乾死了。”
      “他什么反应?”
      “暴怒。已经派了新的清勾使,三日后到扬州。”
      裴澜冷笑一声,依旧没抬头,同时手里正写着什么东西:“来得正好。”
      楚青看着他笔下渐渐成形的奏疏,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瞳孔微微一缩:“你要弹劾元载?”
      “不。”裴澜终于搁下笔,抬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要借周乾的死,反将一军。”
      楚青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刻的裴澜,像极了当年长歌那个谈笑间便能在棋盘上将对手逼入绝境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棋局更大,手段更狠,赌注也更疯狂。
      “你打算怎么做?”楚青轻声问。
      裴澜将奏疏推到他面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明日会有凌雪阁的专差来取,直达太子殿下。”
      他低头看清了奏疏上的内容。
      那是一封弹劾户部侍郎元载“纵容属下构陷忠良、贻误军国大计”的奏疏,字字诛心,证据确凿。而最骇人的是,落款处,赫然盖着周乾的私印!
      “这……”楚青猛地抬头,“周乾的印怎么会在你手里?”
      裴澜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从始至终……周乾,都是我的人。”
      楚青如遭雷击,只觉得后脊发毛,脑内嗡然!
      周乾是裴澜的人?!那他的死……
      这人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想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死……不在计划内。”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但既然已经死了,总要物尽其用。”
      楚青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如鬼、却依然在疯狂落子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才是真正的裴澜。
      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人都能算计的疯子。
      窗外,寒风呼啸,却卷不动一地湿黏的枯叶。江南的冬天,从未如此寒冷过。
      “李光弼将军已经稳住了河阳防线。”楚青转开话题,重新看会沙盘,指尖沿着漕渠划出一条线,“但叛军切断了汴口至河阳的陆路补给,军粮只能走水路。运河冰封虽解,但叛军游骑时常袭扰,损耗不小。”
      裴澜起身走到他身侧,两人并肩而立,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前几日好了些许。他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热气氤氲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沙盘上的漕运线。
      “三日前送出的第一批军粮,已经抵达河阳。”裴澜开口,声音低沉而稳,“第二批正在装船,明日晌午启程。”
      楚青点头,指尖又点了点汴口附近的一处关隘:“叛军游骑最常出没的地方是这里。李将军派了一支轻骑沿途护送,但兵力有限,只能保粮船过境,无法肃清叛军。”
      沉吟片刻,裴澜突然抬眸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
      楚青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叛军袭扰粮道,无非是想断我军补给。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让他们‘得手’一次。”
      “哦?”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图,在沙盘旁徐徐展开,上面详细标注了漕运沿线的地形与叛军活动范围,指尖点着下游的一处河湾,“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两岸皆是峭壁。若在此设伏,以一支轻兵佯装护送粮船,引叛军来袭,再以伏兵截断退路——”
      “围而歼之。”裴澜接上他的话,眼中闪过赞许,“粮船是饵?”
      “不。”楚青摇头,“粮船必须安全送达,一颗米都不能少。但我们可以让叛军以为,他们截获的是真的粮船。”
      裴澜挑眉,示意他继续。
      楚青指尖轻轻敲了敲沙盘边缘,从容道:“第一批军粮已安全运抵河阳,叛军必然更加心焦。第二批粮船启程时,我们放出风声,称此次运送的是前线急需的箭矢与伤药。叛军若截获,发现船上全是砂石稻草,必会以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转而全力搜寻真正的粮船。而实际上——”
      “粮船走的是另一条路。”裴澜眼中锐光一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正是。”
      裴澜盯着沙盘,沉思片刻,突然抬眸看向楚青:“此计可行,但需有人亲自押送那批‘假粮船’,引叛军上钩。”
      “我去。”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盏,指节泛白,盯着楚青,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冷冷道:“你不行。”
      楚青挑眉,不解道:“为何不可?”
      “你是判官,不是武将。”裴澜声音冷硬,“押运粮草是漕运司的职责,你只需坐镇扬州,统筹调度。待我去联系天策的扬州分署,让他们派人协助转运司。”
      楚青看着他拧成结的眉头,忽然轻笑一声:“裴大人是怕我死在叛军手里?”
      裴澜眼神骤冷,却并未动怒,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道:“你若死了,谁替我对付元载?谁替我坐镇扬州?”
      他一怔,随即失笑:“原来裴大人是舍不得我这枚棋子。”
      裴澜不置可否,只是冷冷道:“此事我会另派人去,你不必再提。”
      楚青看着他强撑的冷硬模样,心中微叹,也不再争辩。他收起绢图,不再多言。看着眼前这人要死不活强撑的模样,一想到这几日好不容易给裴澜养出来的些许活气,心中微动,突然道:“裴大人,今日公务已毕,不如早些回府休息。”
      “你赶我走?”裴澜抬眸看他,眼中满是诧异。
      “下官不敢。只是大夫说过,大人需静养,还望师弟谨遵医嘱。”
      他轻哼一声,却并未反驳。确实有些累了,胸口隐隐作痛,眼前也时不时发黑。放下茶盏,脚步虚浮的就要往外走。
      楚青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裴澜却摆摆手,自己稳住了身形。他看了一眼楚青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道:“你今晚来我府上用膳。”
      楚青愕然:“……什么?”
      “商议河阳粮草之事。”裴澜已经转身往外走,声音淡淡传来 。
      楚青看着他强挺着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连邀人吃饭都要找个公务借口。
      “下官遵命。”他拱手应下,强忍着没笑出声。

      夜幕降临,裴府膳厅。
      案几上摆着几样清淡的菜肴,一壶温热的酒。裴澜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发髻松散地绾着,半散半束。他低头抿了一口酒,眉头微蹙,显然不太适应这辛辣的味道。
      楚青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被酒液激得不适,突然道:“你少喝些。”
      裴澜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些许挑衅:“管我?”
      他失笑:“不敢。只是怕你明日头疼,耽误公务。”
      被管的人轻哼一声,却真的放下了酒杯。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道:“太子来信了。”
      楚青动作一顿:“怎么说?”
      “河阳若能稳住,李光弼便是大功一件。”裴澜声音平静,“殿下有意右升李将军,总揽平叛事宜。”
      “这是好事!李将军用兵如神,若有足够权柄,必能早日平定叛乱。”
      裴澜点头认同,却又道:“但朝中阻力不小。元载一党不愿看到太子的人掌兵权,必会从中作梗。”
      沉吟片刻,楚青开口道:“我们可以从粮草入手。”
      “李光弼若能自给自足,不依赖朝廷调粮,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便会小很多。河南诸州虽遭兵燹,但土地肥沃,若能及时春耕,秋后便有收成。我们可以从扬州调拨种子、农具,助当地百姓复耕。”
      裴澜盯着他,眼中渐渐浮现赞许:“以粮草固根基,以根基换权柄……不错。”
      “此事还需裴大人上奏长安,请一道‘劝农使’的敕令,名正言顺地调配物资。”楚青笑着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觉得……谁适合担任这个‘劝农使’?”
      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酒杯无奈失笑道:“裴大人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你精通农事,又擅统筹,是最佳人选。”裴澜没多说什么,闹脾气似得也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我若离扬,转运使司的公务谁来帮你处理?更何况——”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裴大人方才还说,要我‘坐镇扬州’呢。”
      裴澜被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却又很快压下。抿了抿唇,最终只是冷冷窝火着吐出两个字:“随你。”
      楚青看着他强忍脾气的模样,心中好笑,又是好一阵心疼。他主动给裴澜盛了一碗汤,语气也软了下来:“此事不急,容后再议。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裴澜接过汤碗,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楚青的手,微微一颤,却并未躲开。
      烛光下,两人相对而坐,窗外是扬州城静谧的夜色。没有朝堂倾轧,没有战火纷飞,只有这一方天地里的片刻安宁。
      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岁月,只是旧友皆去,江山风雨欲摧。五年离散,四年烽烟,乱世逼得他们都失了色,只能在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彼此还像个人的旧模样。他们都无数次想质问对方是否后悔,后悔当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悔在乱世里迫不得已的胡乱抉择,又或是后悔遇到彼此,纠缠半生,理不清分不明的丝丝缕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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