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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梦 ...

  •   丙字三号库的门轴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像垂死的叹息,一股混合着陈年谷物霉烂鼠尿骚臭的腐败甜腻的浊气,猛地从门缝里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撞在楚青身上。他猝不及防,被呛得倒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用宽大的青袍袖掩住了口鼻。
      引路的仓吏是个干瘦老头,脸上堆着谄媚干瘪的笑,对这股恶臭恍若未闻。这老吏擎着一盏昏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吃力地撕开一小片视野,反而更衬出周遭无边无际的阴森。
      “大人小心脚下,滑得很。”仓吏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楚青定了定神,强压下喉头的翻涌,迈步踏入。脚下粘腻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沼泽里。油灯的光线摇曳着,勉强照亮近处。巨大的空间里,堆积如山的粮包如沉默的坟冢,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望不到尽头。粮包早已看不出原本麻袋的颜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霉斑,像生了癞疮的皮肤。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带着浓重的腐败气息。
      细微而密集的老鼠啃噬声,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无处不在,听得人头皮发麻。偶尔瞥见几道迅捷的黑影在粮包缝隙间一闪而过,绿豆大小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油灯幽幽暗暗的光。
      “这…这都是…”楚青的声音有些发颤,几乎说不下去。
      “回大人话,”仓吏弓着腰,“都是些陈年旧粮,安贼闹腾前就堆着了。年头太久,保管不善,又赶上这几年江南雨水多,库房漏得厉害。”他抬手指了指头顶,楚青顺着望去,果然看到几处屋顶有湿漉漉的水痕滴落,在下方霉烂的粮包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您看,”仓吏用脚尖踢了踢近处一个粮包,那麻袋应声破开一个大洞,里面流泻出来的,根本不是米粒,而是一滩散发着恶臭粘稠的糊状物,其中混杂着破碎的空壳虫尸和灰白色的霉块。
      这还能叫粮么?喂猪都嫌硌牙!
      楚青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起裴澜昨夜的话。眼前的景象,比裴澜冰冷的描述更具象,更触目惊心。这不仅仅是账册上“损耗”二字所能概括的。他几乎能想象,若真按朝廷冗繁的核销流程层层报批,等批文下来,这满库的“粮”,恐怕早已化为齑粉鼠粪,而运河上那些载着新粮的船只,只能在码头无望地排队等着朽烂!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曲远远。女孩依旧穿着那身精致衣裙,在这污秽恶臭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突兀。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厌恶,也无惊讶,那双空洞的眼睛只是平静地扫视着这片腐烂的粮山和穿梭其间的鼠群,甚至没有像楚青那样掩住口鼻,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如既往。
      仓吏还在絮叨着库房漏雨、人手不足、鼠患难除的苦处,楚青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裴澜是对的。
      这污秽的“权宜之计”,竟是维持这摇摇欲坠局面唯一的最不坏的选择?他引以为傲的清白和坚持,在这满目疮痍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腐败与鼠臊的恶臭,像冰冷的毒蛇钻入他的肺腑所有的挣扎不甘,都被近乎认命的麻木所取代。他对着仓吏,声音干涩:
      “知道了。按旧例处理吧。尽快清空库房,腾出地方。”
      仓吏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连连躬身:“是!是!大人明鉴!小的们这就加紧办!”
      楚青不敢再看那仓吏,也不敢再看那片令人作呕的腐烂粮山。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外走去,青碧色的袍摆扫过粘腻的地面,沾上了几点污黑的泥泞。曲远远无声地跟上,依旧像个暗处的影子。
      走出丙字三号库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楚青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那腐败的气息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渗入了他的骨髓。
      他成了这污秽链条上的一环,亲手,在那本冰冷的账册上,为这巨大的腐烂,盖上了默许的印章。

      裴澜的府邸在扬州城东,靠近运河的一处深巷里。并非楚青想象中的高门大户,只是一座三进的院落,粉墙黛瓦,门庭素净。
      夜色已深,秋雨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庭院里的青石板和竹叶。整座宅邸笼罩在一片湿冷的寂静中。
      楚青被安置在西厢一间僻静的客房。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角落一个铜盆里燃着银霜炭,驱散着扬州深秋的湿寒。然而,即使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床上,楚青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白日里丙字三号库那令人窒息的腐烂景象,在他眼前反复闪现,那粘腻的触感,刺鼻的恶臭,密集的啃噬声,还有曲远远那双在黑暗中漠然空洞的黑眸子……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胸口闷得发慌,像压着那块腐烂的粮山,索性掀被起身,披上外袍,推开房门。一股带着雨丝和草木清冷气息的风灌了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一清。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檐角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雨丝照得根根分明。
      他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踱步,脚下趿拉的木屐敲击着干燥的地板,发出空洞的回响。不知不觉,竟绕过了几重院落,走到了通往内宅的月洞门附近。这里更加幽静,只有檐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四周一片死寂,连竹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正当他准备折返时,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声响,猛地穿透雨幕和寂静,从月洞门内隐隐传来。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凑近糊着素纱的雕花窗棂,透过一处细微的缝隙,向内望去。
      楚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月洞门外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透过门洞镂空的花格,依稀看到内院回廊下的一点光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端着一个药碗,焦急地递向一个斜倚在廊柱上剧烈咳嗽的人。
      是裴澜!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得,带着胸腔深处可怕的共鸣,一声接着一声,夹杂着艰难的喘息。裴澜似乎咳得弯下了腰,一手死死抵着胸口,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像是要推开药碗。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颤抖着,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冷硬气势。
      “师父!求您了!喝一口吧......”曲远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踮着脚,几乎要将药碗硬凑到裴澜嘴边。小小的身体因为焦急微微发抖,哪里还有半点白日里那副人偶模样。
      “远远...”裴澜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无妨......咳...过一会儿就好......”他喘息着,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安抚受惊的女孩,但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曲远远固执地举着药碗,小脸上挂着泪痕,眼角的水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黑色的瞳孔,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
      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楚青心上,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剧痛瞬间堵在喉咙里,闷得他几乎窒息。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前尘往事,那些千岛湖上的桃花明月,那些少年同窗的意气风发,那些在长安政见不合而起的激烈争执,那些五年来离索的烽烟隔绝……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眼前的脆弱,疯狂地冲击着楚青的意识。
      裴澜......裴浔瑾......
      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喉咙发紧,眼眶也酸涩得厉害,一股莫名的悲怆和痛楚堵在那里,千情万绪,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冲进去,想质问,想斥责,想……做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木屐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声音虽轻,在寂静的雨夜里却格外清晰。
      廊下的两个人影猛地一僵。
      裴澜剧烈咳嗽的猛然顿住,倏地转过头,血沫从强行捂着嘴的手指缝渗出,目光穿透雨幕和门洞的花格,刺向楚青藏身的阴影。眼里充满了惊愕警惕,还有一丝被窥破狼狈后的恼羞成怒。
      曲远远也猛地抬头,脸上的泪痕未干,那双刚刚还盛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在触及月洞门外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所有的温度情感,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重新变回那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挺直了小小的身体,恢复了那副冰冷僵硬的人偶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哭泣哀求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
      空气凝固,只有雨丝沙沙落下,敲打着庭院里的万物。
      楚青对上裴澜那带着质问和警告的目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安慰?质问?还是表达那不合时宜的心疼?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是一种更深的冒犯。
      最终只是近乎狼狈地仓促移开了视线,对着那片黑暗和雨幕,微微颔首,然后猛地转身,落荒而逃。青色的袍角在夜风中划出一道仓皇,迅速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深处。
      廊下,裴澜看着楚青消失的方向,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痛苦闷哼。曲远远僵立在一旁,手里还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药,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早膳设在裴澜书房旁一间临水的敞轩里。轩外是一方不大的莲池,深秋时节,残荷枯梗倒映在清冷的水面上,颇为萧瑟。
      裴澜已经在了,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玄色鹤氅,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对着窗外的残荷出神。晨光勾勒出他的侧影,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淡,但精神似乎尚可,至少看不出昨夜那撕心裂肺咳嗽的痕迹,只是眼下的青影比曲远远更重些。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楚青身上,随即又扫过跟在楚青身后的曲远远。
      “师兄早。”裴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语气平淡,“昨夜睡得可好?这园子僻静,若有怠慢之处,师兄直言便是。”
      楚青的目光在裴澜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影。“劳裴大人挂心,尚好。”他走到桌旁坐下,声音同样平淡。桌上是几样精致的细点,一碟酱菜,两碗熬得稠糯的白粥。
      曲远远无声地侍立裴澜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裴澜放下书卷,拿起调羹,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白粥。“丙字三号库,师兄看过了?”他随口问道。
      楚青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景象瞬间又涌入脑海。他垂眼看着碗中洁白的米粥,仿佛能闻到那股混合恶臭。“看过了。”他低声回答,声音有些发紧。
      “哦?”裴澜抬眼,目光落在楚青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玩味,“师兄以为如何?”
      楚青沉默了片刻,敞轩里只有勺碗轻碰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风吹枯荷的沙沙声。
      “触目惊心。”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积弊之深,远超我之所想。”他没有提那些“权宜之计”,没有提内心的挣扎和妥协。
      裴澜闻言,唇角似乎向上牵起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寒。”裴澜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萧瑟的莲池,“沉疴需用猛药,却也需徐徐图之,急不得。”他像是在对楚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端起手边的清茶,啜了一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拿起桌上几份用蜡封着的文书,推到楚青面前。“这是今日需核验的几份漕粮调拨文书,涉及广陵仓、泗洲渡两处,劳请师兄费心。”
      楚青的目光落在那些蜡封的文书上,又移向裴澜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曲远远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师父”,还有此刻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千丝万缕的情绪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闷得发慌。他想问,昨夜如何了?那药可管用?身体……可还撑得住?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关切担忧,甚至是责备,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意气之争,而是丙字三号库那如山堆积的腐烂陈粮,是盐铁司账册上那些歪斜的账目,是这乱世洪流中不得不为之的肮脏“权宜”。昨夜那片刻的脆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无波。
      “下官遵命。”楚青最终只是垂下眼帘,低声应道。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入口中。米粒软糯,却味同嚼蜡。
      敞轩里只剩下沉默的咀嚼声和窗外风过枯荷的萧索,裴澜安静地吃着点心,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残景。曲远远如同凝固的雕像,侍立一旁。昨夜撞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脆弱,在晨光中悄然弥合,不留一丝痕迹。他们各自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在这张平静的餐桌上,继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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