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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威胁 ...

  •   楚青依旧站在原地,夜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袍,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垂眼看着那截沾着暗红血迹的桐木断琴,像一具被遗弃的尸骸。扬州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却怎么也照不进蜀冈上这片小小的书院。
      扬州城的秋雨,下得绵长而阴郁,淅淅沥沥的仿佛没有尽头,将蜀冈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青石板铺就的庭院,积起了一个又一个浑浊的小水洼,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檐角的雨水滴答落下,敲打着阶前几片枯黄的竹叶,声音单调而冷清。
      楚青坐在书斋窗下,窗棂半开,冷风夹着湿气灌进来,吹动他案头几页写了一半的手稿。墨迹未干,被风一吹,有些晕染开。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眉头微锁,自从裴澜带走曲远远后,书院的气氛比这天气更加沉闷。
      “先生…” 阿福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空了大半的粗布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愁苦,“米又快见底了。陈粮铺的掌柜说,新米涨价得厉害,而且官府那边压着盐引,他们铺子也周转不开,匀不出多少给我们了。” 阿福的声音越说越低,无能为力的面对着见底的粮袋。书院收留的十几个孩子,每天的嚼谷可不是小数目。
      楚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阿福手中空瘪的米袋上。
      “先拿我上月抄书换的银钱,去西市胡商那里看看,听说他们还有些粟米,贵些也无妨。让孩子们先吃饱。”
      阿福欲言又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胡商的粟米……也涨了三成不止。而且……而且听说官府在查私盐,连带粮市也看得紧,怕是不好买太多。”
      “先去吧。”楚青挥挥手,不愿再多言。
      阿福叹了口气,抱着米袋,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楚青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密密斜织模糊了远方的城廓。裴澜那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蛇信,在他耳边嘶嘶作响。是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南若乱,这书院又该何去何从?
      曲远远被带走只是个开始,楚青心里清楚,那人的手段,从来不会直来直去。他要的,是让你自己一步步走入他设好的局,心甘情愿,或者走投无路。
      没过两天,麻烦果然接踵而至。
      一个名叫阿成的半大少年,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之一,前几日刚通过了州学蒙童的初步筛选,本是书院里一件难得的喜事。这天,他却红着眼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先生,”阿成的嗓子有些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州学的说…说我的荐书不合规制,被驳回了。”
      “荐书?”楚青一愣,阿成的荐书是他亲笔所写,盖了书院和他本人的私印,按惯例并无不妥。“哪里不合规制?”
      “博士说……”阿成的声音更低,几乎带了哭腔,“说如今扬州官学,须得由地方有名望的耆老或现任官员具保作荐,方能录入名册……我们书院的荐书作不得数了。”
      楚青的心猛地一沉,官学荐举制度,历来是地方大族和官员子弟的捷径,但也从未如此明晃晃地排斥寒门。这“新规”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卡在书院孩子唯一的上升通道上。
      他沉默片刻,看着阿成眼中熄灭的光亮,最终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知道了。你先安心读书。此事,容我想想办法。” 办法?楚青自己都觉得这安慰苍白无力。裴澜掐断的,岂止是一个阿成的出路?
      更沉重的打击,在秋雨最连绵的时节落下。
      扬州城里的粮价,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日三涨。恐慌像瘟疫般蔓延,运河码头上,等待卸货的漕船排起了长龙,却迟迟不见动静。坊间传言四起,说是盐铁转运使司下了严令,所有南来北去的漕粮,必须优先供应军需和官仓,不得流入市面。
      书院的日子,骤然变得艰难无比。
      楚青清点着书斋里仅剩的值钱物事:一方用了多年的端砚,几支还算不错的狼毫,一套半旧的青瓷茶具,还有角落里蒙尘的一张琴。他抚摸着冰凉的琴身,那是他当年离开长安与裴澜不欢而散时唯一带走的旧物。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喑哑的低鸣。
      “阿福,”他唤来老仆,声音平静无波,“把这些都拿去当了吧,换些米粮回来。”
      “先生!这怎么使得!”阿福看着那几样东西,尤其是那张琴,急得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这是您的贵重之物啊!再说当铺如今压价也狠得很…...”
      “使得。”楚青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让孩子们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
      阿福颤抖着手,用一块旧布包裹起那些承载着过往岁月的物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楚青独自站在空荡的书斋里,窗外雨声淅沥。他望着墙角原本放琴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灰尘印记。一种巨大的空茫感攫住了他,避世?清高?在这赤裸裸的权势之下,在裴澜织就的无形巨网之下,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扬州城的方向,一片迷蒙。他仿佛能看见那盐铁转运使司高大的官署,在雨幕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裴澜就坐在那巨兽的心脏里,冷眼操控着这一切。
      雨下了整整三天。第四日清晨,雨势稍歇,只是天色依旧阴霾。楚青刚督促几个大孩子温习完功课,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开门!开门!官府查籍!”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吆喝,打破了书院清晨的寂静。
      阿福慌慌张张跑去开门,几个身着皂隶公服腰挎横刀的差役闯了进来,为首一人面皮焦黄,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庭院里被惊动面露惧色的孩子们。
      “谁是管事的?”黄面差役扯着嗓子嚎问。
      楚青从廊下走出,面色沉静:“在下楚青,是此间书院主人。不知各位差官有何贵干?”
      “查籍!”黄面差役上下打量着楚青一身素净布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奉扬州府衙及盐铁转运使司联署之命,核查流寓扬州的北地人口,以防奸细混入,扰乱盐务漕运!”他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在楚青面前晃了晃。
      “我这书院收留的,皆是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孤儿,有本地耆老作保,亦有户籍登记在册。”楚青不卑不亢地回答。
      “登记在册?”黄面差役嗤笑一声,“那是老黄历了!如今规矩变了,所有流寓之人,须得重新登记造册,由本地有恒产有官身者作保画押,否则一律视作流民。要么遣返原籍,要么由官府统一收押安置!”他目光扫过那些衣衫单薄的孩子们,语气带着威胁,“楚先生,你这些学生可有保人哪?”
      楚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自己那“好师弟”的手,终于赤裸裸地朝他伸了过来,不留一丝余地。遣返原籍?那些孩子的家乡或是沦为焦土或是被叛军占领。由官府收押?那与投入牢狱何异?至于“有恒产、有官身”的保人……在这人情冷暖的时节,在这被裴澜刻意收紧的环境下,谁又敢为这一群无依无靠的孤儿作保?
      他环视着庭院,孩子们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小兽,阿成攥紧了拳头,眼睛通红,最小的丫头紧紧抱着旁边一个稍大女孩的腿,吓得浑身发抖。他们眼中充满了恐惧无助。李三郎头上包扎伤口的白布还未拆下,在灰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眼。
      楚青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稚嫩而惊惶的脸庞,阿福抱着刚刚用典当换回的一小袋粗粝粟米,站在厨房门口,苍老的脸上满是绝望。书斋里,那张古琴留下的空白位置,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裴澜那张在夜色中有些凉薄的脸,清晰地浮现在楚青眼前。他那句“出山助我”,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楚青的心上。这不是请求,是通牒。用这书院里十几个孩子的命,用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铺就的一条通往裴澜棋局的血肉之路。
      “楚先生,”黄面差役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催促,打破了死寂,“您看这事儿,是让兄弟们把名册带走,还是……”
      楚青缓缓闭上了眼睛,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孩子们压抑的抽泣声,差役身上铁链轻微的碰撞声……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击着他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想起自己建立书院的初衷,想起那些被战火夺去家园的稚子眼中重燃的对安宁的渴望。这一切,眼看就要全部化为齑粉。
      再睁开眼时,楚青的眼中已是一片死寂,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深深掩埋。他看向那个趾高气扬的黄面差役,声音不高,却铿锵:
      “烦请差官稍候半日。楚某亲自去寻那作保之人。”
      黄面差役似乎早有所料,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轻蔑,抱拳道:“那好,兄弟们就在此等候。楚先生,可莫要让小的们难做。”说罢,便带着手下大剌剌地占据了廊下干燥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院内瑟缩的孩子们。
      楚青转身脚步异常沉重地走向自己的书斋,他需要一件稍微体面些的衣裳。去见那位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扬州盐铁转运使裴澜裴大人,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太过失礼。
      扬州盐铁转运使司的官衙,坐落在运河畔最显赫的位置。朱漆大门厚重威严,两侧石狮怒目圆睁,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黑底金漆的“盐铁重地”四字,在阴沉的秋日里依旧透着不容侵犯的权势。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微腥气息,混合着车马扬起的尘土,以及一种无形却沉甸甸的压抑感。
      楚青站在衙署前,身上穿着的,已非书院里那身布衣,而是一件压在箱底多年的长歌门制式的衣服。青白色的衣料,袖口和领缘绣着银线勾勒的流云竹纹,腰间束着同色的蹀躞带。只是这身象征着师门传承与清贵身份的袍服,如今看来却显得有些陈旧,颜色黯淡,袖口处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磨损。穿在他清瘦颀长的身上,非但没有往日的飘逸出尘,反而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拘谨与刻意的郑重,仿佛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祭服,被强行套在了祭品之上。
      门房通报后,一个皂隶引着他,穿过戒备森严的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阔,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庭院,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纤尘不染。两侧是连绵的廊庑,廊下侍立着身着皂衣腰挎横刀的护卫,个个神情肃穆。庭院尽头,是一座高耸的厅堂,飞檐斗拱,气势森严。这里听不到市井的喧嚣,只有脚步踏在石板上的空旷回响,风吹过檐角风铎发出的零星脆响,更添几分肃杀。
      引路的皂隶将他带到厅堂西侧一间独立的签押房门前,垂手肃立:“大人,人到了。”
      “进来。”门内传来一个平稳无波的声音,正是裴澜。
      楚青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股浓重的墨香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又似是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房间很大,陈设却极简。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塞满了厚重的卷宗簿册。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几乎占据了房间中央,案上堆叠的文书如山,几乎要将案后的人淹没。角落里燃着一个兽首铜炉,炉内炭火暗红,散发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这空气里浸骨湿寒。
      裴澜就坐在那如山的文牍之后,他穿着一身的深紫色官常服,头戴乌纱幞头,正伏案疾书。听到楚青进来,他并未抬头,只是随意地用笔杆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师兄稍坐,待我批完这份急件。”
      楚青依言坐下,椅子是上等的龙凤檀,被保养的十分水润,与书院里他那把水柳木椅子天差地别。他的目光落在裴澜身上。五年未见,裴澜的轮廓似乎更加深刻,下颌线比分别是更瘦削了,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那双曾经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此刻低垂着,专注于笔下的文书,眼下两片青紫,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他的脸色在炉火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暗淡,唇色也淡,唯有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手里的狼毫像是刻刀一样,笔锋遒劲有力。
      房间里只剩下书写翻动纸张的单调声音,以及铜炉里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楚青端坐着,青碧色的长歌袍服在这一方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而讽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外守卫的存在,感觉到这官衙无处不在的审视。
      不知过了多久,裴澜终于搁下了笔。他并未立刻抬头,而是从旁边拿起一方素白的丝帕,捂在唇上,压抑地咳了几声。那咳嗽声闷闷的,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放下丝帕,动作自然地将帕子折好,收进袖中,这才抬起了眼。
      目光相接的刹那,楚青的心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裴澜的眼神深邃依旧,却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幽暗,寒凉,深不见底,再也映不出昔日同窗论道时的一丝旧模样。
      “师兄这身长歌袍,”裴澜的视线在楚青身上那件旧袍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许久不见,倒让人怀念千岛湖的桃花了。”他的唇角似乎向上牵了一下,“只是这扬州官衙,不比门中清净,委屈师兄了。”
      楚青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指甲陷入掌心。“裴大人言重。”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带着刻意的疏离,“楚某此来,只为书院孩童作保一事。差役催逼甚急,孩子们惊恐不安。不知大人要如何才肯出具那份保书?”
      “保书?”裴澜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一副似是放松的姿态。“小事一桩。不过一份加盖转运使司大印的具保文书而已。”他的目光落在楚青脸上,“师兄开口,岂有不允之理?”
      楚青沉默地看着他,等待那“不过”之后的条件。
      “只是,”裴澜果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盐铁转运使司初立,诸事繁杂,千头万绪。运河漕运,盐引发放,税赋征收,桩桩件件都关乎江南安稳,乃至朝廷命脉。我手下虽有些吏员,却多不堪大用,目光短浅,只知蝇营狗苟。真正能通晓全局、运筹帷幄之人……”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楚青,“难求。”
      他的手指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在敲打着楚青的神经。“师兄当年策论,谈及盐铁漕运之弊,条分缕析,见解之深,令师兄弟们无不叹服。这份才学,埋没于一方小小书院,教几个懵童识文断字,岂不是浪费了?”
      裴澜的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堆积如山的文书,那无形的威压陡然增强。“转运使司判官一职,尚有空缺。掌文书案牍,协理漕盐要务。看似简单,实则非大才不能胜任。”他的目光如刀,直刺楚青,“师兄若肯屈就,一则解了书院燃眉之急,保书即刻奉上,书院所需米粮、用度,皆由转运使司一体支应;二则,师兄一身所学,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于公于私,岂非两全?”
      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裴澜有些病态的脸,也映照着楚青青碧袍服下紧绷的身体。窗外,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裴大人好算计。”楚青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嘲讽,“用一个判官的位置,换我楚修竹替你打理这盐铁衙门的腌臜事,替你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南钱袋,好让你腾出手去搅动更大的风云?”
      裴澜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楚青的讥讽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师兄言重了。”他的声音依旧,“盐铁之务,关乎国计民生。做得好,便是为江南万千生民谋一份安稳,为这乱世守住一方喘息之地。师兄心怀天下,避世是清高,入世,亦是担当。何来‘腌臜’之说?”他端起案上一个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神情。“况且,”他啜了一口茶,语气转冷,“书院十几个孩子的性命前程,此刻就系于师兄一念之间。是让他们在蜀冈上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还是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一个或许能改命的机会?师兄,你选。”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镇纸,沉沉地砸在楚青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成绝望通红的双眼,看到了小丫头抱着粟米袋时眼中的惊恐,看到了李三郎头上刺目的白布,看到了阿福佝偻的背影和老泪纵横的脸。
      避世?清高?在这赤裸裸的威逼利诱面前,在十几条鲜活稚嫩的生命面前,他那点坚持,脆弱得不堪一击。裴澜早已看透了他所有的软肋。
      楚青缓缓闭上了眼睛,书斋里那张古琴留下的空白,书院孩子们惊惶无助的脸,阿福绝望的叹息,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黑暗。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所有的挣扎和屈辱,都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所取代。
      “好。”一个字,从楚青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轻飘飘的,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挺直了脊背,青色的长歌袍服衬得他脸色更加难看。“判官之职,我接。保书,米粮,请裴大人即刻兑现。”
      裴澜放下茶盏,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得逞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他拉开书案一侧的抽屉,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上面赫然盖着扬州盐铁转运使司鲜红的官印。他将文书推到楚青面前。
      “保书在此。”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铜符,一并推了过去,“凭此符,可去官仓支取米粮,足供书院三月之用。后续用度,自有定例。”
      楚青的目光落在保书上,那鲜红的官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没有去看那枚冰冷的铜符,只是伸手,拿起了那份薄薄却重若千斤的保书。纸张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肺。
      “若无他事,”楚青站起身,声音平板无波,“楚某告辞。”
      “且慢。”裴澜也站起身,绕过书案。他走到楚青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尺许。楚青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有一种药味的独特气息。“既已同衙为官,师兄也该见见故人。”裴澜的目光投向签押房内侧一道虚掩的屏风,“远远,出来见过楚先生。”
      屏风后传来极其细微,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是曲远远。
      才不过短短月余未见,眼前的女孩却几乎让楚青认不出来。
      她身上那件书院的粗布袍子不见了,换上了一身用料考究的水青色窄袖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外面罩着一件半臂小袄。头发也精心梳理过,挽成了两个小巧可爱的双髻,各簪着一朵小巧的珍珠珠花。
      然而,这身华贵的装扮,并未给她增添半分属于孩童的娇憨或贵气。恰恰相反,那过于精致整齐的衣着,反而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她的脸依旧是那张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可那双曾经桀骜不驯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封存,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嘴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不符合年龄的冷硬弧度。
      她站在屏风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强行修剪过的带着尖刺的幼松。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裴澜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绝对服从,仿佛裴澜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然后,她才漠然地缓缓转向楚青。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动,没有对昔日师长的敬畏,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就像在看一件器物,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微微抬起下颌,动作带着一种被刻意训练过的僵硬感。
      “楚大人。” 她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书院里那种带着野性的尖利或沉默,而是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刻板腔调。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楚又毫无波澜,那声“大人”,听在楚青耳中,却比任何讥讽挖苦都更加刺耳。
      楚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眼前的曲远远,像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留下空洞躯壳的精致人偶。那个会抱着琴眼中燃烧着不驯火焰的女孩,那个会用琴砸破别人脑袋带着原始野性的孩子,仿佛从未存在过。裴澜在短短月余的时间里,用他那套规则和手段,硬生生地将一块顽铁扭曲淬炼成了把没有感情只知服从命令的剑。
      那份薄薄的文书,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不仅仅是书院孩子们的卖身契,是他亲眼目睹一个灵魂被彻底摧毁的证据。
      “曲姑娘。”他移开目光,没有勇气再直视那双空洞的眼睛。“裴大人,告辞。”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裴澜的挽留,也没有曲远远的任何动静。只有那铜炉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官府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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