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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幽兰操 ...

  •   驿马踏碎河畔的晨雾,带来前线染血的露布,传来河阳城的捷报。叛军溃败,河阳大胜,周贽退兵,汴口粮道打通。笼罩在转运使司衙署上空近一月的阴云,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裴澜案头堆积如山的紧急军报,终于被寻常的漕运文书和税赋簿册取代。他依旧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后,经年累月熬出来的病色,但眼下的青黑似乎淡了些许,紧蹙的眉头也难得地舒展了几分。
      楚青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浓郁苦涩的气味瞬间在屋里弥漫开来。
      “喝药。”楚青将药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离那堆文书稍远的地方。
      裴澜抬眸,目光掠过那碗深褐色的液体,淡淡“嗯”了一声,手中的笔并未停下,批阅着一份关于恢复扬州城内常平仓平粜的条陈。
      楚青也不催促,目光落在书案另一侧。那里静静躺着一张琴。并非裴澜府上那张价值连城的青玉流,而是楚青失而复得的旧物乐山。桐木温润,七弦微张,琴尾那道旧损的痕迹清晰可见。
      裴澜把它从书房挪到了这里。
      “今日气色瞧着好些了。”
      他搁下笔,端起药碗,药汁滚烫苦涩,喉结滚动一饮而尽,才道:“河阳一稳,少了诸多急事罢了。”他将空碗递给楚青,目光落在乐山上,“许久不听你操琴了。”
      楚青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残留的温热。他看了一眼乐山,又看向裴澜眼中那点难得的期许,心中微动。
      “师弟想听什么?”
      “《幽兰》。”裴澜吐出两个字,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几竿覆着薄霜的玉竹,“此曲最合时宜。”
      楚青走到琴案边,微微一怔:“《幽兰操》?”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倒是应景。”裴澜有些刻意的别开目光。
      见这人别扭样,楚青强忍低笑:“裴大人何时有这等雅兴了?”
      “怎么,只许你楚修竹抚琴弄墨,不许我附庸风雅?”裴澜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不悦。
      “《幽兰操》讲的是君子如兰,虽无人赏,亦自芬芳。倒是适合裴大人。”
      裴澜冷哼一声:“讽刺我孤芳自赏?”
      “不敢。”楚青失笑,“是赞裴大人风骨。”
      裴澜淡淡道,“难得清闲,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熟悉的触感带着隔世的恍惚涌上心头。楚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铮然一声清响,余韵悠长。他调了调弦,试了几个音,随即指尖轻拨,一曲《幽兰操》缓缓流淌而出。
      琴音清越,如空谷幽兰,风骨斐然,裴澜闭目听着,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
      曲至中段,楚青忽觉身旁有人靠近。他未停手,只是余光瞥见裴澜站在了他身侧,手指轻轻搭在琴案边缘。
      “这里。”裴澜低声道,“不对。”
      楚青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裴澜的手已经覆上。指尖轻轻拨动琴弦,琴音陡然一转,更加清冽透亮,如兰香骤然绽放。
      楚青呼吸一滞。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楚青的后背,呼吸轻轻拂过楚青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药香。
      “《幽兰操》不是哀怨之曲。”裴澜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兰虽寂寞,却不自怜。”
      楚青指尖微颤,琴音却未乱,侧头看他,正对上那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冬阳透过窗棂,投下细碎的光影,映得他整个人如琉璃般剔透易碎,却又莫名鲜活。
      琴音未停,两人却谁都没再说话。一曲终了,余韵袅袅,在寂静的房间里盘旋不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裴澜微哑的声音:“孔子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而作《幽兰》……嵇康临刑,索琴弹《广陵散》,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其心志高洁,不染尘埃,如松如竹,令人心折。”
      “阮籍猖狂,穷途之哭,亦是真性情。”楚青接口道,声音温和,“避世独善,寄情山水琴酒,虽不容于世,却也保得心中一方净土。”自己避居书院的日子,虽清贫,却也曾有片刻的宁静。他望向裴澜,眼中带着复杂的探究,“浔瑾,你我昔日同窗,论及嵇阮,你曾言向往其超然物外。如今……可曾后悔踏入这泥淖?”
      裴澜的目光与楚青在空中交汇,风平浪静之下,却有暗流涌动。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直起身,走到琴案另一侧,指尖轻轻拂过琴尾那道旧痕。
      “固是名士风流,千古绝响。”裴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然其刚肠疾恶,遇事便发,终不免身死名裂,徒留一曲绝响,于这乱世何益?阮籍穷途悲哭,固是真性情,然其醉卧酒垆,又能救得几人?”
      他抬起眼看向楚青,不再是咄咄逼人的锋芒:“师兄,你我非是嵇阮,也做不得嵇阮。这天下,也不是一曲《广陵散》或几篇《咏怀诗》便能太平的。”
      楚青心头一震,沉默地看着他。
      裴澜的指尖停在琴弦上,喟叹道:“山涛举荐嵇康出仕,非为功名,实是知嵇康之才,不忍明珠蒙尘,更望其才学能用于济世安民。纵使嵇康怒而作书绝交,山涛亦知其心志,临终托孤,不负故人。”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楚青,“这乱世洪流,总要有人去疏浚,去筑堤。避世清谈,固可保一己之身,然眼见山河破碎,生民倒悬,于心何安?于道何存?”
      “所以,你便做了那山巨源?”楚青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他听懂了裴澜的未尽之言。他裴澜甘愿做那被世人误解的弄权之人,甚至做那更污浊的奸佞之辈,只为将这艘破船勉强撑下去,撑到能交给“清流”们去治理的那一天?而自己……就是他选中的,那个终将接手的人?
      裴澜没有直接回答,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满是无奈。
      “我只做我该做之事。”他收回抚琴的手,“至于身后名,身后事自有后人评说,自有……该接手的人去担。”
      “修竹,我不是山巨源。山涛尚有晋室可为依仗,尚有可归之处。我裴澜不过是这洪流中,一截随时会朽烂的浮木。我只求在我朽烂之前,能多撑一时,让这浮木之下,能多渡几人,便不负此身了。”
      他的目光落在楚青身上,复杂难辨,期许,歉疚,或是托付?
      楚青怔怔地看着裴澜,看着他几乎透明的脸,看着他眉宇间那深深刻着的疲惫,听着他那番剖白……心底那堵高驻的堤防,轰然坍塌。只觉得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血往上翻涌,噎得喉咙发烫,所有关于避世、关于清高、关于嵇阮的辩驳,都堵在了喉间。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

      几日后,趁着运河解冻漕运稍歇的间隙,楚青告假半日,策马出了扬州城,踏上了通往蜀冈的小径。
      书院依旧灰扑扑地立在那,院墙角的青苔在冬日的湿冷中显得更加深暗。只是比起数月前的死寂压抑,如今多了几分生气。炊烟从厨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几个半大孩子在院中笨拙地练习着基本剑式。
      楚青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在院门外驻足片刻。他看到一个穿着素净长裙、挽着简单发髻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廊下,耐心地指导着一个孩子握笔的姿势。那是裴澜替他托人辗转寻来的,同样出身长歌门的一位师妹,姓林。
      林师妹隔着院门看到了楚青,微微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走了过来。
      “楚师兄?”她打开院门,脸上带着惊喜和关切,“你怎么得空回来了?裴师兄……裴大人那边……”
      “河阳大捷,诸事稍缓,回来看看。”楚青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院内,“辛苦了,师妹。”
      “师兄言重了。”林师妹摇摇头,看着楚青清减不少的面容,低声道,“孩子们都很好,三郎的伤也早好了,阿成和几个大点的孩子前几日还通过了州学的复考。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他们都很想你,常常问起楚先生何时回来。”
      他望着院内那些熟悉又似乎长高了些的身影,一股怅惘涌上心头。回来?这蜀冈上的书院,终究已是回不去的过往了。
      “替我告诉他们,”楚青的声音有些低沉,“好好读书,好好练琴习剑。先生……在扬州,也很好。”他终究没有说出“很快回来”的承诺。
      林师妹了然地点点头,心下明了,不再多问,只是托楚青替自己问了裴澜的好。
      他并未久留,只略略问了问书院近况,米粮是否充足,孩子们课业如何,留下些银钱,便告辞出来。站在院门外,回望那几竿在冬日寒风中依旧挺立的竹,楚青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转身欲要离去。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隔着半旧的院墙,传来遥遥的读书声。
      战火似乎并未真正波及这里,北边飘来的硝烟,终究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楚青站了许久,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下摆,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那些曾经是他全部世界,书声竹影,此刻隔着院墙,遥远而陌生。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院紧闭的门扉,转身,一步步离去。身后,孩子们的读书声渐渐模糊,最终被呼啸的寒风吹散。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乐土……何其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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