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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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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谢过大夫,又安抚了受惊的孩子们,安排他们各自回去休息。庭院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门口那位一直沉默旁观的“贵客”。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浓厚的云层,将天边染上一抹病态的橘红,也勾勒出裴澜执伞而立的剪影,那紫色官袍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蟠龙纹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楚青没有立刻看向裴澜。他走到廊下,弯腰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书卷。书页沾了地上的湿泥,留下几点污痕。他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动作很慢,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能给予他片刻喘息和整理思绪的空间。泥点晕开,字迹模糊了一小片。他盯着那模糊处看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转向院门。
裴澜依旧站在那里,如同生了根。青竹伞已经收拢,被他随意地握在身侧。他的目光落在楚青手中的断琴上。那琴断裂处参差不齐,沾着暗红的血渍,几根崩断的琴弦无力地垂挂着,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师兄,”裴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刻意放缓的腔调,尾音略略拖长,像冰冷的丝线缠绕过来,“别来无恙?这江南的烟雨养人,师兄看着,倒比当年在长安时更显清逸了。” 他的目光扫过堂内瑟缩的孩童,最后定格在楚青脸上,那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
楚青迎上裴澜的目光:“托师弟的福,偏安一隅,苟全性命罢了。不知裴大人纡尊降贵驾临我这乡野书院,有何指教?” “大人”二字,他咬得清晰,划开了同门之谊。
“师兄这书院,”裴澜像是没听出那刻意的疏远,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倒真是卧虎藏龙。”他的视线从断琴上移开,投向静室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木板,看到里面那个桀骜不驯的灵魂。“方才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楚青的心沉了下去,抱着断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粘腻的血迹,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寒意。
“曲远远。”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性子烈些的孩子罢了,让裴大人见笑了。”两人之间被划出一道清晰的鸿沟。
“曲…远…远…”裴澜缓缓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舌尖仔细品咂着某种滋味。他的唇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像是一种猎人发现稀有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性子烈?”他重复着楚青的话,目光重新落回楚青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师兄心善,看谁都像未经雕琢的璞玉。可方才那一砸,快、准、狠,全无半分犹豫。寻常‘性子烈’的孩子,闯了祸,或惊或怕,总会有个模样。她呢?”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那双眼睛里,师兄看到了什么?”
楚青沉默着,暮色四合,庭院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他能看到裴澜眼中闪烁的锐光。
他看到了什么?在曲远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一种原始的近乎野兽般的狠戾,一种对规则和约束的本能反抗,还有一种全无畏惧的漠然。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楚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抗拒,试图为那个女孩辩解,也试图说服自己,“无非是野性未驯,不通教化。”
“不懂?”裴澜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师兄啊,你教他们琴棋书画,教他们礼义廉耻,盼着乱世之中能存一方净土,养出些温良恭俭的君子淑女。心思是好。”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了书院的门槛。那一步,某种界限被打破。他身上那股属于官场混合着香料和权势的气息,瞬间侵入了这方原本只弥漫着书墨气的院落。
“可这世道,”裴澜的目光锐利,直直刺向楚青,“是温良恭俭让能活下去的世道么?叛贼的铁蹄踏破潼关的时候,讲的是礼义廉耻?长安城里那些高门贵胄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时候,靠的是琴棋书画?”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得楚青生疼。“师兄避居此地,收容孤幼,授以诗书,是圣人心肠。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孩子,将来靠什么在这世上立足?靠你教给他们的文人风骨清高孤傲?还是靠那点微末的琴技,去给达官贵人做清客相公?”
楚青的脸色在暮色中变得有些苍白,他抱着断琴的手微微发抖。裴澜的话像淬了毒,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无力。他建立书院,是希望在这乱世中为无辜的孩童保留一方净土,用诗书礼乐洗涤他们心中的恐惧与戾气。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温良恭俭,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注定破碎的幻梦?
“裴大人高居庙堂,自然看得通透。”楚青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冷意,“愚僻居乡野,只求无愧于心,教他们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堂堂正正?”裴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笑容却毫无暖意,“师兄还是如此天真。这‘堂堂正正’,在如今的扬州,值几两银子?在朝堂之上,又值几个铜板?”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静室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难测,“至于那丫头……师兄教不好她。她的路,不在你这里。”
楚青的心猛地一紧,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你什么意思?”
裴澜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楚青仅剩几步之遥。暮色中,他紫色官袍上的蟠龙纹样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形的威压。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不容置疑,“非池中之物,困在你这一方浅塘里,只会让她迟早惹出更大的祸端,连累你这一院子的无辜。”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锁定了楚青,“不如交给我。”
“交给你?”楚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侵犯的痛楚,“交给你做什么?裴浔瑾!你又想拿人命当棋子?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你想把她变成什么,变成和你一样,在朝堂倾轧中汲汲营营满手血腥的……”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和我一样?”裴澜打断了他,脸上的那点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师兄,你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她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看到的,不是棋子,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利剑!修竹,你告诉我,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在这比战场更肮脏的官场之上,人靠什么活?靠什么斗?”
他微微倾身靠近楚青,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什么:“把她交给我,我给她一个去处,一个能让她那身戾气得以施展的地方。我能让她活着,而且活得比这书院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更有价值。”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砸在楚青的心上。
“价值……”楚青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曾经是同窗共读意气风发的师弟,如今却满眼都是算计。他抱着断琴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的纹理中,沾着李三郎干涸的血迹。“裴澜,为了你的权柄,你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你非要把这世上所有不合你意的东西,都变成你棋盘上的卒子?”
裴澜没有立刻回答,他直起身,目光掠过楚青,望向庭院深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的书斋。晚风吹过,檐角的风铎发出几声零星的轻响。
“楚青,”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这世道,不是我们当初在长歌同窗时想的那个世道了。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楚青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隔着数年的烽烟与隔阂,想要看清楚些什么。“至于放过……师兄,你告诉我,在这乱世洪流里,谁又能真正放过谁?是你收留的这些孤儿能放过他们颠沛流离的命运?还是我裴澜,能放过那些时时刻刻想把我撕碎吞下去的豺狼虎豹?”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把她交给我,对她,对这书院,对你,都好。强留在你身边,今日之事只会是开始。下一次,她砸破的,也许就不是一个同窗的头了。”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庭院陷入一片沉沉的暗蓝,远处扬州城的点点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运河上晚归船只的号子声,遥遥传来,带着水汽的微凉。
楚青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断琴冰冷刺骨,沾血的木刺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裴澜的话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的绝望和冰冷的清醒。
他知道裴澜说得对。
关于这世道,关于这书院,关于曲远远。
诗书礼乐筑起的堤坝,根本拦不住那孩子骨子里奔涌带着毁灭性的洪流。今日是李三郎,明日又会是谁?他能用抄书禁闭来惩罚她,可他能改变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海吗?他不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横冲直撞,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或者撞碎别人。
而裴澜,这个他曾经最亲近如今却最陌生的师弟,洞悉了曲远远身上那种可怕的“价值”。他能给她一个释放的舞台,一个熔炉。在那里,她的“恶”或许真能成为武器,成为护盾。代价呢?难道真的要彻底磨灭掉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变成一个纯粹的工具,一把裴澜手中饮血的刀。
“对她……真的好么?”楚青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在黑暗中飘散开去,轻得几乎听不见。这问题,像是在问裴澜,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无情的苍天。
裴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紫色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里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腰间银鱼袋偶尔反射一点微弱的光。他似乎在等,等楚青做出那个他早已预料到的不得不做的选择。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令人窒息的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檐下的风铎都沉寂下去。楚青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看向静室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裴澜,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空洞。
“随你吧。”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楚青才吐出三个字。
裴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尘埃落定的了然,对着黑暗中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一个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马车旁的护卫无声地动了,像一阵风掠过庭院,脚步轻盈得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径直走向西侧的静室。
静室里没有灯烛,漆黑一片。护卫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推门,只是用一种不高不低声音说道:“曲姑娘,裴大人有请。”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片刻,才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曲远远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影几乎被门框里的黑暗吞没。她身上那件粗布袍子在夜色里更显黯淡。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亮得惊人,直直地穿透夜色,先是落在护卫身上,随即越过他,投向庭院中央那个紫色的身影。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被带离熟悉环境该有的恐惧。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兽性的警觉和期待。
护卫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曲远远的目光最后在楚青僵立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极其短暂,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她迈开了脚步,小小的步子踩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径直朝着裴澜的方向走去。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那双黑沉无波的眼睛。
她走到裴澜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仰起头,望着这个在夜色中高大的紫色身影。
裴澜没有立刻看她,只是对着马车方向略一颔首。车夫立刻放下了踏凳。曲远远会意,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利落地爬上了马车,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青色车帘之后。
直到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裴澜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楚青。夜色浓重,楚青的面容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身形依旧挺直,带着一种被抽空后的悲寂。
“人,我带走了。”裴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稳如常,仿佛刚才带走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过是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师兄不必忧心,裴某自会给她一个‘合适’的去处。”
楚青沉默着,只觉得气血翻涌,千万般的言语都堵在嗓子里。
裴澜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楚青更近了些。他身上那股属于官场的冷硬混合着淡淡的沉水香,侵入了楚青周围的空气。“此来,本不是为了这个丫头。扬州盐铁转运使司新立,江南虽暂安,然乱局未定,人心浮动。运河一线,关乎朝廷命脉,也关乎这江南半壁的安稳。”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了黑暗落刻在楚青身上:“师兄当年,论及盐铁漕运之弊,鞭辟入里,见解独到。如今朝廷用人之际,正是师兄一展所学之时。避居山野,授童子句读,岂非明珠暗投,辜负一身才学?”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裴澜。夜色中,他的眼神里的疲惫怎么都遮掩不住:“裴大人说笑了。楚某早已不问世事,只愿守着这方寸之地,了此残生。庙堂之高,非我所愿,亦非我能。”
“不问世事?”裴澜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的嘲讽,“师兄这书院的一粥一饭,一砖一瓦,难道不是靠着这‘世事’在运转?若无运河漕粮,若无盐税支撑,你这蜀冈之上的小小书院,能收容几多孤雏?‘不问世事’?师兄,你别再自欺欺人的清高了。”
“江南是朝廷的钱袋子,更是乱世中难得的喘息之地。此地安稳与否,关乎万千生民,亦关乎师兄这书院能否存续。盐铁之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需要一个真正懂行且能信得过的人。”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楚青,“师兄,出山助我。”
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落雷一般在楚青的耳边脑内炸开。
楚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裴澜的目的,他早该想到。带走曲远远是意外之得,而他真正的目标,是要用自己,去填那盐铁转运使司的窟窿,去搅那浑浊不堪的官场泥潭!
“裴浔瑾!”楚青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休想!我楚青此生,绝不会再入你那个泥淖!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裴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夜色里带着阴冷,“师兄,这天下,哪还有泾渭分明的‘道’?活下去,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让该做的事做成,这才是唯一的‘道’!”他上前更逼近一步,几乎与楚青面面相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想想你收留的这些孩子!想想这书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南若乱,你这书院,便是第一个被踏平之地!”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楚青心上。那些孩子们惊恐的脸,李三郎头上的血,书院摇摇欲坠的院墙…...裴澜精准地抓住了他所有的软肋。
“你在逼我?!”楚青的声音嘶哑,心痛的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撕碎。
“是时势在逼我们所有人。”裴澜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师兄,好好想想。改日,我再来听你的答复。”
说罢,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楚青的反应,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官袍的下摆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车夫早已掀起车帘,裴澜踏上踏凳,身影没入车厢。青色的车帘落下,隔绝了两方天地。
马车轮轴转动,碾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轱辘”声,渐渐融入扬州城迷离的夜色深处,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