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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共犯 ...

  •   盐铁转运使司判官的公廨,紧邻着裴澜的正堂。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乌木牌,刻着“判官厅”三个字,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墨味和旧纸张特有的霉腐气扑面而来。房间不算大,一张半旧的榆木书案,一把硬木圈椅,墙角一个半满的书架,上面堆着些账簿和卷宗,墙角放着一个黄铜火盆,里面的炭火半死不活地燃着。
      楚青站在屋子中央,身上那件青色的旧袍,在这灰扑扑的公廨里显得尤为突兀。目光落在书案上堆积的文书上,那是裴澜派人一早送来的,涉及扬州近期漕粮转运的账目和往来公文。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霉味的冷气刺得肺腑生疼。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硬木圈椅冰冷硌人,伸出手,取下最上面一份卷宗的封皮。
      翻开卷宗,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稻米若干石,自扬州起运,损耗几何,于泗州遭风浪,实抵汴州若干石,入官仓若干,拨付军前若干……楚青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文字在他眼中渐渐有了重量。
      他拿起案头一支半旧的狼毫,蘸了松墨,开始核对这看似无误的账目。一些不易察觉的错漏和模糊开始浮现,某船损耗比例远超常例,某批拨付军前的粮数对不上仓廪记录等等,这些被扭曲处理的账目,如同结痂伤口下的脓液。
      时间在算筹拨动声中流逝,墙角火盆里的炭火快熄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楚青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碗,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脚步声,轻轻地停在门口。
      “大人。”声音响起,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楚青握笔的手顿了一下,来人是曲远远。
      “进。”他放下笔,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曲远远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精致襦裙,梳着整齐的双髻,珍珠珠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缠枝莲纹盖碗,碗口氤氲着丝丝热气。
      她悄声走到书案前,像一只被驯化的猫,目光低垂,落在楚青面前的卷宗上,又迅速移开。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没有发出丝毫碰撞声。
      “裴大人吩咐,给大人送参汤。”言罢,她便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仿佛真是一尊瓷偶。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带着淡淡药味的参汤香气,与房间里的墨臭和霉味混合在一起。楚青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又看看旁边如同影子般伫立的曲远远。她瘦小的身板绷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凝固的漠然。那个曾经在书院里眼神像燃烧着野火桀骜不驯的女孩,似乎从未存在过。眼前这个,只是一个被裴澜精心打磨过却尚未开刃的利剑。
      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卷宗,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些账目上,但曲远远那静默的存在,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的意识边缘。
      “你……”楚青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在裴大人身边做些什么?”
      曲远远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抬起眼皮,那双空洞的黑瞳看向楚青,“听裴大人吩咐。”
      “他教你什么?”楚青追问,试图从那片死寂中寻到一丝裂缝。
      “识字,算筹,看账,背律,记路,识人。”像在背诵条目,照本宣书一样的语气“还有听吩咐。”
      “听吩咐…...”楚青咀嚼着这三个字,一股悲哀涌上心头。他看着她那张稚嫩却毫无生气的脸,想起那日她砸破李三郎头时眼中燃烧的烈火。那种不顾一切的燎原野火,如今被裴澜收束扭曲,变成了更隐蔽更可怕的东西。
      “远远,”楚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力,“你还记得书院里学的《礼记》吗?”
      曲远远的眼神似乎极其短暂闪过一丝茫然,她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姿态。
      楚青看着她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他不想再问,也无力再问。他端起那碗参汤,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揭开盖子,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碗里是上好的老参炖煮的浓汤,色泽清亮,价格也是一等一的高。这是裴澜的示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他此刻的位置,以及他为之付出的代价?
      他沉默地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浓郁参味的苦涩。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却丝毫温暖不了心底那片荒芜。
      “替我谢过裴大人。”楚青放下碗盖,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
      “是。”
      楚青不再看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卷宗一处他刚刚标记的疑点上。那是一个关于某批陈粮以新粮价格核销的记录,数额不小。他蘸了墨,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几个疑问的批注。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深秋的雨,似乎又要落下来了。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楚青放下手中那份核对完的漕粮损耗详录,眉头紧锁。损耗比例高得离谱,理由却写得含糊不清,只推给“风浪”“鼠耗”“水渍”。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指尖冰凉,那角落里的火盆早已熄灭多时。
      门外又响起了那轻而刻意的脚步声。
      曲远远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进。”
      门开了,她依旧端着托盘,这次上面放着一盏新添了热油的锡灯台。走进来将灯台轻轻放在书案另一端,替换掉那盏即将油尽的旧灯。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半边脸,那张毫无波澜稚嫩的脸,此刻显得更加空洞。
      “裴大人问,”她放下灯台,传达着指令,“大人可看过丙字三号库的旧粮核销账了?若有疑问,请大人移步签押房,大人备了茶点相候。”
      丙字三号库的旧粮核销账,正是楚青刚才批注疑问最多涉及数额最大的那份!裴澜连这个都算到了?他是在等着自己发现问题,还是说,这本就是他故意抛出的饵?
      楚青的心猛地一沉,抬眼看向曲远远,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知道了。”楚青站起身,长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他拿起那份被他标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纸张冰冷沉重。“带路。”
      曲远远转身引着他走出判官厅,穿过一条光线昏暗两侧皆是高大卷宗架的狭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回廊尽头,便是裴澜那间巨大压抑的厅堂。
      门虚掩着,曲远远轻轻推开,侧身让出。一股比判官厅更浓郁的笔墨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和药味扑面而来。
      裴澜没有坐在那如山的文牍之后,他斜倚着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搭着一件玄色暗纹的狐裘大氅。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上煨着一个紫砂茶铫,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几上还摆着两碟精致的江南细点。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似是看得专注,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眼。烛光下,他的脸色比白天时更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许活人的暗光。
      “师兄来了。坐。”他随意地指了指榻对面的另一张圈椅,声音有些过劳的喑哑。“远远,给楚先生斟茶。”
      曲远远无声地走到小几旁,提起茶铫将滚烫的茶汤注入一只定窑茶盏中,双手捧着茶盏,走到楚青面前,微微躬身奉上。
      “谢裴大人。”楚青接过茶盏,指尖被烫了一下。他将手中的账册放在小几上,推了过去。“丙字三号库的账目,楚某看过了。有几处不明,请大人示下。”
      裴澜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账册上楚青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上,随手翻了几页,手指划过那些质疑的字句。
      “损耗过大?核销价格虚高?”裴澜的唇乎忍不住上扬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笑意。“师兄还是这般明察秋毫。”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凑到唇边吹了吹热气,“只是师兄可知,这丙字三号库里堆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啜了一口热茶,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是陈粮。放了三年、五年,甚至更久的陈粮。有些霉变了,有些被虫蛀成了空壳,还有些根本就是掺了砂石的次货。这些东西,堆在库里,除了一天天烂掉,生虫,还要耗费仓廪,支付看守的粮丁。”
      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回楚青脸上,眼神锐利:“可这些东西,在账面上,它就还是‘粮’!是朝廷漕运来的‘正粮’!按律,陈粮霉变,需层层报损,由户部、工部、御史台层层勘验核准,方能核销。这流程走下来,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期间,仓廪要占着,人手要耗着,更要紧的是…”他顿了顿,“这批‘陈粮’占着的仓廪额度,新粮就永远卡着!运河上的漕船堵在码头,耽搁一天,损耗就多一分。前线催粮的军报,你可知如今积了多少?!”
      裴澜的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师兄告诉我,是让这批本该喂猪都嫌硌牙的‘陈粮’,继续堆在库里烂耗着朝廷的钱粮,堵着新粮入库的通道,等着那遥遥无期的核销批文?还是让它‘消失’?让它按‘新粮’的价格,尽快核销掉?腾出仓廪,让新粮进来?让运河上的船动起来,让前线的将士,至少能吃到没发霉没掺沙子的粮食?”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楚青,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压:“这虚高的核销价,多出来的银子,你以为进了谁的口袋?是养活了扬州城里那些靠运河吃饭的苦力,填了那些被风浪打翻的漕船的亏空,打点了沿途那些雁过拔毛的关卡胥吏。没有这些银子润滑,这江南的钱袋子,早就锈死堵死了!到时候,烂掉的就不只是丙字三号库的陈粮,是整个江南的命脉!”
      裴澜的话如同铁锤,一下下砸在楚青的神经上。他那些明察秋毫的清晰账目,在裴澜所描述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迂腐可笑。他以为自己在揭穿贪腐,裴澜却告诉他,这“贪腐”是维持艰难运转肮脏却必要的一环。
      楚青的脸色在烛火下变得异常难看,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茶汤的热气早已散尽,冰冷的瓷壁贴着他的掌心。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想要斥责这是饮鸩止渴,是姑息养奸。
      他忽想到了书院那些孩子碗里越来越稀的米粥,南下时一路的流离和纷飞的战火。如果江南这条命脉真的“锈死堵死”,他们的下一顿饭在哪里?北边那些将士们的粮饷,又在哪里?
      “所以……”楚青的声音发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裴大人的意思,这些账目上的‘不明之处’,就让它……不明下去?”
      “不是不明。”裴澜纠正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陈词激烈从未发生过。“是‘权宜之计’,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拿起账册,随手翻到楚青朱批最密集的那一页,指尖点了点。“师兄的批注,极好。条理清晰,直切要害。”他抬眼看向楚青,那眼神深不见底,“留着,归档。待他日海晏河清之时,这些,都是厘清积弊,整肃吏治的明证。”
      楚青的心猛地一颤。留着?归档?裴澜的意思,不是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让他清清楚楚地记录下这些“权宜之计”的肮脏细节,作为未来的“证据”!他不仅要楚青现在帮他维持这架沾满污泥的机器运转,还要楚青亲手记录下这机器上每一处锈蚀的污点,留待未来清算。
      或者,作为某种把柄?
      寒意从脊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楚青看着裴澜那张在烛光下苍白而平静的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这个幽深危险的深渊。裴澜不仅需要他的手,更需要他的笔,记录下这漩涡中的每一道脏水。
      “至于眼下,”裴澜的声音打断了楚青翻腾的思绪,他将账册合上,轻轻推回楚青面前,“师兄只需按转运使司的‘旧例’行事即可。该核销的核销,该拨付的拨付。运河的船不能停,前线的粮不能断。”他的目光扫过旁边一直如同影子般的曲远远,“远远,明日你带楚大人去丙字三号库看看。眼见,方能为实。”
      “是。”仿佛刚才那番关于陈粮和权宜之计的惊心对话,对她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她就像一个机械人偶,只对裴澜的指令做出反应。
      楚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远比在长安和裴澜大吵一架后分别时的痛苦更甚。他拿起那本冰冷的账册,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
      他的所有清高,都在此刻变得一文不值,满腹经纶也变得廉价不堪。
      “下官明白了。”这三个字,重若千钧。这不仅是对一份账册的妥协,更是对他曾经坚守的某种东西的彻底诀别。这判官厅的冷桌冷椅,这账册上歪曲的账目,还有眼前这个被彻底改造的曲远远……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冰冷的囚笼,而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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