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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田神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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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卢兵马使田神功,率五千精骑南下,于都梁山遭遇刘展前锋主力。平卢军悍勇,野战无双,一战便将气焰正盛的刘展军击溃,斩首数千,尸塞淮水。消息传开,围城月余的压抑恐慌为之一松,扬州城头守军甚至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却无多少喜庆。
裴澜捏着那份言辞倨傲邀功请赏的捷报,田神功在文中不仅大肆渲染战功,更直言“江淮糜烂,皆因有司无能”,并要求扬州即刻筹备“犒军粮秣十万石,绢五万匹,银钱若干”。
“五千人,要十万石粮……”楚青看着那份公文,眉头紧锁,“这已不是犒军,是明抢。”田神功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裴澜将捷报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比平日更白,“他要,便给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浔瑾!”楚青惊愕,“城内存粮已捉襟见肘,百姓……”
“给他!”裴澜猛地抬高声音,打断他,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素帕死死捂住嘴,肩背剧烈颤抖。待咳声稍歇,他放下帕子,看也不看那上面刺目的暗红,只盯着楚青,近乎疯狂,“不给,他便是下一个刘展!给了,或许还能暂缓几日,等朝廷……等太子……”
他话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不信的侥幸。朝廷?长安此刻恐怕正乐见其成,用田神功这把刀,既除刘展,又能顺手将太子在江淮的势力一并剐去。
楚青看着他强撑的病骨,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绝望。他明白裴澜是在行缓兵之计,用扬州的膏血去喂饱田神功,换取一丝喘息之机。但这代价,太过惨烈。
“我去筹备。”楚青最终哑声道。
楚青顶着巨大的压力,清点着本已见底的仓廪,强征城内富户存粮,甚至动用了部分海陵盐场的储备盐引。每一石粮,每一匹绢,都意味着这个冬天,扬州城内可能又多几条饿殍。心中那点书院先生的柔软,早已被现实碾磨成粉。
数日后,第一批犒军物资筹措完毕。楚青亲自押运,前往田神功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他必须去,必须亲眼看看这支所谓的“王师”,必须亲自与田神功周旋。
田神功的军营戒备森严,杀气腾腾。
士兵眼神彪悍,带着边军特有的漠然与煞气,打量楚青一行的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的羔羊。
中军大帐内,田神功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面色黝黑,眼神如鹰隼,一身血腥气尚未散尽。他并未起身相迎,只倨傲地扫了一眼楚青递上的礼单。
“楚副使?”田神功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裴使君病得下不了榻了?派你个书生来应付某家?”
楚青压下心头屈辱,维持着礼节:“裴使君沉疴缠身,实在无法亲至,特命下官前来犒劳将军和麾下将士,聊表谢意。”
“谢意?”田神功嗤笑一声,随手将礼单扔在案上,“就这么点东西,打发叫花子?某家为你们江南人拼死拼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值这个价?”
帐内几名平卢将领发出哄笑,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楚青。
他背脊挺直,神色不变:“将军神勇,解扬州之围,朝廷必有厚赏。眼下扬州新遭战乱,府库空虚,这些已是竭尽全力所能筹措,还望将军体谅。”
“体谅?”田神功站起身,走到楚青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一股混合着血腥和马粪的膻臭味扑面而来,“某家只知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没钱没粮,就让老子的人马饿着肚子给你们卖命?天下没这个道理!”
他猛地一拍桌案,巨响震得楚青耳膜嗡鸣:“回去告诉裴澜!三天!三天之内,某家要看到剩下的钱粮绢帛一文不少地送到大营!否则……”他狞笑一声,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子就自己带兵进城去取!到时候,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威胁赤裸,毫不掩饰。
楚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知道此刻任何激怒对方的言行都可能招致立刻的灾祸。
“将军的要求,下官定会转达裴使君。”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怒意,“只是数目巨大,尚需时间筹措,望将军宽限几日。”
田神功冷哼一声,似乎懒得再与他废话,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吧!记住,三天!”
楚青躬身行礼,退出大帐。走出军营的那一刻,寒风刮在脸上,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连绵的军营,心中不祥的预感达到顶点。
田神功要的,绝不仅仅是钱粮。
裴澜……他拖着那副病体,还能撑多久?
而自己,又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护住什么?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上马,朝着扬州城疾驰而去。他必须尽快回去,将田神功的威胁原话带到。也许,还能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再看那人一眼。
田神功给的三日之期,像一把铡刀悬在扬州城头顶。
裴澜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手段,甚至暗中变卖部分盐铁司的库底,楚青则几乎不眠不休地奔走,试图从这座已被榨干的城池里再挤出最后一滴油水。然而数目差距犹如天堑。绝望在衙署内弥漫,每个人都清楚,田神功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地平线上便传来了沉闷的战鼓声。
田神功甚至没有等到日上三竿。五千平卢精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扑向扬州城。
城门被撞开,铁骑踏入这座曾经繁华冠绝天下的名城。
平卢军卒以“清剿刘展余孽”为名,纵兵大掠。商铺被砸开,宅邸被焚烧,哭喊声、求饶声、狂笑声和兵刃砍杀声瞬间淹没了扬州。
金银绢帛被抢掠一空,反抗者当场格杀,老弱妇孺亦不能幸免。
尤其是聚集在城西蕃坊的胡商,他们积累的巨额财富成了平卢军重点洗劫的对象,波斯、大食商人及其家眷被成群驱赶、屠杀,鲜血染红了运河支流。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城破时,楚青正在仓廪做最后的清点。他惊怒交加,立刻带人赶往抵抗最激烈的南门,试图组织起一点有效的秩序,至少……救下一些人。
平卢军卒将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踹倒在地,夺过啼哭的婴儿狠狠摔在墙上,脑浆迸溅。楚青目眦欲裂,拔剑冲上前,却被更多的平卢兵围住。
“哟,这不是那天送钱来的楚副使吗?”一个校尉狞笑着,“怎么?裴澜没钱,派你来送死?”
混乱中,楚青被人从后狠狠踹倒,佩剑脱手。他还未爬起,一只穿着铁钉军靴的大脚便踩在他的背上,几乎让他窒息。
“捆了!带去见田将军!”
盐铁转运使司衙署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平卢军卒潮水般涌入,见人就砍,见物就砸。文书卷宗被抛洒得到处都是,沾满血污的靴底践踏其上。
内院书房的门被一脚踹碎。
田神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甲胄上沾着血沫,他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端坐在书案后的裴澜身上。
裴澜依旧穿着那身深紫官袍,坐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外面的惨嚎、眼前的凶神,都与他无关。他面前案上,空空如也,只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
“裴使君,别来无恙啊?”田神功大步走进,皮笑肉不笑,“某家替你剿灭了刘展,如今特来接收扬州。你欠某家的钱粮,是不是该结清了?”
裴澜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地落在田神功脸上,声音轻得像一阵烟:“扬州……还有何物,能入将军眼?”
田神功被他这死水般的态度彻底激怒,猛地一拍书案,震得茶盏跳起:“少给老子装傻!库银呢?盐引呢?交出来!”
“没了。”裴澜淡淡道,嘴角甚至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个僵硬的嘲弄,“都给了将军了。剩下的……将军不是正在自己拿吗?”
田神功暴怒,猛地伸手揪住裴澜的前襟,几乎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裴澜咳了一声,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却依旧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对方。
“将军!人带来了!”这时,兵士将捆绑着的楚青推了进来。
楚青看到被田神功揪住的裴澜,瞳孔骤缩,挣扎喝道:“田神功!放开他!他是朝廷命官!”
田神功闻声,像丢破布一样将裴澜掼回椅子里,转而看向楚青,狞笑:“朝廷命官?现在老子就是朝廷!”他踱步到楚青面前,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怎么?楚副使还想逞英雄?”
“将军欲求财物,何必伤及无辜百姓?如此行径,与叛军何异!”楚青怒视着他,字字泣血。
田神功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被“与叛军何异”这句话刺中。他毫无预兆地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楚青左脸上!
啪!
清脆的爆响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开。
楚青被打得猛地偏过头去,耳中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安静了一半,只剩下一种尖锐持续的鸣响。左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他晃了一下,勉强站稳,右耳还能模糊听到田神功的咆哮。
“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教训某家?!”
耳光响起时,裴澜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一直死寂的眼底骤然裂开一丝疯狂的痛楚,他手指抠紧了扶手,指甲断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田神功余怒未消,目光扫过书房,忽然落在墙角那张七弦琴上。
那是楚青留下的乐山。
“呵,他娘的还有闲情雅致弹琴?”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那具桐木琴。
“别动它!”楚青嘶声喊道,挣扎着想冲过去,却被兵士死死按住。
裴澜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田神功手中的琴。
田神功狰狞一笑,双手高举琴身,狠狠朝着坚硬的紫檀书案砸去!
“不——!!!”楚青的嘶吼和裴澜终于冲破喉咙的、破碎的呛咳声同时响起。
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
古拙的桐木琴身从中断裂,琴弦崩断,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哀鸣。碎片飞溅。
世界仿佛静止了。
楚青怔怔地看着那堆残骸,左耳的嗡鸣占据了所有听觉,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随着那一声碎响,彻底崩塌了。
田神功扔垃圾般将残骸丢在地上,啐了一口:“晦气!”他转身,看着失魂落魄的楚青和咳得蜷缩起来、浑身颤抖的裴澜,得意地大笑:“给你们一天时间,把某家要的东西凑齐!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狂笑着带人离去,留下满室狼藉和死寂。
楚青挣脱开愣住的兵士,踉跄着扑到那堆琴的碎片前,手指颤抖地抚过断裂的琴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裴澜蜷在椅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他望着楚青跪在碎片前的背影,望着那曾经清越如今只剩死寂的残骸,眼底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彻底碎裂了。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襟和前日楚青刚替他压好的那张写着新诗的素笺。
广陵的繁华,少年的琴音,最后的坚持……都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血雾弥漫中,他仿佛又看到那年蜀冈书院,春风拂过,青衫少年抚琴,而他倚门听着,觉得岁月或许可以一直那样安静下去。
都是假的。
都他妈是假的!
什么都不剩了......
他终于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陷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