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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归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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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的雪,终于落下来,细碎,湿冷,粘腻。落在青石板路上,旋即化成污浊的泥水,被奔走的靴鞋踩踏,溅起碎屑。盐铁转运使司衙署里,那种绷紧的气氛并未因年关将至而松懈半分,反而被带着血腥味的焦灼所取代。
楚青坐在判官厅那张冰冷的榆木椅里,火盆里的炭火要死不活,寒气丝丝缕缕地从砖缝钻进来。案头堆积的文书换了一茬又一茬,摊开着淮南道各州县上报的“劝籴”账册。
某县劝籴五千石,某州劝籴一万二千石……字字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劝籴。多文雅的词。
裴澜在正堂那雷霆万钧的五道钧令之后,又祭出的法宝。美其名曰共赴国难,实则与明抢何异?只是披了一层“自愿”外衣。楚青亲眼见过那些被请进衙门签押的富绅巨贾,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在“自愿籴粮”的文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
他的意识有些飘忽,那日丙字三号库无边的腐烂与恶臭,裴澜在正堂剧咳后的强撑,曲远远在阴影里被模糊脸……指尖下的纸张纹路,仿佛变成了运河上巨大的漕船龙骨,变成了腐烂粮堆上蠕动的蛆虫,变成了裴澜咳出溅在锦帕上的暗红血点,只感觉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
“楚大人。”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刻意的恭敬,打断了楚青纷乱的思绪。
是户部派驻扬州清勾漕粮账目的主事,姓周。一个四十许岁面皮白净的官员,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簿册。
“周主事。”楚青抬眼,压下心头的烦闷,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
“叨扰大人了。”周主事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将簿册放在楚青案头,“这是下官初步核对的,去岁至今岁,扬州常平仓、转运仓新粮入库与拨付军前、平粜市面的总账。有几处数目,与贵司存档似有些微出入,特来请大人过目,以免将来户部、工部、御史台勾检时,彼此难堪。”他话说得圆滑,字里行间却透着压力。那“微末出入”几个字,更是咬得格外清晰。
裴澜那日正堂杀伐决断,强征民船,截留三州存粮,推行“劝籴”,得罪了多少人?户部清勾,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查账。这周主事,背后站着的,恐怕是长安城里那些对裴澜恨之入骨的衮衮诸公。他们不敢直接动裴澜,便要从他楚青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他强自镇定,翻开那厚厚的簿册。周主事保养得宜的手指点在几处被朱砂圈出的数目上,差额不大,几百石,千余石,混杂在动辄数十万石的总量里,如此微不足道。
这几处微末出入,指向的原始凭据,正是他楚青亲手签押核销。其中一笔八百石的漕运损耗,赫然是他楚青的亲笔签名和转运使司判官的大印!而那凭据对应的,正是当初丙字三号库那批腐烂恶臭的“陈粮”核销的一部分。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太清楚这“微末出入”意味着什么。在户部那些深谙构陷之道的老吏眼中,这就是铁证——他楚青监守自盗,虚报损耗,中饱私囊!证明裴澜任人不明,甚至同流合污!
这是要借他这把刀,狠狠捅向裴澜。
“周主事,”楚青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指尖却已冰凉,“账目繁杂,偶有誊录错讹,亦是常情。待下官调取原始凭据,仔细核对后,再给主事一个明白交代。”
“誊录错讹?”周主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楚大人说得轻巧。这几笔,可都关联着军粮拨付的凭据,干系重大!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马虎。还望大人理解。”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假意,“大人出仕已久,如今重入宦海,或有不察之处。裴大人位高权重,行事难免……有些枝节,底下人一时糊涂,也是有的。若大人能明察秋毫,厘清原委,户部诸位堂官,定会体谅大人难处,不会深究。”
让逼着他弃车保帅,把“一时糊涂”的罪名,推给某个“底下人”,甚至暗示他可以把责任推到裴澜的决策上!
只要他肯“配合”,户部可以放他一马。
怒火混合着恐惧,直冲头顶。他看着周主事那张看似诚恳实则包藏祸心的脸,看着簿册上那几处刺目的朱砂圈,看着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自己的签名……如同无数条蛇,噬咬着他。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厘清。”楚青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原始凭据,皆在转运使司档房封存。周主事若有疑问,可按规制,行文调阅。若无他事,下官尚有公务,恕不奉陪了。”他霍然起身,硬木圈椅在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周主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藏不住阴鸷,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冷文弱的书院先生,竟如此不识抬举,油盐不进。
“楚大人!”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户部清勾,非同小可!大人这般推诿,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下官也是为大人着想,莫要自误!”
“下官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楚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周主事请便!”他不再看周主事那张扭曲的脸,径直绕过书案,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冰冷的门板。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楚青衣袍猎猎作响,也吹得周主事官袍下摆一阵乱抖。
周主事脸色铁青,死死盯了楚青的背影一眼,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好!好一个无愧于心!”他抓起案上的簿册,拂袖而去,脚步声带着压抑的怒火,重重地踏在冰冷的回廊石板上,留下一个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
门被楚青用力摔上,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强撑的气势瞬间崩塌,那几处朱砂圈,像是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晃动。户部的构陷,长安的冷箭,裴澜那摇摇欲坠的位置,还有书院那十几个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压了下来。
他踉跄着走回书案后,颓然跌坐在圈椅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案头,落在一份刚送来的关于东市几家粮行被查封的例行公文上。目光掠过公文末尾一个不起眼的附件——一份抄没物资清单。
旧桐木伏羲琴一张,七弦,琴身有“乐山”二字篆刻,琴尾微损
楚青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
乐山!那是他的琴!是他当年离开长安时唯一带走,又在书院断炊时典当换取粟米的旧琴!
它怎么会出现在盐铁巡院查封粮行的抄没清单里?!
混杂着愤怒委屈又充斥着荒谬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楚青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踏入这污浊不堪的泥潭,忍受那些腐烂的恶臭,签下那些昧心的核销,顶住户部赤裸裸的构陷威胁……他以为自己在护着那些孩子,守着这江南一线脆弱的生机,可到头来,他连自己最后一点念想都守护不住!这把寄托着过往清音,象征着他最后一点自我的旧琴,竟以如此荒诞屈辱的方式,出现在这肮脏的权斗漩涡里,成为一桩罪案的“赃物”!
一声压抑破碎的嗤笑从楚青喉间溢出,随即,那笑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泪水毫无征兆汹涌地夺眶而出。他猛地伏在冰冷的书案上,额头磕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泪水洇湿了案头的纸张,墨迹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灰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不觉疼痛。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判官厅内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火盆残留的微弱红光,在楚青颤抖的脊背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了。没有脚步声,一股混合着檀香与药味的气息,悄然漫了进来。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让楚青浑身猛地一僵,呜咽戛然而止。他如同受惊的困兽,猛地抬起头。
昏暗中,裴澜就站在他面前。没有穿那身官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的斗篷,衬得人如冷玉。他微微蹙着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楚青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凝视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没有斥责,没有询问。裴澜的目光扫过楚青被泪水浸透的衣袖,扫过他额头上泛起的红痕,最终落在他那双因哭泣而通红,悲愤未散惊愕的眼睛上。
楚青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腕,却被裴澜更紧地握住。
“放手!”楚青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消的怒意,他试图挣脱,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裴澜没有放手,反而上前一步,拉近了距离,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拂过楚青额角的红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
“疼吗?”,不再是朝堂上那种运筹帷幄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叹息般的温和。这简单的两个字,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楚青刚刚筑起的外壳。
楚青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的挣扎都僵住了。他愕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澜,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此刻毫不掩饰的疼惜,还有深藏的疲惫。
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滚落,他不再挣扎,只是任由裴澜握着他的手腕,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压抑地哽咽着。
“他们……户部周主事……他拿丙字三号的账……构陷……”楚青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愤怒,“那琴……我的琴……乐山……怎么会在赃物里……” 他语无伦次,指着案头那份抄没清单。
裴澜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向,落在那份清单“旧桐木琴”那一行上。
“我知道。”裴澜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姓周的,是元载门下一条老狗。他冲我来,寻不着破绽,便想从你开刀。”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楚青手腕内侧因用力挣扎而绷紧的筋络,动作生疏却固执。
“至于琴……”裴澜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楚青满是泪痕的脸上,复杂难辨,“那日你典当它,东市的掌柜,曾是我府上一个老仆的远亲。他认得这琴,也认得你。”
“我……替你赎回来了。”
楚青的哽咽猛地停住,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瞳孔微微震颤,泪水挂在睫毛上。
赎回来了……
裴澜……替他赎回了那把琴?
裴澜没有再多解释,只是用力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将他从圈椅里拉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冰冷压抑堆满卷宗的判官厅,眉毛拧得更紧了。
“这里太冷,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楚青,走出那扇沉重的木门。没有回廊下的护卫,没有随从,只带着他穿过衙署后方一条落满细雪的僻静夹道,径直走向他府邸的方向。
雪,无声地落在两人肩头。裴澜牵着浑浑噩噩的楚青,穿过熟悉的庭院,绕过几重回廊。没有带他去正堂,也没有去书房,而是推开了一扇位于府邸深处安静雅致的小院门扉。
院中几竿翠竹覆着薄雪,正屋门开着,里面点着油,。一股带着松针气息的暖香扑面而来。
裴澜拉着楚青走进屋内,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房间不大,陈设清雅,靠窗一张紫檀木琴案,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着几件古朴的瓷器,是琴案旁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坐榻,榻边小几上,红泥小炉煨着茶水,咕嘟作响。
而此刻,在那张以往空置的紫檀琴案上,安静地放置着一张琴。
桐木为身,漆色古朴,在岁月打磨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琴尾处有一道细微的旧损痕迹,正是楚青当年离开长安时不慎磕碰所致。琴身一侧,两个古拙的篆字“乐山”。
是他的琴!真的是他那把乐山琴!它被精心擦拭过,安放在这温暖洁净的房间里,仿佛从未离开过主人,从未沾染过东市的灰尘和抄没的污名。
楚青被钉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张琴。一路上的浑浑噩噩,此刻狠狠撞在他的心口。他挣脱了裴澜的手,踉跄着扑到琴案前,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冰冷的琴弦。熟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隔世的恍惚。
裴澜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昏黄的灯火下,眼眸映着楚青抚琴的背影,里面翻涌着惊涛巨浪。说不清是疲惫,还是深藏的歉疚,亦或是仿佛终于卸下些许重负的释然。
“浔瑾……”楚青抚摸着琴身那道熟悉的旧痕,没有回头,“你……何苦如此?” 这久违的表字,沉沉地砸在两人之间。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修竹,”他也用了楚青的字,打破了那层壁垒,“这江南,太冷,也太脏。我强逼你入局,已是不该。若连你最后一点念想都护不住……我裴浔瑾,还算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楚青身侧,目光也落在那张古朴的琴上。“这琴,不该沾那些腌臜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就像你,不该只困在那间冰冷的判官厅里……”
暖阁里一片寂静,只有红泥小炉上茶水沸腾的咕嘟声,和窗外细雪落在竹叶上的簌簌轻响。灯火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却隔着四年的烽烟,隔着整个乱世的尘埃。那些冰冷的算计,刻意的疏离,彼此的伤害,在这张失而复得的旧琴面前,在那声久违的称呼之间,终究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楚青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冰凉的琴弦上,触感却不再刺骨。
暖阁里的寂静,被炉上沸水顶起壶盖的轻响打破,水汽氤氲,模糊了琴案温润的轮廓,也模糊了楚青指下的丝弦。
他缓缓收回抚琴的手,指尖残留着桐木的微凉触感,没有转身,目光依旧胶着在“乐山”二字篆刻上,“不困在那里,又能如何?户部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身后的药香靠近了些许,更清晰地笼罩下来。
“刀悬着,是因为握刀的人,以为你孤立无援,以为你软弱可欺。” 裴澜顿了顿,楚青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后颈上,“周乾这只老王八,想给元载办事,咬住丙字三号的账,就是咬住了你,想从你这块‘软肋’上撕开一道口子,放我的血。”
楚青转过身,眼中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那账目!核销是你允的!流程是你定的!那些腐烂的粮食……” 他哽住,丙字三号库那无边无际的恶臭又汹涌而至,让他喉头一阵翻搅,“难道要我认下这监守自盗的污名?还是要我反咬你一口?裴澜,你告诉我,这盘死棋,怎么解?!”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压抑许久的愤怒屈辱,被卷入漩涡的无力,皆在此刻喷薄而出。
裴澜并未因他的质问而动怒,那张苍白的脸上,神色甚至更沉静了几分,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光。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翻涌的暗流。
“死棋?”裴澜一字一句,凿入楚青耳中,“那是因为你还在用书院的规矩,下这官场的棋!周乾敢咬你,咬的不是账目真假,咬的是你背后无人!咬的是你楚修竹,在这扬州官场,还只是个刚入泥潭、根基浅薄的新丁!他赌你怕,赌你为了书院那些孩子,为了你清高的名节,不敢掀桌子!”
他猛地抬手,指尖几乎触到楚青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却又在最后一寸生生顿住,虚点着,“他错了,错得可笑。” 裴澜的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丙字三号的账,是‘权宜之计’,更是‘投名状’!签押核销的,不止是你楚修竹的名字,更是你踏入这盘棋的印记!这印记,沾了泥,带了血,洗不脱!但正因为它洗不脱,它才成了你的甲胄,成了你反击的刀!”
楚青的瞳孔骤缩,这些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的幻想。
他明白了。
那笔签押,从一开始,就是裴澜将他彻底绑上船的锁链。这锁链冰冷沉重,却也成了他在这泥潭中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反击?”楚青的声音艰涩,似是不甘认命,“如何反击?拿什么反击?户部清勾,名正言顺!他手里的簿册,白纸黑字,有我签押的凭据!”
“名正言顺?”裴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笑意加深了些许,“在这江南,在运河的粮船堵在河阳口的节骨眼上,谁的名分能大过‘军需’二字?谁的道理能硬过‘阻挠漕运,贻误战机’的罪名?!”
“周乾今日拿给你的,只是初核的簿册。按规制,他需将疑点呈报转运使司正堂,会同核查,再定行止。他越过我,直接威逼于你,是何居心?” 裴澜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此其一!”
“其二!”
他向前逼进一步,压迫感让楚青几乎窒息,“他圈出的那笔八百石‘损耗’,原始凭据确系你签押。但凭据上标注的仓廪号,是丙字三号库!那是什么地方?是整个转运使司上下心知肚明的‘腐仓’!他周乾身为户部清勾主事,对此岂能毫不知情?明知是腐物核销,却揪住‘损耗’数目做文章,将陈年腐物按市价新粮来攀诬你‘贪墨’,这是构陷!是欲加之罪!”
裴澜的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将周乾看似无懈可击的构陷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其三,也是他最大的取死之道!他千不该,万不该,从你身上开刀。” 他的目光扫过琴案上的乐山,眼底深处掠过一瞬的杀意。“查封粮行当铺,抄没‘赃物’,是盐铁巡院职责。但将你那把来历清白,早已典当出去的旧琴,堂而皇之列入‘赃物’清单,送到你面前。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楚青看着裴澜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恶寒直冲头顶。
“他以为这能让你方寸大乱?错了。这是他亲手递过来的刀柄!羞辱构陷朝廷命官,攀诬清直。此等行径,视同谋逆!按《永徽律》,‘诈伪’、‘上书奏事犯讳’、‘大不敬’诸条,足够他在扬州城外的乱葬岗,寻个风水好的坑了!”
“杀……杀了他?”楚青的声的颤抖,虽然痛恨周乾的构陷,但“杀人”二字,依旧像一块巨石砸进他固守的道德深潭,激起惊涛骇浪。“他毕竟是户部主事,元载的人。杀了,岂非授人以柄,更落口实?”
“杀?”裴澜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嘲讽和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谁说我要亲自动手?谁说要用‘构陷’的罪名杀他?”他微微眯起眼,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运河冰封,河阳告急,军粮转运,刻不容缓!周乾身为户部清勾主事,不思为国分忧,反在此危难之际,借清勾之名,捏造证据,构陷转运使司判官,干扰军粮封存调拨大计。意图阻挠江南漕粮北运,断送前线将士性命!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他不仅要将周乾的构陷反扣回去,更要将其拔高到“通敌”、“谋逆”的层面,更要扯起元载这面大旗作为挡箭牌和催命符。
“此等逆贼,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安军心!”裴澜的声音斩钉截铁,“我身为扬州盐铁转运使,兼领江淮租庸盐铁等使,有临机专断之权!值此非常之时,遇此奸佞,当行军法!”
“军法”二字,如同两块冰冷的玄铁,沉沉地砸在暖阁的地面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余下炉火闪烁跳跃,映照着裴澜眼中那燃烧一切的冷焰,也映照着楚青骤然失血的脸色。
楚青看着裴澜,眼前的这个人,熟悉又陌生。那病态的脸孔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为了稳住这江南的棋局,为了反杀那致命的暗箭,他不惜掀起腥风血雨,不惜用最极端的手段。
“你……”楚青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声音嘶哑,“你就不怕元载反噬?不怕长安……”
“怕?”裴澜打断了他,眼中满是嘲弄,“修竹,从踏入这扬州城,接下这盐铁转运使的印信那天起,我裴浔瑾,就把‘怕’字,连同这副残躯,一起沉进运河里了!”他的身体晃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稳住,带着一种舍命的决绝,“元载要反咬?让他来!长安要问罪?让他们查!只要运河的粮船能动!只要前线还有一口饭吃!只要这江南……还能再撑一时半刻,我裴澜,何惜此身,何惧生死,何惧身后滔滔骂名!”
暖阁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炉火噼啪作响,茶水在铫子里绝望地翻滚。楚青看着裴澜因激动而泛起的异样潮红,看着他强撑着却难掩虚晃的身形,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着疯狂……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悲戚的叹息。楚青缓缓抬起手,带着犹豫,轻轻覆在了裴澜冰冷的手背上。
裴澜他愕然低头,看着楚青此刻却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昏黄的灯火下,那覆上来的指尖,像投入冰海的一颗火星,带来灼烫的错觉。
楚青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浔瑾……这江南的棋,太冷,也太重。你一个人背不动了……”
他抬起眼,通红的眼底已没有了愤怒,只剩下认命的清醒,深处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周乾该杀。” 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碾碎过往清高。“这刀我来替你握,这血……我来替你沾。”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澜反手一把攥住了楚青覆上来的那只手,捏得楚青指骨生疼。他看着楚青,看着那双通红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那不再是书院中不染尘埃的青竹,那是被暴雪压弯了腰,却依旧将根系死死扎进冻土,准备迎接更猛烈风雪的孤松。他为了书院的孩子踏入泥潭,为了守住那点清誉签下核销,如今,为了他裴澜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旧人,为了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他竟……
混杂着剧痛、狂喜、愧疚的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马,撞得裴澜兵荒马乱,他蛮横地将楚青拉向自己。
楚青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直直撞入裴澜怀中。斗篷下,是单薄的躯体,浓烈的药味侵袭着他的鼻腔。裴澜死死地环住了他的腰背,仿佛要将楚青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修竹……”一声破碎的哽咽,从他的喉咙深处逸出,滚烫的气息喷在楚青的耳畔颈侧。
楚青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在裴澜那近乎窒息的拥抱和破碎的呼唤中,一点点地软化下来。他感受着裴澜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着那躯体下传来的细微颤抖。他僵硬地抬起手臂,再三犹豫,最终,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轻轻回抱住了裴澜那瘦削得硌人的脊背。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隔绝了外界腥风血雨的一方天地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与伪装,在寒夜里互相舔舐伤口,紧紧相拥。自天宝十四载的离散烽烟,四年来各自承受的煎熬,乱世之中的挣扎与沉沦,所有的误解、怨怼、算计与不得已的伤害……在这一刻,都被碾碎。
无声的泪水从楚青眼角滑落,滴落在裴澜领口,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裴澜将脸深深埋进楚青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敏感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他抱着楚青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抱住了这冰冷世间唯一残存的热源。
窗外,细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这广陵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楚青感觉自己被箍得有些窒息,久到裴澜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带着疲惫的依恋。
裴澜终于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却并未放开怀抱。额头相抵,几乎鼻尖相触,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未干的泪痕,看到对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释然,有歉疚,早就缠绕不清。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带着灼热的气息拂过楚青的脸颊。眼中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似要将楚青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他的目光缓缓滑过楚青通红的眼角,滑过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滑过他微微翕张的双唇……
时间凝滞,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和心跳声,鼓噪着耳膜。
裴澜的喉结滚动,缓缓地低下头,虔诚的试探,朝着楚青微凉的唇瓣靠近……
楚青身体绷紧,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渴望与小心翼翼……三十年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旋,疼得他心悸。
他没有躲闪,在那带着药味的呼吸即将触及唇瓣的前一瞬,他微微仰起了脸,无声默许。
然而,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刹那,裴澜的动作,却生生顿住了。
他的身体像是被冰锥刺中,那刚刚燃起带着水汽的温柔渴望,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褪去,眼底掠过尖锐的痛楚,如同被自己的举动狠狠灼伤。
裴澜猛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那眼中只剩下自厌的苦涩,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地将自己从楚青唇边一寸寸拉开。
那近在咫尺的温热骤然远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松开了紧抱着楚青的手臂,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避开了楚青愕然不解受伤的目光,狼狈地转过身,背对着楚青。
“对不起……”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道歉,艰难地挤出。“我……失态了。”
暖阁里那片刻的的温存,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冰冷的空气带着窗外飘落的细雪的寒意重新灌入,彻骨寒凉,如坠冰窟。炉火依旧跳跃着,却再也无法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尴尬。
楚青僵立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裴澜衣袍冰冷的触感,唇边还萦绕着那未及触碰的灼热药息。他看着裴澜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那刚刚升起的暖流,再一次被钝痛所取代。
明明是他主动靠近,是他流露出那般深沉的情愫,却又在最后一刻仓惶逃离……
无数个疑问缠紧了楚青的心脏,带来一阵绞痛。他张了张嘴,想要质问,想要嘶吼,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那刚刚裂开缝隙的心防,又被一层更厚、更冷的霜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