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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广陵绝响 ...

  •   上元二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晚,扬州城的积雪迟迟未化,覆盖在断壁残垣和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之上。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那股浓重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梁柱,再也散不去。
      裴澜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坐起来,喝半碗清粥,听楚青低声汇报一些不得不处理的紧要公务,眼中偶尔会有一丝过往的清明,但更多时候是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坏的时候,便是无止境的昏睡,或是在梦魇中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蜷缩,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医官私下里对楚青摇头,暗示早做准备。
      楚青的左耳听力永久损伤了,近距离的交谈尚可,但需要对方提高音量,且他总是下意识地将右耳侧向声源。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连同他眉宇间那再也化不开的沉郁,成了那个冬天留下的深刻印记。
      曲远远变得更加沉默,像一柄彻底敛入鞘中的凶刃。她依旧每日按时送来汤药,执行裴澜偶尔清醒时下达的简短指令,守着这座日益萧条破败的衙署。她看裴澜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野兽护主般的忠诚,或许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恐惧。
      二月初,运河的薄冰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份来自润州的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入扬州,打破了死寂。
      刘展叛军残部在润州蒜山被唐军彻底击溃。刘展本人被贾隐林一箭射穿咽喉,当场毙命。其弟刘殷等骨干或战死,或自戕,叛乱终告平息。
      捷报传到裴澜病榻前时,他正难得清醒着,由楚青扶着喂药。听到消息,他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雪白的中衣上。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压在心口最后一块巨石似乎挪开了,也抽走了他强撑至今的最后一点心气。
      “也好……”他轻喃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总算……结束了……”
      自那日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急速衰败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多数时间都陷在昏沉的睡眠里,呼吸轻浅得让人心慌。
      楚青知道,时候快到了。
      他遣散了衙署内大部分无关吏员,只留下几个绝对忠心的老仆和曲远远。将所有公务都搬到了裴澜外间处理,寸步不离。
      一日深夜,扬州城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呜咽。裴澜忽然从昏睡中醒来,眼神竟是许久未见的清明。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看向守在一旁正借着烛火翻阅文书的楚青。
      “师兄……”他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不少。
      楚青立刻放下文书,俯身过去:“我在。”
      “我想……听琴。”裴澜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脆弱的希冀,“《广陵散》……可好?”
      《广陵散》,嵇康临刑索弹之。裴澜此时要听此曲……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衙署内并无好琴,乐山已碎。楚青想起,裴澜自己珍藏有一张青玉流,以罕见青玉为岳山、焦尾,琴身是数百年的古桐木所斫,音色清越冷冽,价值连城,裴澜平日极少动用,藏于内库。
      他立刻让人去取来。当那张琴被小心地捧到榻前时,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能感受到其非凡的品相,青玉温润,桐木幽深。
      楚青净手,焚香,将琴置于案上。他看了一眼榻上的裴澜,裴澜也正望着他,眼神平静,甚至些似是温柔的期待。
      楚青定下心神,指尖轻轻落下。
      第一个泛音响起,清冷、孤高,如同寒夜流星,划破死寂。
      紧接着,琴音渐起,时而慷慨激昂,仿佛聂政刺韩王的决绝与壮烈;时而幽咽低回,似有无尽悲愤与哀思在指下流淌。这半生的颠沛、对世道的失望、对眼前之人的无尽痛惜与未及言说的情愫,尽数倾注于七弦之上。
      他的左耳依旧嗡鸣,却不再干扰他。他仿佛是用心在听,在用灵魂弹奏。琴音在空旷的衙署内回荡,穿透厚重的墙壁,连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为之凝滞。
      裴澜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放空,仿佛透过琴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蜀冈书院的春日,梨花如雪;或许是千岛湖舟中的夜雨,灯下对弈;或许是无数个深夜书房里,两人无言的对峙与默契……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
      青玉流琴身,那价值连城的古木,无声地承接了一滴滚烫的、终于坠落的泪。
      烛火将他低垂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道即将被拂去的沉默伤痕。青玉流琴弦上那一点微湿的凉意,迅速被空气吞没,只留下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万籁俱寂。
      这寂静并非空无,它沉重粘稠,含着琴声戛然而止后留下的巨大虚空,含着一个人呼吸消逝后,整个世界陡然失衡的嗡鸣。它压在楚青的脊背上,压在他那颗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的心口。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额头抵着微凉的琴弦,鼻腔里是冷冽的沉水香,是墨香,是药草苦涩的余味,是一种生命彻底燃尽后,灰烬般冰冷虚无的气息。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度量。或许是弹指一瞬,或许是地久天长。
      他缓缓地直起身,动作僵硬,如同一个关节锈蚀的木偶。目光抬起,越过琴身,落在榻上。
      裴澜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平静。所有的病痛、挣扎、算计、不甘,所有那些将他这具残躯折磨得千疮百孔的东西,终于彻底离他而去。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沉入了一场再无惊扰的长眠。烛光柔和地勾勒着他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苍白得像一尊易碎的玉像。
      楚青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泪,也没有嘶喊。巨大的悲恸最初袭来时,竟是这样绝对的寂静,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瞬间掩埋了所有感官和情绪。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寒意,比扬州最湿冷的冬天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仿佛看到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回,又瞬间破碎成齑粉——蜀冈初见的疏离,书房对峙的锋芒,除夕夜落下的吻,北地荒原上收到的琴谱,临别时用力到骨痛的交握……无数个碎片,拼凑出一个人短暂又漫长的一生,拼凑出他们之间无数纠缠、误解、默契与未及言说的情愫。
      如今,这所有的碎片,都随着那最后一丝呼吸的断绝,彻底失去了重量和意义,轻飘飘地,化作了历史书卷里,即将被随意书写、甚至可能被遗忘的几行冰冷的注脚。
      他所熟悉的那个裴澜,那个会冷笑、会运筹帷幄、也会在无人处流露疲惫的裴澜,那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恨也会有一丝温柔念想的裴澜,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和一个即将被外界任意定义涂抹的“名字”。
      青史如何,身后评说如何,于此刻的他,于榻上安睡的他,还有什么相干?
      原来彻底的失去,不是山河变色,不是日月无光,而是这世间汹涌的人潮纷扰的世事依旧,而唯独那一个最重要的人,再也看不见、听不到、触不着了。
      烛火又轻轻跳动了一下。
      楚青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轻、极轻地拂过裴澜冰凉的眼睑,替他合上了那或许还想再看一眼人世却终究无力支撑的双眸。
      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像一根最终的针,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的感觉让他稍微从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寂静中挣脱出来一丝。
      他依旧没有哭,只是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房间里稀薄的空气已经无法支撑他的呼吸。楚青指尖按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久久没有动作。
      榻上,裴澜依旧保持着聆听的姿态,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凝固着,眼睛轻轻阖上,像是沉醉在琴声余韵中睡去了。
      他望着那张再无生息的脸,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一字一顿,唤了一声那个早已刻入骨血的名字。
      “浔瑾。”
      无人回应。
      唯有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传来一声遥远孤寂的鸦啼。
      天,快要亮了。
      裴澜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田神功正忙于巩固自己在淮南的势力,对此不过虚应故事。朝廷的抚恤和追赠迟迟未至,或许永远不会至。只有少数几个旧日属官和受过裴澜恩惠的商人前来吊唁。
      楚青将裴澜葬在了蜀冈的一处向阳坡地,那里可以远远望见书院的屋檐和运河的支流。墓碑很简单,只刻了生卒年月姓甚名谁,没有官职,没有谥号,就像他最初来到扬州时那样,空空来,空空去。
      处理完所有后事,楚青向朝廷递交了辞呈,挂印而去。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张青玉流,和一方用旧了隐隐透出青晕的龙尾青歙砚。
      他回到了蜀冈书院。书院在战乱中也破败了不少,学生星散,但根基犹在。老仆阿福见到他归来,又听闻裴澜死讯,老泪纵横。楚青换下了官袍,重新穿上那身半旧的青衫,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平静。
      然而书院依旧,运河的水也依旧流淌,却物是人非。他时常坐在曾经给学生们讲课的廊下,看着远处裴澜坟墓所在的山坡,一坐就是半日。左耳的嗡鸣成了永久的陪伴,提醒着他那段血与火的岁月,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曲远远的去处,是裴澜临终前几日清醒时,唯一单独交代楚青的事情。他让楚青修书一封,连同曲远远的身份文书一起,送往长歌门天道轩。裴澜在信中说曲远远天赋异禀,心性质璞,虽经尘染,然刃藏于鞘,若能引入正道,或可期其成器,望天道轩念旧日香火情,予以收录管教。
      楚青依言办理。送曲远远走的那天,女孩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深深地看了楚青一眼,又朝着扬州城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便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跟着长歌门的来接引的师兄,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如同投入江湖的一颗石子。
      一年时光,在战乱后的复苏与遗忘中,悄然流逝。
      宝应元年,四月,太子李豫即位,改元广德。
      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到扬州时,已是初夏。蜀冈草木葱茏,掩盖了去岁的伤痕。运河上的船只又渐渐多了起来,仿佛那场惨烈的屠杀从未发生。
      只有一些人记得,只有一些伤痕还在。
      一日清晨,天色微明,露水未晞。
      晨光熹微,蜀冈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缓缓苏醒。露珠缀在草叶尖,将坠未坠,折射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像无数破碎的琉璃,盛着一个个微小而澄澈的世界。楚青推开书院厢房的木门,一股清冷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又新生的复杂气息。
      他昨夜又梦见了扬州。
      不是血火交织的扬州,是更早时候,运河上灯火如星河,画舫笙歌隔着水波传来,渺茫得像另一个尘世的梦。梦中总有一个人,穿着深紫的官袍,总嫌拘束似的微微敞着领口,靠在衙署书房的窗边,望着外面一角的天空咳嗽,侧脸在烛光下白得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他走过去,想替他拢一拢衣襟,指尖却总是触及一片虚无。
      梦醒后,左耳那永无止境的嗡鸣便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潮水,淹没一切真实的声响,只留下这内在的废墟之音。他披衣起身,案头那方龙尾青歙砚沉默地浸润在阴影里,温润的石质像是还残留着某人指尖的微凉。
      他走到廊下,院中那株老梅早已开败,黝黑的枝桠刺向天空。那时春风拂过,梅花瓣落在他未收的琴弦上。而如今,棋枰蒙尘,琴碎音绝,落花成泥,唯有这嗡鸣,这晨露,这彻骨的清寒,真实不虚。
      时光在此地仿佛凝滞了,又仿佛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飞速流驶。它冲刷掉血污,掩埋了尸骨,修复着街市,让运河重新忙碌,让人们渐渐遗忘。它像一层透明的琥珀,将那些惨烈的哭嚎、锥心的背叛、无望的挣扎,都凝固其中,看似平静,却只要轻轻一触,便能感受到那其下冻结永不消散的痛苦。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成了这琥珀中的一物。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青衫磊落的书院先生,只是沉默了些,耳力差了些。但内里,恐怕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留在了那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书房,留在了乐山琴弦断绝,那人气息消散的刹那。
      露水悄然滴落,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就像一些眼泪,未曾流出,便已干涸在心田最荒芜的角落。天地亘古如是,冷眼旁观着人世的聚散浮沉,恩仇爱恨,最终不过都化为史书上的几行墨迹,或这蜀冈清晨,草叶上一滴即将蒸腾的露珠。
      他站了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彻底跃出地平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湿润的石板地上,孤直,而单薄。
      该去山上看他了。
      楚青独自一人,提着一壶酒,一步步走上蜀冈的那个向阳山坡。
      裴澜的墓很干净,没有杂草,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墓碑前,放着一小束刚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白色野花,不知是何人所放。
      楚青将酒壶放在墓前,斟了一杯,缓缓洒在黄土之上。
      “浔瑾,”他开口,声音微哑,“他登基了。”
      山风吹过,拂动他青衫的衣角,也拂过冰凉的墓碑。
      “你拼尽一切想护住的……算是护住了一半吧。”他顿了顿,像是在对墓中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江淮漕运渐复,北地军粮得以维系。只是田神功仍在淮南,藩镇之势已成,恐非朝廷所能轻易节制。”
      “书院里的孩子又多了几个,都很懂事。只是……再找不到远远那样倔强伶俐的了。”
      “我……还好。耳朵习惯了。琴偶尔也弹,只是再弹不出那日的《广陵散》了。”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没有什么条理,只是将这一年来的事情,轻轻地说给地下的人听。说到最后,他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许久,他从怀中取出那方龙尾青歙砚,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石质,低声道:“你送的砚,我一直在用。墨磨出来,总是极好的。”
      旭日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山坡,将墓碑和他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暖色。远处,运河如带,舟楫往来,炊烟袅袅升起。
      楚青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转身,一步步走下山坡,青衫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
      风过山林,松涛阵阵,如泣如诉,也如亘古不变的叹息。
      或许终会被人遗忘,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但那一曲绝响,那一段无人知晓的情愫,那场血与火中的相互扶持与最终别离,却如同墓前那杯渗入泥土的酒,永远沉淀在了时光深处。
      青山依旧,几度夕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广陵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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