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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河阳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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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水并未冰封,却凝滞如铅,裹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泥与冰凌,沉重地向前蠕动。寒风刀片似得刮过鳞次栉比的漕船桅杆,刮进盐铁转运使司那高耸威严的官衙,在曲折的回廊间呜咽盘旋。
黄铜火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砖石墙壁里渗出的湿寒。楚青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裘,伏在宽大的榆木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卷宗,几乎将他淹没。他手中的笔悬停在半空,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目光凝在一份刚从长安发来的邸报抄件上。
怀州兵变,刺史张惟清弃城遁走,叛军裹胁流民万余,劫掠河阳仓粟米十万石,断漕渠三日……
冰冷的字句,带着血腥气与焦糊味扑面而来。河阳仓,扼守运河咽喉!十万石军粮!
楚青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那扇通往裴澜主屋的厚重木门。门内,死寂无声,楚青几乎能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正在凝聚膨胀。
这份邸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必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盐铁衙门,掀起滔天巨浪。
果然,未及午时,那门豁然洞开。一股浓烈的墨气混合着药味汹涌而出,裴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深紫色官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狐裘大氅,脸色苍白如纸,眼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亮得骇人。
他手中捏着那份邸报抄件。
“传令!”裴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前厅的忙碌嘈杂,“所有七品以上属官、各仓大使、漕运押纲主事,未时初刻,正堂议事!缺席者,夺职论处!”
他的目光扫过厅中众人,最后落在楚青身上:“楚判官,半个时辰,备齐河阳至扬州段所有仓廪存粮、漕船调度、沿途关卡守备名录!” 命令下达,毫无转圜余地。他甚至没有留给楚青一个询问或应诺的空隙,话音未落,人已转身,重新没入那扇深不可测的门后,只留下一个紫色背影。
整个转运使司衙门,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脚步,急促的传令,翻找卷宗的哗啦声,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喧嚣。楚青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他猛地推开案头堆积的其他文书,一头扎进如山如海的卷宗架中。
半个时辰,催命的更漏。楚青的手指在冰冷的卷宗封皮上飞速划过,灰尘簌簌落下。他翻找核对誊录,笔尖在纸上疾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未时初刻,正堂。
巨大的厅堂里,炭火烧得极旺,却依旧驱不散阴恻恻的寒意。数十名身着各色官服的属吏、主事沉默地低着头,鸦雀无声,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裴澜端坐于上首主位,玄狐大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官袍。他并未看堂下众人,只是垂着眼睑,缓慢地捻着一串冰冷的沉香手串,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楚青立于裴澜下首侧位,将刚刚整理誊清墨迹未干的厚厚一叠名录册页,轻轻放在裴澜手边的案几上。册页边缘,还带着他指尖的微凉。
裴澜他抬起眼睑,目光并未落在册页上,而是缓缓扫过堂下黑压压的人头。
“河阳仓失陷,十万石军粮落入贼手。”裴澜开口了,带着一丝惯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如冰珠坠地。“漕渠中断三日。诸位,”他微微停顿,捻动手串的手指渐渐停了下来,“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堂下依旧死寂一片,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无人敢应声。
裴澜的目光落在最前排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绿色官袍的仓曹参军脸上。“李参军,你掌扬州常平仓,仓中现存新粟几何?可支几日?”
那李参军浑身一颤,额上瞬间见细密的油汗,慌忙上前一步,声音带颤:“回大人,仓中存新粟……新粟约八万石……若按眼下支应速度,可支一月有余……”他越说声音越低,越没底气。
“一月有余?”裴澜轻轻重复了一遍,嗤笑一声,那李参军猛地打了个哆嗦。“前线数万将士,每日人嚼马喂,耗粟几何?运河一断,后续漕粮何时能至?一月之后,若贼寇未平,漕渠未通,你是想让将士们嚼着草根,还是啃着城砖去打仗?”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李参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下官失职!下官糊涂!求大人开恩!开恩啊!”
这人的手段,他就是没亲眼见过,也是多多少少听说过。
裴澜看也没看他,目光转向旁边一个穿着武官服饰的漕运押纲使。“孙押纲,汴口至山阳渎段,眼下能调度的漕船,还有多少艘?几日可抵扬州?”
那孙押纲是个老兵,还算镇定,抱拳沉声道:“回大人:眼下能即刻调动的漕船,尚有大小一百二十艘。然运河冰凌阻塞,逆水行舟,加之沿途关卡盘查,最快也需十五日方能到。”
“十五日?”裴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手指缓缓摩挲沉香温润的质感。
“怀州叛军距汴口不过二百里!十五日,足够他们把汴口也烧成白地!到时候,你这百二十艘船,是去运粮,还是去给叛军送靶子?!”
孙押纲脸色白了又绿,额上青筋跳动,咬牙道:“卑职豁了这条命!日夜兼程,十日内必到!”
“十日内?”裴澜的目光钉在孙押纲脸上,“若遇大风雪?若遇冰凌封河?若遇沿途刁吏故意拖延?你拿什么保证?”他不再看脸色灰败的孙押纲,目光扫向堂下众人,那捻动沉香珠子的嗒嗒声再次响起,在死寂中如同催命的鼓点。“十日!前线等不了十日!朝廷等不了十日!这江南半壁的安稳,更等不了十日!”
他猛地将手中的沉香手串拍在紫檀案几上,“啪”的一声脆响,惊雷般炸得每个人一震。
“传我钧令!”裴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再无半分之前的平静。
“即刻起,义仓、转运仓所有存粮,除留足扬州城内七日口粮外,其余新粟陈粮,悉数封存!一粒不得擅动!三日内,由仓曹司主理,判官监核,厘清数目,造册备查!违者,斩!”
“漕运司孙押纲——即刻持本官手令及转运使司符节,点齐所有能动之船,不拘大小,无论官私,即刻征用!即刻启程!押运首批十万石军粮,直发淮西军前。沿途所有州县关卡、烽燧守军,胆敢以任何理由阻拦、盘剥,延误一刻者——”裴澜的声音森冷如九幽寒风,“以通敌论处,就地格杀!”
“盐铁巡院缉私队,分出两队精锐,即刻沿运河快马北上!持本官令牌,遇阻挠漕运、哄抬粮价、散播谣言、囤积居奇者,无论官绅商贾,就地锁拿!敢有反抗,杀之!”
“即刻行文润州、常州、苏州三州!令其各自调集仓中存粮,不拘新陈,火速经江南河运往扬州集散!十日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批粮船入港!迟一日,三州刺史,提头来见!”
“行文淮南节度使府,请调府兵精锐一千,即刻接管扬州城内所有粮行邸店!严控粮价,有敢私抬一斗米价者,抄家!有敢私售一升米者,下狱!”
一连五道钧令,如同五道催命符,一道比一道急,一道比一道狠!
堂下众人,脸色早已惨白如纸,有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那冰冷的钧令,勒紧了每个人的脖颈。
楚青站在裴澜身侧,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看着他因动气导致的急促喘息,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痴狂。这那里还是什么运筹帷幄,这就是在饮鸩止渴!是拿整个江南的仓廪根基,拿官府的信用,拿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在豪赌!赌前线能撑住十日,赌运河能抢通,赌三州能及时运粮……
“大人!”楚青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忧虑,“三州存粮亦非无穷!如此竭泽而渔,若运河迟迟不通,江南根基动摇,恐生内乱!且强行征调民船,恐激起民变!不若……”
“不若什么?”裴澜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楚青,锐利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瞬间打断了他的话。“不若坐等河阳之祸蔓延?不若坐看前线将士饿着肚子被叛军屠戮?不若等着叛军饮马长江,踏平这扬州城!”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不正常的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猛地爆发出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
这突如其来的剧咳来得凶猛无比,裴澜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案几上,指节捏得死白。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大堂里回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拉锯。他额上青筋暴突,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堂下众人骇然失色,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楚青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脚步却如同灌了铅。那夜月洞外那濒死挣扎的景象和曲远远那声带着哭腔的“师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裴澜身后巨大的乌木屏风后闪出。
她依旧穿着价值不菲的襦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端着一个素白的小瓷碗,碗中浅浅盛着深褐色的药汁,还冒着丝丝热气。无声地绕到裴澜身侧,将药碗稳稳地递到他因剧咳而颤抖的手中。
裴澜咳得浑身剧颤,几乎握不住那药碗,看也没看,接过药碗,仰头,将那滚烫苦涩的药汁近乎自虐得一饮而尽。
浓烈的药味在堂中弥漫开来。
药汁入喉,那撕心裂肺的呛咳般地渐渐平息下去,变成了粗重嘶哑的喘息。裴澜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药渍,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脸色却由那不正常的潮红褪为死灰般的惨白。他撑着案几,缓缓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他看也没看身旁的曲远远,仿佛她递药的动作从未发生。他的目光重新审视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种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无情。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裴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斩尽杀绝的森然,“内乱?民变?哼!若运河断,江南失,这扬州城,就是下一个河阳!尔等项上人头,够填几个河阳仓?”
“照令行事!即刻!马上!去干!”
堂下众人如梦初醒,瞬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仓惶退下,脚步声凌乱,似是溃败的逃兵。偌大的正堂,顷刻间只剩下两人,以及无声退到屏风阴影里的曲远远。
裴澜扶着案几,再也强撑不住,跌坐到太师椅上。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依旧带着破碎的嘶鸣。再睁开眼时,他看向楚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阴翳,有痛苦的倦怠,还有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楚判官,”他的声音低沉破碎,几乎说不出话了,“常平仓、义仓、转运仓……所有存粮的盘查、封存、造册…就靠你了。”他指了指案几上楚青刚刚呈上的那叠厚厚的册页,“账目要清,手脚要净。一粒米,都不能少!一粒米,也不能多!”
裴澜心猛地一悸,他听懂了裴澜的弦外之音。封存粮食是为了应急,但如此巨大的存量,在人心惶惶粮价飞涨的关头,本身就是一座令人垂涎欲滴的金山。裴澜不仅要他清点数目,更要他盯死这期间任何可能伸向粮仓的黑手!一粒米都不能少,是底线。一粒米也不能多……则意味着,绝不允许任何人趁乱虚报损耗,中饱私囊。这是逼他去做那个可能得罪无数人的“恶人”!
他看着那强行支撑摇摇欲坠的人,看着他额角尚未干透的冷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应诺:
“下官领命。”
楚青拿起那叠沉甸甸的册页,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边缘,转身走向正堂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门外的寒风呼啸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裴澜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般追了过来:
“修竹……这江南的米袋子,就快空了。我只能靠你了……”
楚青的脚步顿住,这个久违的称呼,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刚刚筑起的堤防。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背脊,迎着门外凛冽的寒风,一步踏了出去。
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再次将二人分隔。
寒风卷着运河的水汽,扑面而来。楚青站在高高的衙署台阶上,望着扬州城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因即将到来的严令而显得更加仓惶混乱的街巷,手中的册页仿佛有千斤之重。
裴澜最后那句叹息,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空了的,仅仅是粮仓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低头看着册页上那一个个冰冷的仓廪名称和账目,目光最终落在“丙字三号库”那早已核销却依旧散发着无形恶臭的条目上。
一股比这冬日寒风更刺骨的寒意,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