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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残局沉疴 ...

  •   田神功砸琴离去后,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裴澜压抑不住破碎的咳嗽声和楚青粗重的喘息交织。
      左耳依旧嗡鸣不止,世界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变得遥远而扭曲。他跪在乐山琴的残骸前,指尖触碰冰冷的断木和崩断的琴弦,那尖锐的断口仿佛直接刺入他的心口。
      碎了,全都碎了。
      他与过往岁月、与裴澜之间仅存的、未被权谋血污沾染的最后一点干净念想,就这么全都被砸的稀碎。
      裴澜蜷缩在椅边,呕得浑身痉挛,素白的前襟已被暗红的血沫浸透大片。他试图撑起身,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胸腔里像有无数钢针在攒刺。田神功的暴虐,扬州的惨状,楚青挨的那一耳光,还有那一声琴碎的裂响……最终彻底冲垮了他强撑至今的堤坝。
      “师……兄……”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朝着楚青的方向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指尖颤抖得厉害。
      那微弱的声音却刺破了楚青的麻木。他猛地回过神,看到裴澜惨白如纸濒死般的模样,所有自身的痛苦瞬间被更大的恐慌淹没。他踉跄着扑过去,扶住裴澜摇摇欲坠的身体。
      “浔瑾!”触手一片冰凉,还有那刺目的血红,让楚青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半抱半扶地将裴澜弄到里间的榻上,朝外嘶声喊道:“来人!叫医官!快!”
      然而衙署内外早已乱作一团,平卢军的呼喝声,远处传来的哭喊惨叫不绝于耳,哪里还有人应他。
      楚青咬牙,用颤抖的手倒了些冷掉的茶水,试图喂给裴澜,却被更多的血挡回。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袍袖内衬,笨拙地去擦裴澜唇边和下颚的血迹,那血却仿佛擦不完似的,不断从口中渗出。
      “没事……”裴澜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听我说……田神功……不能留……”
      都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这个。楚青喉头哽咽,想说些什么,却被裴澜用眼神制止。
      “他……要钱粮……不是真要屠城……是立威,是逼我,交出……江淮盐铁之利……”裴澜断断续续,气息微弱,“给他,但不能轻易给……”
      楚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右耳努力捕捉着裴澜破碎的话语,左耳的嗡鸣却干扰着他的判断。他俯下身,几乎将右耳贴到裴澜唇边。
      “拖……写信给太子……给李光弼……陈述田部暴行,求援。但远水……不解近渴……”裴澜的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聚焦,“眼下必须喂饱他……暂时……”
      “如何喂?”楚青声音干涩,“库府已空,城内……”
      “盐……”裴澜吐出最关键的一个字,“海陵盐场……今年的新盐引……还有转运使司积存的……历年盐税……账册给他……”
      盐引和盐税账册,是掌控江淮财赋的核心命脉,也是最大的肥肉。田神功一个武夫,即便拿到这些,短期内也无法有效变现和控制,反而会像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成为众矢之的。
      而裴澜此举,看似屈服,实则是将最大的麻烦和未来清算的靶子,直接丢给了田神功。同时,交出这些,也暂时满足了田神功的贪欲,或可换来扬州残存生机的喘息之机。
      这是绝境中最为无奈的一步险棋。
      赌的是田神功的贪婪和短视,赌的是朝廷日后或许的清算。
      “快去……”裴澜推了他一把,力气耗尽,猛地又咳出一大口血,彻底瘫软下去,意识陷入昏沉。
      楚青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心如刀绞,却知此刻半分迟疑不得。他将裴澜安置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猛地转身冲出书房。
      外面的混乱仍在持续。他抓住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胥吏,厉声道:“召集所有还能动的仓曹、度支官吏!立刻到二堂议事!违令者,斩!”
      或许是楚青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镇住了场面,或许是田神功的屠杀让人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残存的转运使司吏员竟真的很快聚集起来。
      楚青站在一片狼藉的二堂,左耳的嗡鸣让他不得不极力侧着头才能听清属下的回话。他强忍着眩晕和脸颊的剧痛,快速下达指令:“清点所有海陵盐场未发出的新盐引!整理近三年盐税账册及库银交割记录!立刻!马上!”
      有老成的官吏惊疑道:“楚副使!此乃司命根本,岂可……”
      楚青猛地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血丝的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众人被他眼中的狠厉慑住,不敢再多言,纷纷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楚青亲自研墨,就着摇曳的烛火,快速书写。一封是给太子李豫的密信,详述田神功纵兵屠城劫掠胡商、威逼朝廷命官的暴行,恳切悲愤,请求朝廷速派能臣节制,并暗示田部恐成藩镇之患;另一封则是给北线的李光弼,陈述江淮危局,若田部不稳,则后方粮道堪忧,恳请其以军方身份施加压力。
      写毕,他用蜡仔细封好,唤来两名绝对心腹的驿卒,令其不惜一切代价,分别送往太子行营和李光弼军前。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扬州城内的杀戮声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却更加浓重。
      楚青带着整理好的厚厚一摞盐引和账册,再次前往田神功军营。
      田神功一夜未睡,正在清点昨夜抢掠来的财物,看到楚青带来的东西,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印信和账册,他虽不完全懂其中关窍,但也知道这是真正的好东西,远比抢些金银细软来得长远。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狞笑。
      “早这么识相,何必让兄弟们辛苦一趟?”他拍拍楚青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楚青晃了一下,“回去告诉裴澜,某家会暂驻扬州,替他‘镇守’地方。让他安心养病,哈哈!”
      楚青垂眼掩去刻骨的恨意,躬身告退。
      尸体横陈街巷,火焰仍未完全熄灭,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他的左耳在一片嗡鸣中,似乎也能听到这座城市的哀泣。
      裴澜依旧昏迷不醒,医官终于赶来,诊脉后只是摇头,开了些固本培元、止血镇咳的方子,低声对楚青道:“裴大人久耗成疾,五内俱损,此次急怒攻心,血不归经……能否撑过去,全看天意了。”
      楚青守在榻前,亲自煎药喂服。裴澜时而昏睡,时而会被剧烈的咳嗽惊醒,咳出的血颜色似乎变浅了些,但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是空洞涣散的,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口心血呕了出去。
      田神功果然消停了几日,忙着去接收和“理解”他得到的盐政大权,虽纵容兵卒在城内仍有小规模的抢掠,但大规模的屠杀总算停止了。
      楚青一边照料裴澜,一边强撑着处理转运使司的残局,安抚流民,掩埋尸体,试图恢复一点基本的秩序。左耳听力未能完全恢复,近距离的交谈尚可,但稍远些或嘈杂环境中,便听得十分吃力,尤其是左后方的声音,几乎完全听不见。他不得不习惯侧着头,用右耳去听人说话。脸颊上田神功留下的指印渐渐消退,但那耻辱和痛楚,却深深烙在了心底。
      数日后,朝廷的旨意终于到了。
      田神功“收复江淮、剿灭刘展”的“功绩”大加褒奖,加封为御史大夫、河北招讨使、兼淮南节度使,正式将淮南这块富庶之地划入其势力范围。对于其纵兵屠城、劫掠商贾、逼迫朝廷命官等事,只字未提,仿佛从未发生。反而申饬了裴澜“抚驭无方,致生变乱”,但念其“抱病操劳,尚有微功”,暂留盐铁转运使之职,准其戴罪立功。
      一道旨意,乾坤颠倒。
      当宦官宣读旨意时,田神功志得意满地跪在最前方,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而楚青跪在后面,低着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丝。朝廷……已然默许了田神功的割据,用江淮的膏血和无数冤魂,换取了表面的平定。
      藩镇割据之祸,自此而始。
      裴澜是在稍后得知这个消息的。他那时刚喝过药,精神略微好了一点点,靠坐在榻上听楚青低声转述。听完后,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楚青以为他又睡过去了。
      忽然,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空洞悲凉。
      “好……好一个朝廷……好一个陛下……”他喃喃着,眼神望着虚空,没有任何焦点,“用百万生灵……换一时苟安,这江山不要也罢……”
      说完,他猛地一阵呛咳,这次却没有咳出血,只是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机,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缓缓阖上了眼,再无动静。
      “浔瑾?”楚青心中一慌,连忙去探他鼻息。
      气息微弱,但还在。
      他只是太累了。
      最终来自背后的,来自他所效忠的朝廷的致命一击,彻底击垮了他。
      楚青坐在榻边,看着裴澜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颊,听着自己左耳那永不间断的嗡鸣,又想起那被砸得粉碎的乐山琴。
      窗外,是田神功部卒耀武扬威的呼喝声,是扬州城无声的哭泣。
      这残局,他们似乎撑过去了,好像又彻底地输了。
      窗外的喧嚣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地传进裴澜的耳中。那是田神功部卒庆功的呼喝。
      他躺在榻上,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楚青喂下的汤药在体内流转,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
      呵,“戴罪立功”。
      四个字,轻飘飘地,便将扬州的血海、胡商的冤魂、被砸碎的琴音、楚青失聪的左耳,以及他这具即将油尽灯枯的病骨,全都盖棺定论。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算计、牺牲,在那长安宫阙的棋枰上,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甚至反过来被问罪的棋子。
      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咙,不是血,是一种比血更腥咸的绝望。他强行咽了下去,齿间却仿佛已尝到史书墨迹那虚伪的芬芳。
      史书……他裴浔瑾,或许也会在那浩如烟海的青简上,留下寥寥几笔吧?《叛臣传》?抑或是《佞幸传》?总会有人替他盖棺定论的。他们会怎么写?写他裴澜,如何攀附太子,如何执掌江淮利权,如何与阉宦权臣倾轧,如何“激变”刘展,又如何“招致”田神功屠城……最后,幸得天子“仁德”,念其“微功”,允其戴罪立功。
      他们将他这一生的挣扎、隐忍、不得已的狠毒、以及那一点点未曾完全泯灭对清明世道的可笑幻想,全部抽干、压扁、风干,变成几行冰冷枯燥甚至可能充满歪曲的叙述。
      谁会在意那运河春夜里,一个青年也曾对着故人弹奏的琴音失神?谁会在意那书房摇曳烛火下,他看着对方睡颜时,指尖曾如何渴望触碰却又缩回的微颤?谁又会在意,他每一次决断背后,那被自身良知啃噬得如何痛楚的灵魂?
      青史留名……多少士人毕生的追求。可他此刻只觉得那“青史”二字,是如此可笑。留什么样的名?忠?奸?能?庸?不过是胜利者手中的胭脂水粉,随意涂抹在失败者或无用者的尸身上罢了。
      他所求的,从来不是身后虚名。他只想在这崩坏的年月里,护住一点点他想护住的东西——太子的东宫之位,或许能带来一丝中兴的希望?江淮的漕运畅通,能让北地将士少饿死几个?还有……那个人,能在这乱世中,活得稍微从容一些,不必被血污彻底染脏了那身青衫。
      如今看来,竟是样样落空。太子困顿,江淮糜烂,而楚青……他不仅染了血污,还失了琴音,损了听力,眉宇间再也寻不回蜀冈春日的那份澄澈。
      原来他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终不过是为这乱世,又添了几笔悲剧,为自己和所在意的人,挣来了一个“戴罪”之身和一身难以愈合的伤痛。
      他过去所有的坚持,都成了一场无声的滑稽戏。舞台下,看客早已散尽,只剩他自己,还对着一片虚空,卖力地表演着忠诚,表演着谋略,表演着冷硬无情。
      嘴角无力地勾起一丝弧度,是自嘲,也是彻底的释然。
      既然史笔如刀,早已注定将他刻画的面目全非;既然忠心奉上的君王,转身便可将他打入地狱;既然这乾坤早已颠倒,是非早已混淆……
      那便如此吧。
      他缓缓阖上眼,将窗外那些嘈杂的“功绩”、胸腔里那口不上不下的郁气、那些关于身后评说的思量,尽数摒弃在外。
      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前,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榻边那人身上传来带着药味和尘土的微弱气息。或许这荒唐悲凉的一生,也并非全然虚掷。
      至少,在彻底粉身碎骨前,他曾试图用这残躯,为一个人,挡过些许风刀霜剑。
      至于史书如何写……
      随它去吧。
      墨迹千载后,谁辨丹心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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