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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照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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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得令人心慌。
曲远远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立在裴澜书房外间的廊下,手里捏着一卷刚自驿卒处截获的军报,目光掠过纸上墨迹。
宣州陷。
苏州陷。
湖州……陷。
刘展叛军势如破竹,江淮七州,旬月间易帜。那道“都统三道”的虚衔,成了插向江南腹地的利刃。官府仓皇,李峘溃逃不知所踪,地方政权土崩瓦解。
书房内,裴澜闷哑的咳嗽声压抑地传来,门开了一条缝,一名吏员脸色发白地退出来,手里捧着几份刚用印的公文。曲远远侧身让过,目光在那吏员微微发抖的手上停留一瞬。
她推门而入。
室内药气混着沉水香,裴澜裹着厚重的大氅,坐在案后,面前堆积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他正提笔批阅一份关于城内粮储调配的呈报,脸色在烛光下白得泛青。
曲远远开口将那份军报放在案头,“最新战况。”
裴澜笔尖未停,只在末尾签下凌厉的“裴”字,才抬眼。
“知道了。”他声音低哑,“楚副使何在?”
“在北仓清点新募民壮所需兵械簿册。”曲远远答,“润州援兵三千已至西郊大营,领军校尉求见,等候已有两刻。”
“让他再候半个时辰。”裴澜淡淡道,抽出一份空白的调令文书,“告诉楚副使,润州兵甲胄不全,着即从武库拨皮甲五百领,环首刀三百柄,即刻发放。”
她应下,却不立刻走,看着裴澜又抽出一份关于盐税厘金的旧档,快速翻阅。
“还有事?”裴澜未抬头。
“李都统溃逃时,遗下部分仪仗、文书。如何处理?”
李峘的溃败带走了朝廷颜面,留下一地狼藉。
裴澜笔下顿了顿,片刻后,道:“封存。所有文书,尤其是与长安、淮南往来信件,一律检出,送交我这里。仪仗……烧了。”
烧掉代表朝廷钦使身份的仪仗,此举逾矩,却足以震慑城内仍在观望的宵小,曲远远转身欲行。
“远远。”裴澜忽然叫住她。
她停步回头。
裴澜终于从文书中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你亲自去一趟西大营。润州军远道而来,军心未必稳。看着点。”
这话意有所指。
“明白。”曲远远应道,转身离去。
北仓巨大的仓廪内灯火通明,楚青正与几名吏员核对簿册,身边围着几个焦急的仓曹官,官袍下摆沾了灰。
“皮甲优先城防弩手,长矛配给新募民壮辅兵……李校尉那边,我去说。”楚青迅速平息了属下的争执。他抬头看见曲远远,略一颔首,目光在她手中的文书上扫过,便知来意。
“裴使君的令?”他问。
曲远远递上文书。楚青快速浏览,眉头微蹙:“润州兵并非主力,拨付如此之多……”
“师父的意思。”曲远远打断他,声音毫无起伏。
楚青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提笔在文书副页签押,交给身旁吏员:“照此办理,即刻点验出库。”
曲远远不再停留,转身奔赴西大营。
军营内人喊马嘶,润州援兵长途跋涉,衣甲不整,面带倦色。领军校尉姓张,是个面色焦躁的黑脸汉子,对拖延的军械早已不满。
曲远远径直走入中军帐,将盖有转运使司大印的文书递上:“裴使君令,甲胄兵刃即刻发放。请张校尉点验,整军待命。”
张校尉接过文书,看清数目,脸色稍霁,但仍嘟囔道:“怎才这些?我等远来援护……”
“叛军攻宣州,守军缺甲,以竹片充数,城破,全员战死。”曲远远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抱怨,黑眸直视对方,“刘展部屠城,校尉以上军官,皆斩首示众。”
帐内霎时一静,张校尉脸上的不满僵住,背后泛起寒意。
“扬州武库并非无穷尽。”曲远远继续道,目光扫过帐内几名润州军官,“每一副甲,每一把刀,都需用在最紧要处。裴使君有令,守城有功者,不吝厚赏;畏战退缩、滋扰地方者,”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张校尉咽了口唾沫,所有牢骚消失无踪,抱拳沉声道:“末将遵令!即刻点验,整肃军纪!”
曲远远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出帐。身后传来张校尉压着嗓子的低吼:“都听见了?还不快去领家伙!眼睛都放亮些,别触霉头!”
回到衙署时,天色已暗。她将西大营的情况简单向裴澜回禀,只说了句“军械已发,张校尉无异议”。
裴澜正对着烛火看一封密信,闻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曲远远退至外间廊下,看着窗外扬州城的夜色,远处隐约有火光闪动,不知是叛军逼近的烽燧,还是城内某些不安分的角落燃起的骚动。
她的手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短剑,城若破,玉石俱焚。她得活着,师父和楚先生也得活着。至于怎么活,她心里已有几套最坏的打算。
夜色更深,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敲打在窗棂上。
城防加固了一轮又一轮,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弩车冰冷的铁矢对准城外空旷的原野。粮米价格已飙至天价,城内米骚动压下去不止一起,菜色浮肿的饥民蜷缩在巷角,眼神空洞地望着森严的守军。
曲远远每日例行巡视城墙各段。她话依然极少,多数时候只是看、听。看守军士卒是紧张还是麻木,听他们私下抱怨的口粮分量又减了多少,听那些从江南溃逃来的散兵带来的支离破碎往往互相矛盾的消息。
裴澜的病势反复,咳得愈发厉害,有时批着文书,绢帛上便溅了暗红。他拒不见医官,只靠着曲远远按时送药硬撑。楚青几乎常住在了衙署,眼下的青黑比裴澜浅不了多少,两人常在书房对坐至深夜,调度粮秣、安抚流民、弹压城内豪强蠢动……
这日黄昏,曲远远刚从东门巡至水门,忽见一骑快马般自官道尽头驰来,踏碎残冰,溅起泥雪。马上骑士伏鞍狂奔,背上插着箭矢,血浸透了半边衣甲。
“开闸!快开闸!军情!”
水门守军认得那是转运使司派往北面探事的斥候装扮,慌忙升起铁闸。那马冲入水门瓮城,力竭倒地,马上人滚落,被兵士七手八脚抬起。
曲远远已疾步赶到近前。那斥候胸口中了一箭,气息奄奄,看到曲远远腰牌,涣散的眼神聚起一点光,死死抓住她冰凉的腕子,嘴唇翕动,血沫不断涌出。
“北……北面……兵……好多旗……平卢……田……”
头一歪,手无力滑落。
“平卢?田?”旁边一个老队正脸色骤变,“难道是……平卢兵马使田神功?”
平卢军!安禄山起家的精兵,虽已归降朝廷,但凶悍嗜杀之名犹在,军纪极坏,经过之处往往如蝗虫过境,比叛军好不了多少。
她探了探斥候颈脉,确认已死,站起身,对那老队正道:“验明身份,记录军情。尸体暂敛。”转身便走,步伐比平日更快,直扑衙署。
书房内,楚青正为了一批刚从海陵盐场紧急调运来的粗盐与裴澜争执。楚青主张立刻投入市场平抑恐慌,裴澜却坚持必须扣下大部充作军资。
“民心若散,要再多军资何用?”楚青声音压抑着怒火。
“城若破,要民心何用?”裴澜冷笑。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曲远远径直走入,无视室内凝滞的气氛,对裴澜道:“北面斥候回报。探得大军南下,旗号‘平卢’,疑是兵马使田神功部。斥候力战身亡。”
裴澜的咳嗽戛然而止。
田神功?朝廷的援军?还是又一匹嗅着血腥味而来的豺狼?
裴澜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案角才稳住身形。
“消息确切?”
“斥候尸身已验,伤为制式箭矢所致。临终之言,多人听闻。”曲远远答。
楚青迅速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淮北一带:“田神功驻守兖郓,若奉诏南下平叛,确应由此路而来。只是……为何毫无朝廷明文通报?”
“通报?”裴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是来平叛,还是来趁火打劫,谁说得准?刘展是狼,这田神功,怕是虎。”
室内陷入死寂。
寒风呼啸,卷着零星雪粒,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良久,楚青缓缓开口,目光仍钉在舆图上:“无论是狼是虎,既打着朝廷旗号,便需应对。需立刻遣使,携公文劳军,探其虚实,严申军纪。同时,紧闭四门,加强戒备,以防其骤然发难。”
裴澜盯着他,眼底情绪复杂难辨,最终阖了阖眼:“你去办。以转运副使名义行文,用印。劳军之物……从我的份例里出。”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
楚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官袍带起一阵冷风。
曲远远仍立在原地。
裴澜沉默片刻,低声道:“远远,你去盯着北门。田部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报我。”
她再次走上北面城墙时,天色已彻底黑透。风雪似乎大了些,天地间一片混沌。极目远眺,天地皆黑,唯有风声凄厉。
隐隐地,在地平线的尽头,似乎有无数火把的光点正在蠕动,连绵不绝,如同一条散发着血腥气的巨大蜈蚣,正朝着扬州这座疲惫而恐惧的城池,缓缓逼近。
所有人都望着那个方向,手心里全是冷汗。
楚青的身影很快也出现在城头,他换了一身见客的官袍,披着氅,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片火光。几名属官跟在他身后,捧着劳军的文书和薄礼。
他站到曲远远身边,一同望着那片压境而来的兵火,许久,才低声道,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
“来的……会是救兵,还是恶鬼?”
曲远远没有回答。她只是握紧了短剑,剑柄的冰冷透过皮肤,刺得生疼。
风雪更紧了。