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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脱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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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得像是被沉了墨的旧棉絮,压在屋顶上,衙署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内,气氛比天色更沉,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未散的铁锈味。各司房的属吏脚步匆匆,神色紧绷,连交谈都压低了嗓子,唯恐惊扰了什么。
楚青案头摊开的,不再是劝籴账册,而是一份誊写得工整清晰的公文——关于扬州常平仓存粮封存核验的初步呈文,末尾端端正正落着他的签名与判官印鉴。他心思却不在此,目光越过窗棂,投向衙署深处裴澜的方向。
暖阁里那滚烫的拥抱,近在咫尺却戛然而止的温热气息,还有裴澜仓惶转身时那僵硬的背影……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思绪,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杀意,冰冷而清晰,在他胸腔里沉淀。
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裴澜昨日暖阁中那番犹在耳畔,是利刃,亦是枷锁。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堵住长安悠悠众口,又能让周乾万劫不复的局。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门口忽的传来一声恭敬的呼唤。
楚青猛地回神,藏住手下的公文。抬眼望去,来人正是周乾。
他脸上挂着那副滴水不漏的假笑,手里捧着一卷新的簿册,眼神在楚青脸上逡巡。
“周主事。”楚青的声音平静无波,心却沉了下去,悄不做声的把公文更靠一摞散落的文书深处推了些,藏得更为隐蔽。
“楚大人勤勉。”周乾笑着走进来,目光扫过楚青案头那份刚签押的呈文,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下官又核对了些旧档,关于那丙字库的损耗……何况如今河阳告急,叛军李归仁部攻南城,李光弼退守中潬城……”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将那卷新的簿册轻轻放在呈文旁边。
楚青的指尖在桌案下骤然收紧,强迫自己迎上周乾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的冷硬:“周主事若有新见,按规制,当呈报裴大人案前,由正堂定夺。下官职责已毕,不便再议。”他拿起那份签好的呈文,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绕开周乾,径直走出。
他必须立刻将这份东西送到裴澜手中,这是计划的第一步,用这份无可挑剔的核验呈文,堵住周乾攀咬账目的口!剩下的……楚青的眼底掠过寒芒。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周乾落单,远离户部耳目,又能让其“阻挠军务”罪名坐实的机会!
周乾站在原地,看着楚青决然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拂了面子的阴怨。
他盯着楚青消失在回廊拐角,重重哼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午后的阳光短暂地刺破云层,在转运使司高耸的院墙上投下斜长的影子。正堂内,一场关于如何打通汴口冰封,抢运军粮的议事正陷入僵局。漕运司的官员、仓曹大使们争执不休,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嗡嗡回响,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
裴澜微阖着眼,未参与争论,仿佛置身事外。
楚青坐在下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漕渠图舆上,不去看裴澜,不去想昨夜暖阁里那戛然而止的靠近与冰冷的逃离。可那未完成的触碰,那仓惶的背影,反反复复灼烧着他的意识。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粗陶茶碗,指尖冰冷。
就在这沉闷压抑的僵持中,一个皂隶跌跌撞撞冲进正堂,面色惨白如纸,带着变调的惊恐,瞬间撕裂了所有声音:
“报——大人!不……不好了!周主事!周主事他……他…死在驿馆了!”
哐当——
楚青手中的茶碗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茶水和瓷片飞溅。
死寂。
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一切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报信的皂隶,又下意识地、带着惊骇地看向主位上的裴澜,以及失手摔了茶碗的楚青。
裴澜捻动手串的手指,猛地停住,那串沉香珠子在他指间绷紧。他缓缓地地睁开眼,,没有惊愕,没有慌乱,潭底仿佛有冰层在无声地龟裂,目光越过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茶汤,直直地钉在楚青失色的脸上。
说不清是审视还是探究,亦或是愠怒?只是在无声地质问他为何不等?为何如此莽撞!
楚青的心跳骤停,随即又是剧烈的心悸,肆无忌惮的乱撞。
周乾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澜以为……是他楚青忍不住,提前动了手!
他想张口,想辩解,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死死堵住!他看着裴澜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看着满堂官员惊疑不定在两人之间逡巡的目光,他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辩白。
不能乱!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裴澜的目光只在楚青脸上停留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便已移开,重新落在那报信的皂隶身上。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着刻意的沉痛:“慌什么!说清楚!周主事如何死的?何时?何地?”
“回……回大人!”皂隶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语无伦次,“就…就在驿馆,午时刚过!小的去送公文,敲不开门……推门进去,就……就看见周主事他倒在书案旁……满地都是血!心口插着……插着一把裁纸的刀!桌案上还摊着那本清勾的簿册……”
心口插着裁纸刀?死在书案旁?簿册还摊着?
这手法太粗糙了!太像是临时起意,仓促间的灭口,这绝不是他设想的万全之策!这破绽太大了……
裴澜的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开口道:“封锁驿馆!任何人不得擅入!通知扬州府衙,仵作即刻验尸!所有接触过周主事的人,严加盘问!此事,本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议事草草收场,官员们如同惊弓之鸟,仓惶退下。偌大的正堂,顷刻间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瓷片、茶汤,以及默然对立的裴澜与楚青。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碎裂的瓷片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皆在不言中,只是空空熬着时辰。
裴澜缓缓站起身,玄色狐裘的衣摆拂过紫檀案几的边缘,一步步走下主位,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停在楚青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楚判官,”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茶碗烫手?”
楚青猛地抬起头,迎上裴澜的目光。那满眼的指责,烫得他心头火起。他想辩解,想为自己脱罪,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的舌头,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以为是自己!他认定是自己莽撞坏了棋局!
一股被冤枉的巨大委屈和怒火,混合着对裴澜擅自揣测的愤懑,瞬间冲垮了楚青的理智。他猛地踏前一步,鞋尖踩过碎裂的瓷片,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带着同样的针锋相对:
“裴大人此言何意?下官失手打翻茶碗,是失仪!周主事暴毙驿馆,是命案!大人不去查问凶手,倒来关心下官的手是否烫着?”他刻意加重了“凶手”二字,目光毫不退让地回视。
“还是说,大人心中,早已认定了这‘凶手’是谁?!”
这近乎直白的顶撞和含沙射影的反问,彻底点燃了裴澜压抑的愠怒,他以为楚青是羞愧,是心虚,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激烈的反击!这哪里是认错的态度?这分明是倒打一耙!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裴澜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本官自然要查!查个清清楚楚!查查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在户部清勾的节骨眼上,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除掉一个拿着‘疑点’簿册的主事!查查是谁如此沉不住气,坏我大计!”
“沉不住气?”楚青怒极反笑,“裴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下官愚钝,只知那姓周的构陷在即,刀已架颈。大人昨日暖阁之中,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么?过了一夜,大人便觉那姓周的命不该绝?还是大人觉得,下官就该引颈待戮,静候长安的铁锁!”
“你——!”裴澜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气得一窒,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猛地抬手,指向楚青,指尖因愤怒而颤抖。他以为楚青是愧疚,是来请罪,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咄咄逼人,颠倒黑白!
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冲上裴澜的头顶!他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一股腥甜,脸色由不正常的潮红转为死灰般的惨白,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人是我杀的。”
正堂侧门处,不知何时,曲远远静静地站在那里。
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她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暴怒的裴澜和惊愕的楚青身上,没有丝毫闪躲。
死寂。
裴澜指向楚青的手,僵在半空。他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怒火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钉在曲远远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
楚青也愕然转身,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你……说什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裴澜死死盯着曲远远,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他带出书院的孩子。
“周乾。”曲远远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是我杀的。午时,在驿馆。用他自己的裁纸刀。”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楚青,又移回裴澜,“他拿账簿威胁楚先生,让楚先生哭了。他该死。”
“该死?!”他一步跨到曲远远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将小小的女孩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谁给你的胆子?!”裴澜猛地扬起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曲远远白皙的小脸上!
曲远远趔趄了一下,重重撞在旁边的门框上,发髻散乱,一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珍珠珠花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冰冷的青砖缝隙里。
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丝痛呼。她只是缓慢地抬起头,散落的发丝下,那双空洞漠然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了裴澜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孔。那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委屈,只是一种茫然不解的受伤。
楚青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步却如同生了根,整个人像是从身体里抽离,无法言喻,无法行动。
打完这一巴掌,裴澜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曲远远脸上迅速浮现的红肿指痕,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受伤,看着地上滚落的珠花……
暗红粘稠的血,毫无征兆地从裴澜口中呕出,泼墨般溅了满地,溅上了楚青胸前,也溅落在曲远远的裙裾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渗出。最后看了一眼衣襟染血的楚青,又看了一眼脸上带着清晰指痕受伤的曲远远。
随即,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浔瑾!”
“师父!”
两声惊呼响起,楚青和曲远远几乎同时扑了过去!
楚青一把抱住了裴澜瘫软倒下的身体,那具摇摇欲坠的躯体沉沉地压在他的手臂上。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不断溢出鲜血的嘴角,看着他紧闭的眼睑下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
“愣着干甚!快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